序
從遲到寫起
楊翠
楊逵作品的台文出版,是必要的,也是遲到的。
遲到,緣於楊逵一生的顛沛困頓。如果不是貧病交迫,如果不是為了謀生而喀血勞動,如果不是不斷進出殖民者與威權政府的監獄,如果不是因為政治犯的帽子而在文壇失去發表舞台,我相信他早就獨力完成許多台文創作,不必透過翻譯家們的辛勞才能被閱讀。
遲到,也緣於我們對他的認識淺薄,或者可以說,成見過深。
楊逵的創作生涯通常被研究者歸納為日治時期、戰後初期、綠島監獄時期、1961年出獄返鄉到1985年辭世,四個階段,由此將他主要定位為日治時期的日文作家,戰後則以中文進行零星創作,而他的台文作品及寫作意圖,幾乎完全被遺忘(遺漏)了。
不只楊逵被如此對待。日治時期的台灣作家被我們認識與再現的臉容,幾乎都是片斷、片面、破碎的。大多數人沒有真正想進入歷史脈絡中完整理解前世代作家,只是熱衷於挪用他們的某些作品,用以詮釋或見證自己的理念而已。
即使《楊逵全集》出版至今早已超過二十年,但楊逵在台文寫作上的嘗試、努力,甚至是高度的企圖心,仍然絕少有人提及。他在1948年8月到12月,頻繁在《力行報》發表十餘首台語詩歌,並同步刊載於他所編輯出版的《台灣文學叢刊》,這些作品清一色以「民謠」形式諷刺當權者,表達困苦人民心聲,〈黃虎旗〉強調「台灣的意志」,〈上任〉嘲諷官僚嘴臉,〈生活〉、〈童謠〉、〈營養學〉、〈却糞掃〉、〈民謠〉、〈不如豬〉、〈台灣民謠〉等等,都是寫老百姓的飢困疾苦,很多作品結合版畫,一詩一畫,系列性創作的意圖強烈。
此時血腥殘暴的二二八事件剛過,楊逵自己也剛從二二八死牢中脫困出獄,他選擇暫停書寫「小說」這種「作者性」鮮明的作品,而熱衷於以民謠的形式與音韻,傳達人民的心聲,甚至標題就經常直接冠以「民謠」、「童謠」、「台灣民謠」,必然有其文學/文化理念的內在驅動力。
出生農工階層,一生以農耕為業,強調文學應該與人民密合的楊逵,創作生涯一直在嘗試各種能夠鮮活表現人民生活、情感與思想的文學藝術形式,他是最早提倡並實踐「報告文學」、「街頭劇」的台灣作家,而在戰後初期的亂局中,他認為「民謠」是傳播人民心聲的最佳藝術載體,這非常符合他的文學理念,甚至即使被關進綠島,他還跟獄友進行田野調查,蒐集歌謠諺語,遺物中就有一大本寫著「謠諺集」標題的筆記本。
我完全可以合理地推論,結合台語民謠與版畫的創作形式,是當時楊逵與一群藝文夥伴正積極推動的方向,如果不是他隔年1949年4月6日被逮捕,從此繫獄十二年,我相信這個創作方向將會成就一系列具有高度批判意識,並具現戰後初期台灣民間生活實錄的精彩作品。
然而,1949年的「和平宣言案」,不僅澆滅楊逵與文友的熱忱,統治者所羅織的這個罪名,甚至變成黏在他身上的永久標籤。〈和平宣言〉其實是集體書寫,其中的主張,不能直接等同於楊逵的個人主張,而是當時許多台灣作家與中國來台作家,在追求台灣民主與和平的共同信念下,一起協商草擬的「宣言」。因為是集體發聲,因為要「廣而宣之」,當然很多話語在威權體制的纏結網羅中,必須或隱或顯,穿梭縫隙。但楊逵一肩承擔「和平宣言案」,沒有牽連出更多人,於是〈和平宣言〉就變成了他的個人主張。
數十年來,不斷有文壇友人告訴我,很多台派說,判決書中說楊逵是中共外圍,所以是統派,他的作品不值得重視推廣。只差沒說他被抓被關是活該。我驚訝的是,這些台派,竟是如此信任威權統治者所製造的標籤,並順從地依照威權統治者的意志,否棄楊逵,甚至對他進行二度審判、二度囚禁。他們沒有讀過〈黃虎旗〉中的「台灣的意志」,也沒有讀過〈台灣民謠〉中的「爭取民主自治」,當然,他們更不知道,寫作〈送報伕〉的同時,楊逵也努力摸索,寫了生平第一部台灣話文小說〈剁柴囝仔〉,只是自己不滿意,手稿留存,而他生前一直找不到時間好好修改發表而已。
這就是我對「遲到」的慨歎。已經死去將近40年的台灣作家,似乎還要被自家人審判,還要從墳墓裡爬出來自證。
當然,無神論的楊逵,死則死矣,我相信他並不在意,如果真有元神,也只會一笑置之。但是,做為陪伴他生活最久的孫女,做為一個具有清楚台灣主體意識的台灣文史研究者,我很在意。一個前行者,被統治者貼標籤,被他所關懷的台灣人民貼標籤,付出一輩子的努力,最後直接被刪除。
楊逵的際遇,是一則歷史隱喻,如楊逵一般被刪除的台灣前行者,何止楊逵一人。我們的文化資產,就是這樣被我們自己扔進垃圾場的。
回到楊逵與他的台文創作。〈送報伕〉不是楊逵所發表的第一篇作品,但做為成名作,它標誌著楊逵文學道路的重要開端,而與這個開端同時,楊逵已經開始寫作台灣話文小說,而不是成名後才去試寫,這難道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訊息嗎?
寫作〈送報伕〉與〈剁柴囝仔〉時,楊逵正面臨此生最艱困的處境,結婚當日被日警逮捕,出獄後,台灣的政治社會運動遭受巨大打擊,運動團體幾乎全面瀕臨崩解,他與妻子葉陶在高雄內惟租了一間沒人敢住的鬼屋,不久,一直支持他的二哥自殺,他自身則貧病交迫,三餐不繼,長子出生時,連去請產婆來接生的車錢都沒有。
也就是在這個最困挫的時刻,文學家楊逵的燦亮靈魂從苦域中躍然誕生了。1932年,楊逵一邊在高雄柴山砍柴,到處打零工維生,一邊爆發高昂的創作能動量,這一年,他完成小說〈送報伕〉,前半部刊於《台灣新民報》,同年,他寫了〈剁柴囝仔〉,從各種手稿的比對中,看得出這本來是一部長篇小說的規劃。
〈送報伕〉以日文書寫,空間舞台在日本東京,而〈剁柴囝仔〉則是以「台灣話文」為主體的混語書寫,交雜日文與北京白話文,小說舞台就是楊逵砍柴的高雄柴山。唯有將這兩部作品結合起來,才能看清楊逵的文學真貌,以及他做為台灣作家,此生一貫的叩問與追求。
楊逵小說的自傳性色彩濃厚,作家身分的書寫者經常跳進作品中,形成後設小說的趣味,但這並不是他以「作家」身分所選擇的「寫作策略」。楊逵本人身具社會運動者、貧苦農民、新文學寫作者這三種身分,無論哪一種身分都是他,也都折射出某一部分台灣人的現實處境。〈送報伕〉中老家土地被奪走、在日本又被報社老闆榨取的留學生楊君是楊逵,而〈剁柴囝仔〉則甚至更接近「多面楊逵」,小說中「寫文去賣」、親眼目睹貧家小孩因無錢救治而死的敘事者是楊逵,無錢救治孩子的貧家父母也是楊逵,就連那個死去的孩子也是楊逵,楊逵有好幾個兄姊弟妹夭亡,他自己本身也體弱多病,差一點沒養活。
楊逵是連生存都無比艱困的貧農,是即使打零工灌自來水解飢也要追求新知識的現代知識分子,是挺身想要改變世界的社會運動者,也是決意要為受苦靈魂發聲的當代作家。出身貧農、現實上也一直是貧農,想要說出貧農的真正心聲,正因如此,楊逵同時以日文寫〈送報伕〉,以台灣話文寫〈剁柴囝仔〉,這幾乎是必然的。
楊逵的台灣話文初試,並沒有符合他自己的美學標準,以我對他個性的了解,他應該是想要找機會好好修改擴寫,完成長篇,但現實生活一直逼迫著他。就如1965年2月19日他寫給鍾肇政的信,回應自己為何一再拖稿:「《台灣文藝》的稿,限期已過了幾天,未能守約寄上,很抱歉。因為正在趕種春季花木,有一點過勞,又患了感冒,頭重重的腦筋糊裡糊塗,雖一直致意在拿筆,寫來寫去,改來改去,都只製造了廢紙而已,看來非常不滿意……。」
最終〈剁柴囝仔〉以殘存手稿形式,埋藏箱底,2001年以「未刊稿」形式問世。然而,問世二十多年,至今乏人問津。
儘管第一部台文小說沉埋了,但楊逵在以日文寫小說的同時,同步以台灣話文書寫,這件事非常重要。「我手寫我口」在台灣文學場域,本來就兼具雙重意義,其一是跨越文化貴族階級(大眾化),其二是建構台灣主體(台灣人的口與手)。楊逵當年曾參與文藝大眾化與大眾文藝化的討論,他心目中的「大眾」,是「台灣的人民」,他所努力實踐的,是如何將台灣人民的所思所感、經歷與思想、痛苦與願望,提煉成美好的文學藝術。
〈剁柴囝仔〉沒有機會在他生前修改完成,發表問世,但是,楊逵的意志頑強地留存,在他辭世四十週年前夕的2024年,曙光初破,楊逵作品的台文譯本,終於問世。我想,這是因緣俱足了。感謝所有為這件事努力的夥伴,所有投入翻譯、唸讀、審聽、企劃、執行、出版的朋友們,這瘦瘦薄薄的三萬餘字台文譯本,動員了我數不清的人脈,怎麼不是因緣俱足呢。
很抱歉,這篇序從對「遲到」的遺憾開場,寫成了某種怨苦與省思,非我本願。我原來想寫一篇文情並茂、感動莫名、感激涕零的應景暖文。然而,幾度廢筆又幾度提筆,寫著寫著,就成為這樣了。我還是想真誠地以這篇文字面世。
遲到讓人遺憾,但也引發深思。什麼時候我們的台灣作家可以不必生前死後都要自證?什麼時候我們可以更謙虛地去認識、去理解在這塊島嶼付出努力,為我們創建各種精神意義上、實質意義上的自由空間的前行者?什麼時候台灣的天空才會真正清朗,台灣的土地才會真正豐饒?
期待從我們這個世代的自省開始,讓更多前行者的美麗靈魂能安居在這塊島嶼,與我們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