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推薦
離奇的案件
著名武俠評論家 林保淳
一 繡花大盜
《繡花大盜》是陸小鳳系列的第二個故事。在這個故事中,陸小鳳半正式地成為了「神探」的角色──一時受激,說溜了嘴,在眾人的笑聲中承擔了破案的任務。
既是「神探」,所破的自當是非同小可、內情複雜的「大案」,古龍拿手的「離奇」風格,在此不但獲得了極度的發揮,而且與讀者鬥智,考驗了讀者的智慧。
眾所皆知,古龍小說的一大特色是包融了「偵探推理」的特色,案件愈是離奇,推理方才愈顯細膩。「繡花大盜」就是一件離奇的案件。案件的離奇,可分為「人奇」與「事奇」兩種:「人奇」指犯案的人詭奇,一個大熱天穿棉襖、滿臉鬍子,「專心繡花,就好像是個春心已動的大姑娘,坐在閨房裡趕著繡她的嫁衣一樣」,究竟此人是男是女?簡直毫無線索,其人顯然「詭奇」;「事奇」指事件離奇,在不可能的地方,發生不可能的事,平南王府禁衛森嚴、三道一尺七寸鐵門扃鎖、連一隻螞蟻也進不去的寶庫,居然有人潛入,而且盜走了無數珍寶,簡直令人匪夷所思,其事果然也「離奇」。寫詭奇的人、離奇的事,並不算難,難的是合乎情理──既要事件的來龍去脈說得合理,又要破案破得令人心服口服。古龍寫《繡花大盜》,在這點上可以說是相當成功的。
金九齡是「繡花大盜」事件的幕後主使者,他原是「天下第一名捕」,「六扇門」中「三百年來的第一高手」,陸小鳳之涉入此案,事實上也是他「設計」出來的。身兼犯案者與查案者角色的金九齡,始終「窺視」著一切案情的調查進度,甚至故設陷阱,步步誘導繡花大盜誤入歧途。因此,陸小鳳所面對的不是一件「既成」的劫案,而是一樁處心積慮、陷阱重重的「陰謀」。儘管古龍將金九齡之所以犯案的動機,解說成「從我十九歲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那些被人抓住的強盜都是笨豬,我久已想做一件天衣無縫的罪案出來」,未必讓人心服,但由於金九齡的加入,使整個查案的過程中,橫生許多變數,因而更集中地展現出陸小鳳的才智及故事的波瀾起伏。
金九齡「陰謀」的重心,在於企圖將全案的罪責導向公孫大娘──這個曾化身千萬、劍器高明的「紅鞋子」組織首腦,因此,無論是故布疑陣地以「拆花」代替「繡花」、逼請司空摘星盜繡花牡丹、脅迫蛇王捏造西園之約、擄掠薛冰,或是以緞帶勒斃蛇王、假裝中毒,皆是有計劃的安排。金九齡自詡「天衣無縫」,並非虛誇,陸小鳳名為查案,其實步步都在他算計之中。不僅陸小鳳宛如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就連讀者,也難免一時受愚。
在「偵探」之中夾雜「陰謀」,是古龍最喜歡的寫作方式,也最能顯見古龍敘事的細膩與思慮的周詳。以如此嚴密的陰謀而論,原來是無從破起的,但古龍就在情節營造中,處處留下了可供破案的線索,而且,故意以淡化的方式,輕筆帶過,留作後續發展的張本。
破解任何案件,都須安排線索,古龍在線索的營造上,著實花費了一些心思。在此書中,有兩種不同作用的線索:一是金九齡刻意營造的假線索,一是古龍讓陸小鳳擺脫金九齡窺伺的真線索。而在假線索中,處處不經心地點逗出真線索。真假夾雜,確乎造成故事的張力。
金九齡以現場唯一的證物繡花牡丹布假局,引逗出針神的孫女兒薛冰;再藉司空摘星的偷盜繡牡丹,引逗出江輕霞,發現「紅鞋子」組織;再從「紅鞋子」組織,引逗出公孫大娘;又擄走薛冰,坐實公孫大娘的罪責。整個佈局,層層遞進,一氣呵成,可以說是精心巧構而成──卻完全是假的。
真的線索,反而就隱藏在假線索中,古龍淡化的處理方式,不是精熟的讀者,往往無法立刻發現。以薛冰為例,古龍將她描繪成一個所謂的「母老虎」(冷羅剎),兇悍而潑辣,因此,當孫中出言調戲她時,薛冰冷然砍斷孫中的手,頗為順理成章;其後,薛冰突然失蹤,而斷手卻出現在薛冰房中的桌上。讀者原以為此一斷手必然與薛冰失蹤有關,正在揣想之際,薛冰居然大懷醋勁地出現在棲霞庵。斷手在此「淡化」後,自此不作任何交代,幾令讀者疑心古龍「遺忘」了它,任誰也料不到它卻是古龍精心安排的破案線索。甚至直到在小樓中,三娘拿出一包袱的「人鼻子」,讀者也未必會與斷手產生聯繫。古龍的淡化處理方式,已與整個情節發展、人物性格完全融匯為一,若非最後藉陸小鳳之口道出底蘊(原來薛冰是「紅鞋子」成員的八妹,如此,公孫大娘自不可能擄她),讀者不可能恍然大悟。類似的淡化處理方式,如勒斃蛇王的緞帶、蛇王房間的燈火、匣蓋上的鐘鼎文,古龍皆閑閑道來,若不經意,但卻都成了最關鍵的所在。
在真、假線索交互滲透中,古龍淋漓盡致地發揮了他詭奇的特殊風格,尤其是整個案件最後的偵破,古龍不動聲色地將真實的線索掩飾殆盡,將押解公孫大娘「繳案」的底蘊,密而不宣(細心的讀者可能會對公孫大娘被「捕」時的坦然態度,稍作質疑,卻未必能料及陸小鳳實際已與公孫大娘串通),先央請孟偉發遣信鴿告知金九齡,又真的讓公孫大娘服下「七日醉」的迷藥,使讀者誤信公孫大娘就是真正的幕後主使者;然後才藉志得意滿的金九齡親口道出整個陰謀,又令讀者幾乎以為金九齡的計劃果真是「天衣無縫」了。最後,陸小鳳突然出現,才讓讀者鬆了一口氣。可謂緊緊扣住了讀者的心弦。至於金九齡最後的反撲──反咬一口,則諷刺意味甚濃,古龍藉安排人證的方式消解,也餘波蕩漾,令讀者回味無窮。
從以上的描述中,我們不難看出,古龍的確靈活而成功地將偵探小說的技巧,化入了武俠小說當中。古龍曾謂「偵探推理小說中沒有武俠,武俠小說中卻能有偵探推理」,放眼武壇,恐怕也只有古龍能夠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眾所周知,古龍筆下的女性向來不受青睞,誠如古龍自己招供的:
女人就應該是個女人。
這一點看法我和張徹先生完全相同,我的小說是完全以男人為中心的。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不喜歡看那種女人寫得比男人還厲害的武俠小說。
……
女人可以令男人降服的,應該是她的智慧、體貼和溫柔,絕不該是她的刀劍。
我尊敬聰明溫柔的女人,就和我尊敬正直俠義的男人一樣。
在古龍心目中,女人重要的是溫柔可愛(智慧一事,古龍恐怕未必真的重視),而且絕不能凌駕於男性之上,因此,其筆下的女子,往往乏善可陳,也因之召致許多非議。不過,在陸小鳳系列中,古龍一度企圖創造另一形態的女性,這就是公孫大娘。
在《陸小鳳傳奇》中,古龍安排公孫大娘為四大配角之一,又在故事的結尾,安排了驚鴻一瞥的「摘野菜的老太婆」,就是蓄意在讓公孫大娘在「繡花大盜」中嶄露頭角。從本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公孫大娘超卓的劍器、精湛的易容術、聰慧的頭腦及神秘性十足的「紅鞋子」組織,已初步展現了另一種迥異於以往的女性形象;同時,也隱約透露了另一個更可以讓公孫大娘發揮的後續故事(如霍休的產業究竟落入誰的掌控、「紅鞋子」組織究竟是怎樣的集團等)。可惜的是,古龍中途「變節」,讓公孫大娘在下個故事《決戰前後》中,不明不白地就香消玉殞了,失去了一次開創的機會,不免令讀者扼腕。
二 決戰前後
月圓之夜,紫金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這是《繡花大盜》中餘音嫋嫋的一段偈語,預告著一場三百年來難得一見的「決戰」。為了安排這場「決戰」的情節,古龍蓄勢已久,從陸小鳳夜探王府埋下線索,到金九齡藉詞遣開花滿樓及陸小鳳,一直延續到此書,可謂已經繃緊了讀者的心弦。《決戰前後》是古龍陸小鳳系列中最精心結撰的作品。
「決戰」是白雲城主葉孤城與西門吹雪的「對決」,兩個性格相仿、名動天下的劍術名家,「葉孤城與西門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孤獨、驕傲、輕視性命、殺人的劍法、雪白的衣服、冷得像遠山上的冰雪;地點在天子駐蹕的紫禁城之巔(太和殿屋頂);時間選在淒迷的月圓之夜。無疑,這將是個極富傳奇意味的故事。
本故事的開展,依循的是「陰謀」模式,但佈局的手法,則完全仰仗「懸念」──在敘說故事的過程中,故意點出某人、事的關鍵性,卻始終不加以說破,有如懸在一邊,卻使故事中的人與讀者屢屢費神去思索的手法。本故事有幾個運用得極成功的「懸念」,一是城南小杜身側的黑衣人;一是葉孤城的傷勢;而最大的懸念就是「決戰」本身。
神秘黑衣人之所以降尊紓貴,隨侍在城南小杜之側,明眼人一望即知其中定有陰謀,但是,作者密而不宣,故意造成懸疑;葉孤城的傷勢如何,幾經轉折,讀者與陸小鳳都已知道其受傷為真,因此,此一「決戰」能否如約進行,深感憂慮。這兩個「懸念」,最後在揭穿了假葉孤城的身分後,以令人「驚詫」的方式收束,十足造成了意外的效果。殊不知這兩個「懸念」,卻是為「決戰」本身鋪路。從李燕北與小杜的賭局變化、黑衣人的身分、公孫大娘等人之死於蛇哨、緞帶風波,到太和殿頂出現的十三個蒙面人,情節一路發展下來,陰謀的味道愈濃,究意此戰有何陰謀?古龍用層層進逼的方式,牢牢繫住讀者的關注,直到真葉孤城出現,才肯揭破,更吊足了讀者的胃口。
「決戰」原是最引人矚目的大事,古龍偏偏不寫葉孤城與西門吹雪為此三百年來第一戰的準備工作,反而藉周邊的許多事件,如賭局、兇殺、緞帶……等,烘托出一股緊張而神秘的氣氛,書名之所以強調「前後」二字,正是古龍最高明的地方。
在整個「決戰前」的佈局中,古龍讓老實和尚發揮了相當大的「疑陣」作用。老實和尚雖名為「老實」,但是古龍卻處處有意暗示出他的名實不符,甚至還讓身在局中的陸小鳳虛擬出一個「白襪子」的組織,欲坐實老實和尚的「陰謀」,似真似假,頗具煙雲繚繞的效果。可惜的是,老實和尚雖獲得發揮,卻平白犧牲了公孫大娘。
很顯然地,本故事主要還是寫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古龍的武俠小說,在武學上開創了「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境界,一直頗蒙佳譽。不過,這還不是古龍的絕境,在此故事中,古龍更進一層,展示了「人即是劍」的新境界。
如果我們將「決戰前」視作「迷局」,陰雲密布,眼見即將有急雷暴雨發生,則「決戰後」就是個「悟局」,不僅雲開天霽,一如陸小鳳等人爽朗的笑聲,更透顯出古龍欲藉「決戰」過程寫「劍道」的「悟」。
「決戰」是本故事的主體,但主體的顯現,卻僅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完成。西門吹雪決戰葉孤城的場面,古龍以旁觀的陸小鳳眼中道出,而身在決戰中的二人,反而語言的機鋒較之刀劍博擊更為驚險。
葉孤城與西門吹雪都是以「劍道」為性命的人,「劍道」其實就是「性命之道」,也是他們身心性命的安頓之處。西門吹雪幽居萬梅山莊,葉孤城隱遁南海孤島,欲探求「劍道」;殊不知「劍」是「入世」的,故其「道」僅能於人世間的歷練上探求。於是他們飄然而出,踏臨人世,藉兩柄寂寞孤冷的劍,相互印證。陸小鳳一直不願,也不懂「決戰」的發生及意義,但經由一句,「正因為他是西門吹雪,我是葉孤城」,陸小鳳啞然無言。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大宗師,不但世間僅能有其一,而且也唯有藉其交迸出來的火花,才能照亮「道」途轍。因此,此戰勢在必行,這已是追求「劍道」者的宿命。
「劍道」的精義何在?在於「誠」!
「誠」是什麼?西門吹雪說:「唯有誠心正意,才能達到劍術的巔峰,不誠的人,根本不足論劍。」西門吹雪入世的結果,牽連起心中冰藏已久的感情,故他所體會出的「劍道」精義落實於人與人誠摯真實的相處之道。這是「入世」了,然而「入而不出」,西門吹雪的劍,「像是繫住了一條看不見的線──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這條看不見的線」,有牽繫,就難免有羈絆。
西門吹雪以「性命之道」為「劍道」極致,得道而失劍。
葉孤城說:「學劍的人,只要誠於劍,並不必誠於人。」葉孤城「入世」的結果,依然了無牽掛,體會出「生命就是劍,劍就是生命」,「人而能出」,以「劍道」為「性命之道」,得劍而失道。
「劍道」的精義應該誠於人還是誠於劍?古龍在此未加說破,卻隱隱約約透露了若干訊息──「路的盡頭是天涯,話的盡頭就是劍」,「道」無須言說,僅須體悟。
從「決戰」的結果看來,是西門吹雪勝了,「冰冷的劍鋒,已刺入葉孤城的胸膛」;但是,這是否代表了劍當誠於人呢?葉孤城敗北,真是技不如人,象徵著劍道境界的高下之別嗎?古龍寫道:「葉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與死之間,已沒有距離。」這場「決戰」,無論是勝是負,葉孤城都必死無疑,「既然要死,為什麼不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所以葉孤城的劍勢略作偏差,而滿懷感激地承受了西門吹雪的劍鋒──葉孤城不敗而敗,原因何在?在這裡,古龍事實上已否定了「劍道」與「性命之道」的關聯性,劍道的極致是「誠於劍」,而「性命之道」的極致才是「誠於人」。問題是,人生當追求「劍道」還是「性命之道」?葉孤城臨戰心亂,西門吹雪耐心等候;葉孤城臨戰一語,視破壞了他周詳計劃的陸小鳳為「朋友」,葉孤城早已決心死於西門吹雪劍下,因為他已無所遺憾,「劍道」對他而言已經印證完成,但人生在世,或者「性命之道」才是更具意義的──這是最後的「悟」。
葉孤城是否「不誠」於人呢?當陸小鳳窺破陰謀,飛身救駕的時候,葉孤城慨然而歎:「我何必來,你又何必來?」的確,名動天下、潔白無瑕、冷如遠山冰雪的白雲城主,緣何會墮入凡俗,陰謀殺君呢?他也誠於人,誠於「南王世子」(即《繡花大盜》中的平南王世子,他的愛徒)。西門吹雪後來評論此戰,說葉孤城之敗,為「心中有垢,其劍必弱」,其實,這恐怕才是葉孤城心中最大的「垢」。
經此一戰,西門吹雪也終於明白,「劍道」須「入而能出」,一如天上白雲,悠遊於山巒崗阜,無瑕無垢,無牽無絆。
──他的人已與劍溶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只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這正是劍法中的最高境界。(《銀鉤賭坊》)
於是他拋妻棄子(《劍神一笑》)終成一代劍神。但是,「劍神」的意義又何在呢?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