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屆臺北文學獎年金大獎得獎作品★☆
一本女兒書寫父親的書
一個老派知識分子一路走來、積極參與臺灣社會轉型的漫漫歷程
=臺灣社會學家瞿海源的人生遍歷=
瞿海源,臺灣社會學家,出生於中國四川,三歲來臺灣。在六〇年代自由主義的微弱氣息中,成為本土第一代建立學術基礎的中堅,他和他的老師與同儕,在人生的青壯時期站在民主轉型的第一線,也進入了各種社會改革的現場。他們有些後來走進體制,有些維持運動姿態,有些堅持論政不參政,有些依舊維持抑或悖離了原本的初衷……所有的故事與人物,後來散進新聞、茶餘甚或課本教材乃至電視劇,他們有些還在世,有些已然離去。
瞿海源也是瞿筱葳的父親,在九〇年代的中學時光,她看著父親與野百合的大學生們出沒廣場、在電視評論時政,趕稿給報社記者,在諸多國政議題間辯論與溝通;成年後,看著他推動公共媒體、編寫課綱,在艱難議題上成為抗議照片中最明顯的白髮爍爍。與此同時,瞿筱葳也開展屬於自己的冒險,從社運、媒體、紀錄片一直到 g0v ,多個角度觀察並參與這個社會的轉型與變動。
對於父親,瞿筱葳以為已經做了一輩子田野,實際執筆後卻發現還有太多故事必須探究,不只對父親,也對那個其實不遠的九〇年代。父與女,受訪者與寫作者,在不同的時代與領域穿梭,聆聽與對話交織出雙軌的記憶,這也才發現,父親一直行動、一直想說的是:個體跟個體間,要有所連結,要逐漸形成共識;已成中年的女兒所思考的,則不僅是人們如何走在一起,也要回望在每一個振幅間,我們怎麼走來。而這個回望與追溯,就是瞿海源一路走來的漫漫歷程,以及臺灣社會不間斷的變遷。
☆封面設計&封面、內頁插圖 王春子
作者簡介:
瞿筱葳
七〇年代中生於臺北。曾任職社運、媒體、紀實影片工作、文化行政法人,為 g0v 臺灣零時政府社群共同發起人。書籍著有《留味行:她的流亡是我的流浪》。曾獲休士頓影展白金獎、臺北文學獎、開卷好書獎、金鼎獎。
章節試閱
一.父親與他的父輩
口述歷史是記憶戰爭。
爺爺在奶奶口述描繪中,是一個年輕時膽子不大的人。這一次重新來過,父親說的同樣的事情,我聽起來像是完全不同的版本。我與父親相約,每週一次的訪談,兩小時,定在週四上午十點,我會帶著新買的數位錄音機過去。中研院近史所對他的口述歷史計畫已經尾聲,他對著學術訪者應該都已經講盡了,我便可以另闢一徑,開問那些挾藏在工整時序之間的細節。
不算細說從頭,而是依稀感到故事的脈流在上面,我們要一起溯回上源,回想你是怎麼走到今天的。父親說,好。那就週四見,他在 email 中回覆。
兩個兒子還在幼稚園時就常常輪流問我,媽媽的媽媽是誰呀,媽媽的媽媽的媽媽又是誰,直推到了猴子,他們還要再問,那猴子的媽媽呢?魚類、爬蟲類、細胞,一路推演上去,直到了宇宙大爆炸。擁有新鮮腦袋的孩子,不停地想知道生命存在的上游,我缺乏回答的自信,愈講愈懦弱,只好開始想辦法。從近一點的開始。
鐵工的敲打
新竹機場附近,瞿順卿在家裡小院開工廠,生意還行。
他做的煤油爐子已經銷到新竹以外,這樣的規模要補貼一家八口算是穩當了。可這生意不是正職,瞿順卿白天是空軍基地士官長,那年從基隆下船後,一家子跟著軍隊開拔又到了新竹。瞿順卿與他口音各異的同袍有一項共通點,就是薪餉不足,物資不夠,既然在此地看不到離開的跡象,他想著怎麼同時也做點小生意。
煤油爐子就像是現今的瓦斯爐,但吃的是煤油,家庭燒菜用的廚具。在此之前,沒有煤油爐的日子只能用炭火,搧風控火煮飯實在惱人,要是有個可以稍微精巧控制的好用爐具就好了,但如何能客製成時代所需,這中間得要動動腦動動手。瞿順卿正是個連飛機都會修的白鐵匠,從軍前他就在上海江浙一代做白鐵工,從白鐵匠做到了找泥水師木工一起蓋房子的包工頭,腦筋算是靈光的。他的實業精神給了他想法,脫下軍服,還是匠人,這會兒就做煤油爐的生意吧。
這是我的爺爺的故事,在爸爸的版本裡,靈光實業的時代小工廠清晰可見,但從前聽到的奶奶故事中,重點常是她自己如何強悍過日子的視角。老爸說要幫爺爺平反。其實奶奶在故事的後來也說了,爺爺早年的膽小害怕炮聲到戰事後期也就沒了。走過戰爭,誰能不勇敢。
瞿順卿和徐留雲是表兄妹,在那前現代的時空中成親生子,開始了故事的枝蔓。他們隨軍隊從上海浦東港灣到了基隆港,又帶著孩子在新竹機場待下了。當軍人軍眷之餘,徐留雲在機場外開了一間小雜貨舖,瞿順卿搭了白鐵家庭工廠。
海源記得很清晰,老爸白天在機場修飛機,回到家裡批來白鐵皮就做煤油爐,把一片一片的白鐵皮在院子裡開工,打焊成一個一個精巧實用的煤油爐,供給軍人家庭用這新式的的煤油爐煮菜,不用燒碳了。
還是孩子的海源也常常在院子裡幫忙。
這個二兒子一手拿著攢子一手拿鎚,把用筆點畫好的痕跡敲出一個一個洞,那是通風用的,敲洞不算難。敲好了爸爸會將白鐵片彎起來把連接面細細地焊勻,那就是真工夫了。
這家人來到臺灣的時間已超過暫居的想像,估量著得作實際打算了,瞿順卿覺得這個兒子可以念書。海源不像大兒子海根會在外跟人鬥勇,也不像老三弟弟海祥聰亮嗆辣,海源安靜不大說話,也不出門。海源講起父親決定讓九歲的他轉學的事,像是述說人生重大轉折那般慎重。
那是他在空軍子弟小學念二年級時大病休學,幾乎要死了,三年級回頭上學竟然還考了第一名,這一考,讓他有機會轉接上不同的教育路線。大病不死,兒子命算是撿回來,顯然頭腦好,這兒子得栽培,要去找好學校給他讀。
新竹師範的附設小學顯然跟軍人子弟學校不一樣,瞿順卿聽人說了,那裡的師資都是師範學院的,好些優秀年輕的老師在附小實習。那的校長特別好,女校長高梓從北京來的,給孩子上體育、音樂、美術,還有選舉。小孩子在那裡可以開會舉手說說話。
瞿順卿算是拚了,牙一咬讓海源四年級轉去竹師附小。
瞿家在同學裡絕對是窮的。
送去附小的基本上家裡都有點根基。海源最要好的同學姓張,家裡祖父就是日本時代名醫,走進張家那三合院是連著的好幾進房,叔叔姑姑也日本留學回來的。其他的同學,有的父親是建國工程蓋水庫隧道的總工程師,也有當國大代表的、當議會議長的,還有做生意的商店老闆。雖然也有跟海源一樣是空軍子弟,只是人家爸爸是後來成了華航董事長的空軍大隊長,住的是從日本人手中接收下來的磚房宿舍。海源一家住的是竹房子。
瞿順卿自己沒讀什麼書是個匠人,妻子徐留雲除了麻將的中發萬以外皆不能識,有了會讀書的小孩得要養好。未來實在不可知,好男不當兵,家無恆產才當兵啊。
瞿順卿當白鐵匠的青年人生,一路包工到了日軍攻到武漢了都沒生意,改去牛肉罐頭工廠焊罐頭,牙齒因吃太多牛肉卡牙吃到壞去,對日本戰爭太熾也沒罐頭可焊了,才不得不入伍從軍。還是以白鐵匠工功夫為專業去修飛機,參與了後半段的戰爭,多年之後,卻似乎依然在戰爭之中,此時是與生活搏鬥的戰爭。
如今國沒了,家還在,一串孩子要拉拔培養,瞿家夫妻得想辦法。老婆徐留雲曾經租房開了小飯館也賣麵,就這麼在臺灣過起新的日子。他們在四川八年是四川人口中的「下江人」(長江下游的人),來到臺灣又成了「外省人」(此省以外的人)。上船前夕,他們怕的是老共要打過江來了,幫國民黨作兵的只是要完蛋;卻也怕真的像街坊傳言的「臺灣只有香蕉皮可以吃」。徐留雲老早覺得這話不合理,她就質疑「香蕉肉到哪去了?誰吃掉了?」來了之後果然各種食物都有,但生活總還是不足。總歸一句,一家六個小孩要養,缺錢,一直缺錢。
等到煤油爐這檔事有點苗頭,瞿順卿想想還是靠手藝的煤油爐的生意好一些,飯館麵攤什麼的都收了吧,就專心做煤油爐,加僱了個幫手,終能支應一大家子生活。才來臺灣不到十年,外來的這批對於真正定下來心裡還沒底,口號都還在反攻大陸。現下怎麼過好生活才是日日扎心。
但扎心的事情就留給大人,小孩送去新的園地自由生展。脫離了嘈雜擁擠的家裡和左鄰右舍,附小學校氣氛跟家裡截然不同,是美的、有秩序的、有紀律但是自由的,讓人感到尊嚴的空間。對海源來說,這更像是偷來的,他知道這日子是靠考好成績換來的。
瞿家其他男孩子沒機運讀竹師附小,後來幾乎都做了軍人,兄弟五個,軍情、憲兵、教官就三個。海源逃開了那條路,思維的種子,各自不知何時被種下了。
匠人與學者
我出生前,爺爺就過世了。聽到故事中的瞿家,一家脾氣都急,一家八口脾氣衝的、嗆的、大聲的,全都搶著講話,海源在日記中也記著,真是又吵又雜亂。他會這樣寫,因為他最安靜,都看在眼裡。
他在家也不是像奶奶說的「真是乖」,只是不講。不愉快不順心不符格調都在心裡寫在日記裡,如此一直到念上了新竹中學,接著又考上了第一志願臺大圖書館系。只要在家,海源每日每夜聽到那叮叮咚咚敲鉛塊的聲音,無時不刻提醒著他,念書是要錢的,生活是需要敲打的,全家依靠著父親敲打鐵鎚作點生意,才稍微勉強得過。
瞿順卿總自覺學識不夠,孩子功課不好都是作為父親自己的責任。他遇得戰亂只念了中學,但資質尚佳,從軍後卻仍願意自學英文,可以讀通美軍厚厚的原文飛機修理手冊,還教得上兒子幾句。但那幾句也是不夠,他知道。整個時代被箍得緊緊的,更緊的是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他只能以匠人魂來燃燒。
曾經在一次可能是海源考試挫敗的晚間,瞿順卿來到兒子們的寢間,和二兒子獨坐沉默片刻後,告訴海源他聽聞過法國一位皮匠辛勤地培養出學者名家的故事。
日記裡的記載只有這樣,後來海源重新謄出的電子稿中,特別把「法國皮匠培養出〇〇學者名家」給標成黑粗體。在父親跟他單獨坦露心底期待的時候,他應該也是默默地把這句話標成了黑粗體吧。上海父親說的還是滬語,只是盡量用北京音校正,聽起來稍微像標準國音。徐留雲一開口雖還是上海話為底,則已經是眷村融合出的變種川語,有上一個移居地的底子,海源跟著老媽講川式口音。海源已經聽不懂純上海話了,但瞿順卿的心意兒子懂了。
但究竟是哪個學者名家字跡模糊不太可考,隔了幾十年繕打員只好謄寫為〇〇,到搜尋引擎再查,找到歐洲學者的父親是皮匠的有康德,但那是德國。
無論如何我們都懂了,士官長是有眼界的,有匠人尊嚴的。瞿順卿每日叮叮噹噹敲醒子女清晨迷朧之夢時,心裡也是有夢的。二兒子被那夢拉牽著影響著,拚進了臺大。只是在臺大,世界不是瞿順卿認識的世界了。(未完)
一.父親與他的父輩
口述歷史是記憶戰爭。
爺爺在奶奶口述描繪中,是一個年輕時膽子不大的人。這一次重新來過,父親說的同樣的事情,我聽起來像是完全不同的版本。我與父親相約,每週一次的訪談,兩小時,定在週四上午十點,我會帶著新買的數位錄音機過去。中研院近史所對他的口述歷史計畫已經尾聲,他對著學術訪者應該都已經講盡了,我便可以另闢一徑,開問那些挾藏在工整時序之間的細節。
不算細說從頭,而是依稀感到故事的脈流在上面,我們要一起溯回上源,回想你是怎麼走到今天的。父親說,好。那就週四見,他在 email 中回覆。
...
作者序
【自序】時光潛藏的視角
一開始這個寫作計畫便也把它送進了「臺北文學獎」年金獎的挑戰,後來看討論紀錄,其中一位評審的反應是:「哇!你不怕嗎?」
該怕的層次很多,我當時不知道該怕什麼。
怕寫名人父親、怕寫親情、還是怕寫九〇年代後複雜喧嘩的臺灣。後來發現這都不好寫,很值得怕,可惜發現得太晚。
我的勇氣只好用來面對主題。
主題是我的父親瞿海源,他是社會學者,在臺灣民主轉型期投入甚深,爾後也總參與多項社會運動,不僅寫專欄也上電視評論時事。我在家裡餐桌遇見他,媒體上看見他,卻不真正認識他的作為,也沒想去問,以為想知道再查就好。又或是我從來只以父親的角度認識他,不曾真正意識到他是一方人物。
但作為他唯一的子女,可說以此主題已做了一輩子的鬆散田野,打開空白的檔案文件,發現襯在人物後的是九〇年代宇宙。當然我發現了,要寫的也不只是父親,還有那個不算遠的時代,各種網絡思緒綿延至今。該寫什麼,人物事件那麼多,要怎麼問?如何寫?且距離我出版上一本書已是十二年前,書寫手感幾已歸零,作為半新手寫作者,我年紀很大了。
但沒有關係,這可能是我潛藏的用意。十二年間忙於其他,我對寫作的虛擲,或許是一種等待,等時光拉開所有事物記憶的距離。
終於要寫,就有了時間賦予的視角。
於是,我與父親之間,是父女,也是被訪者和寫作者;我的聆聽和詢問,成為了不同角度的攝影機,抓取歷史中的各種靈光乍現。我們在家族、國族、理念、路線中穿梭,也在時代跨度中忽遠忽近。我拿出壓箱的耐心,總想著把他預備的臺詞都耗盡,再換五種不同的提問方式,試圖找出經驗老到受訪者的新鮮觀點。我甚至不惜假意爭辯,也要讓對話再往下多挖一層。當然有時還是動了氣,一如以往。
過程中,決定寫什麼、不寫什麼,是身為作者才能獲得的新權力,彷彿像刀。父親似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單向訪問逐漸成為雙向的對話,從原本的傳記想像加入了我輩的青春,變成了雙軌交織的回憶。我更沒想到,書寫者也因為文字深掘了心思,改變了原本的心,不要把筆當成刀。(未完)
【自序】時光潛藏的視角
一開始這個寫作計畫便也把它送進了「臺北文學獎」年金獎的挑戰,後來看討論紀錄,其中一位評審的反應是:「哇!你不怕嗎?」
該怕的層次很多,我當時不知道該怕什麼。
怕寫名人父親、怕寫親情、還是怕寫九〇年代後複雜喧嘩的臺灣。後來發現這都不好寫,很值得怕,可惜發現得太晚。
我的勇氣只好用來面對主題。
主題是我的父親瞿海源,他是社會學者,在臺灣民主轉型期投入甚深,爾後也總參與多項社會運動,不僅寫專欄也上電視評論時事。我在家裡餐桌遇見他,媒體上看見他,卻不真正認識他的作為,也沒想去問,...
目錄
【自序】 時光潛藏的視角
一 父親與他的父輩
二 研究院路:伏流
三 溫州街:那場沒有父母在的婚禮
四 開花之城:新大陸
五 四分溪:滴水的故事
六 廣場
七 我國:兩個五月
八 學者的永康街和忠孝東路
〔支線〕基地
九 會議室
十 新的廣場:常敗將軍
十一 萬花筒
十二 青色之島
圖輯
【自序】 時光潛藏的視角
一 父親與他的父輩
二 研究院路:伏流
三 溫州街:那場沒有父母在的婚禮
四 開花之城:新大陸
五 四分溪:滴水的故事
六 廣場
七 我國:兩個五月
八 學者的永康街和忠孝東路
〔支線〕基地
九 會議室
十 新的廣場:常敗將軍
十一 萬花筒
十二 青色之島
圖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