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讓說故事再度成為原住民族知識生產的起點
王增勇(政治大學社會工作研究所教授)
雅崩(Yabung.Haning)是我的指導學生,但我從她身上學到很多,尤其她幫助我看到自己的學術訓練如何成為文化殖民原住民族的工具,這讓我對自以為傲的學術訓練學會謙虛。
認識雅崩,是在原住民族長期照顧聯盟的聚會上,她是個充滿熱情與活力的女孩。那時我知道她曾是慈濟社工所的碩士生,但遲遲沒完成論文。有一次她分享來到原照盟進行原住民長照倡議的由來,她說:「我一方面透過太魯閣學青會投入族群工作;另一方面,我在研究所進行長照研究。但我從來沒有把原住民跟長照連結起來,原來我可以從原住民的觀點分析長照!」
口直心快的雅崩很幽默地說出她作為原住民的生命經驗與她作為研究生的學術研究,彼此之間涇渭分明的區隔,但背後卻深刻地反應出當前的學術知識體制排除原住民族的世界觀,以致於原住民學生無法在學習過程中看見自己族群的身影。
這也成為雅崩後來的論文對社工教育的批判與反思:當下的社工專業教育中,讓原住民學生看不見原住民,也因此無法成為真正的助人者。原住民社工需要另一種知識路徑:說故事!
帶著這個反省,雅崩進到政大社工所,再度成為學術殿堂上的社工研究生,成為我的指導學生。我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讓雅崩畢業!不能讓優秀的原住民在學術領域中跌倒!」我用自己被培養的方式訓練雅崩,透過修課,帶領她進入研究團隊,練習資料分析與書寫,希望培養她成為一個學術工作者。
當她選擇用自我敘事作為研究方法,我非常支持,因為我知道這是研究者尋回主體性的重要方法。於是,雅崩開始書寫自己的故事。一開始,她寫得很停滯,但是她在臉書上,卻揮灑自如,文筆流暢,故事一瀉千里。我知道她對寫論文有心理的魔障。於是,我跟她說:「就像妳寫臉書一樣,寫自我敘事就是跟自己對話,好好貼近自己。」
於是,她的故事開始出土。閱讀後,我鼓勵她帶入一些她曾經接觸過的理論觀點,希望讓她的論文具有理論的參照與對話。結果,雅崩因此卡住了很久……
原來,她的故事容不進一點雜質,理論就像一粒塵土,讓雅崩的思緒因此中斷。我急忙告訴雅崩,放下理論,就用自己的語言盡情敘說。這讓我意識到,理論對於故事的侵入性,原來這麼深,理論的進入可能改變敘事的基調。
之後,我對雅崩的論文回應,就以第三隻眼的上帝視角,以生命碰觸生命的方式,回饋雅崩給我的感動,而我發現這才是雅崩聽得懂的方式。
過程中,我學著放下我對理論的執著,學著把空間讓給學生,讓原住民族傳統口述歷史的知識典範充分展現在雅崩的論文之中。
這份文化謙虛,跟二○一七年我在雪梨大學擔任訪問學者的經驗有關。有一天有一隻導盲犬闖進我的辦公室,跟我玩了起來,於是我認識了牠的主人昔拉格.丹尼爾斯-梅耶斯(Sheelagh Daniels-Mayes)教授。
昔拉格是澳洲原住民金米拉萊族(Kamilaroi)婦女,她從小是個盲人,被棄養在孤兒院,由於她的視覺障礙讓她的學習受阻,她一直被當成智能障礙的孩子對待。但她卻很清楚自己要逃離這個孤兒院,她選擇了在澳洲總理訪問孤兒院時,赤身露體地衝上講臺。這件事讓她被孤兒院驅離,從此她獲得自由之身。
當她念博士時,她告訴指導教授:「我的文獻回顧會以原住民的聲音為主、以批判族群理論為主,那些西方白人學者的理論,我最多只給他們三頁的篇幅,因為我的論文是原住民發聲的空間,這裡沒有他們的位置!」她的故事震撼了我,我想起雅崩,想起我曾經帶過的原住民學生,我自忖著:「我一定要給原住民學生屬於他們的空間。」雅崩的論文之所可以長成今天的樣貌,與昔拉格.丹尼爾斯-梅耶斯教授的分享,有著間接的關連。
原住民族過去四百年殖民歷史經歷不同形式的殖民,社會工作是福利殖民的主要執行者,原住民進入社工專業的視野,多半是需要被幫助的受助者或是社會問題需要矯正的偏差者。
雅崩,一個花蓮秀林鄉太魯閣族優秀的女孩,她與她的家族的成長歷程就是一部臺灣原住民族被殖民的歷史創傷圖鑑,她的論文起點來自於她越進入主流社會(念研究所),就越遺忘自己的原住民記憶的斷裂。她進入社工專業教育的過程中,沒有被教導理解她身上所背負的經驗,反而把主流社會的標籤與框架貼在自己與族人身上。
她對社會工作專業的批判因此來自她抵抗既有學術的框架,回到自身經驗的書寫,寫自己、寫父母,當她把自己跟族群的創傷經驗寫通透,她才能作社工,成為有能力抵抗殖民的助人者。這本論文記錄著一位成功進入主流社會的原住民女孩,嘗試回到部落自己的根,尋找屬於原住民社會工作者自己的知識生成的路。
雅崩的論文精彩之處不只在論文本身,更在於她完成論文後的行動。雅崩完成論文後,她開始集結太魯閣族年輕社工一起到部落說自己的論文。她的知識下鄉行動讓許多完成論文的太魯閣族社工進一步將學院知識帶回部落,開啟對話,開啟另一種對社工專業的寧靜革命。
雅崩的論文現在改寫成書,將會號召更多的讀者。這個作品最重要的意義於,她的論文始於生命,用於召喚原住民的集體故事,對處於福利/文化殖民的社工專業提出最具抵/解殖的具體行動。
楔子
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也是很難的問題。
當我們要介紹自己是誰的時候,你會怎麼介紹你自己?
我先生A是河洛人,我們剛認識時,我刻意帶他到新竹尖石鄉泰雅族領域找我的朋友亞弼,她的爸爸是一個很有智慧的長者,也在原住民族運動裡走得很前面。我帶著那時還只是朋友的A去見他們,許多泰雅族的朋友見到A便問他:「你是誰?」
A想著除了說名字和成長地之外,因為面對不同族群就必須要介紹自己的族群,一般閩南人會稱自己是「逮丸郎」(臺灣人),但他想了想,原住民也是臺灣人,他怎麼能介紹自己是「臺灣人」呢?而過去又鮮少說自己是河洛人,除此之外還可以怎麼再更深地介紹自己的族群文化背景呢?他回程時跟我分享著,以他以往的經歷,他從來沒有機會好好去思考這個關於「我是誰」的問題。
我叫Yabung,是在花蓮縣秀林鄉加灣部落長大的太魯閣族女孩。我是一名社工員、居家照顧服務員、族群工作者及日文口譯員。目前嫁到板橋,還在練習做第一代遷移的都市原住民部落婦女。我曾擔任原住民族委員會太魯閣族族群委員(二○二○— 二○二三)、臺灣原住民族長期照顧聯盟協會祕書長(二○一四— 二○二○)、撒固兒部落文化健康站照顧服務員(二○一八—二○一九)、臺灣原住民族太魯閣族學生青年會理事/理事長(二○一五—)等。
由上述介紹可以知道我在族群事務、長期照顧以及社會工作領域上面耕耘了有段時間,我有一群很親近的夥伴,大部分是太魯閣族,每個人在不同的位置持續努力實踐族群的文化與生活。
我們總是會面對很多的疑問與挑戰,在當代社會與傳統價值之間,在不同且多層次的面向中,比如知識、記憶、歷史、經濟與生活等,總是可以有很多的發現與反思。我總在想「我是怎麼變成現在的我」?這是我仍持續在整理的問題。現階段我尚可以說,就是因為在二十幾歲的某一天,我意識到父親的某一面,那個正值意氣風發,卻又太早進入到承擔家庭的重擔,在承擔與不甘心之間的那個好像「長不大的父親」;僅是那種「視角翻轉」的瞬間,我就好像可以開始理解某些對於父親不明白的種種,也許就是從那時刻開啟了更多深刻的感知,尋找「為什麼」與「我是誰」的旅程。若哪一天我明白了,就可以分享這個過程,讓更多人也可以成為我的夥伴。
回想起過去是何時開始有了族群意識?那大概是從很小的時候接觸非原住民族的那一刻起,我在國小一年級時因為父母親在西部工作,曾就讀桃園的小學半學期,那時候就不斷被其他人提醒我是「番仔子」,雖然也沒有人欺負我,但就意識到自己好像某個地方跟別人不太一樣,且是持續不斷被暴露的狀態,被迫意識群體和我之間的關係。
後來,我乘著這個「不一樣」的身分經過一段自我認同的崩潰與重新定位,然後投入族群事務的工作,現在仍在生活日常的種種大小事情當中,持續不斷地推延拉扯族群文化的認同版圖。
為什麼說是認同版圖呢?臺灣原住民族占臺灣總人口數的百分之二,其實有非常多人對於當代原住民族了解不多,其中有更多人可能也沒有興趣想要了解,畢竟跟自身的生活交集不多,也就是因為不了解而產生許多想像。不過,確實也有不少非原民的朋友是支持且陪伴原住民族一起實現轉型正義的工作,在我的生命裡就有不少這樣的夥伴。
偏見是每個人本來就都有的,只是有沒有意識到、並嘗試去確認的差別而已。
我想起我剛入社會,在XX社會企業做有機蔬菜的行銷工作,當時的老闆心胸非常開闊,也很願意給我機會,放手讓非行銷背景的小女孩負責部落的有機蔬菜行銷,那時他以從事部落有機蔬菜的資本買賣背景下,提出了一個理論,他認為:「原住民族的文化發展,終有一天會消失。」這是以人口趨勢、大環境的教育背景及資本社會得出的「真理」。而我卻不疑有他地全部接收了這個「真理」,甚至還在當時某一場分享會中,引用了這句話,告訴更年輕的莘莘學子們:「原住民族的文化終有一天會消失。」這是比悲傷還更悲傷的故事。
當時的我不經掙扎抵抗地直接宣告放棄,放棄去證實結果是否真如他所說的那樣,而事實上,世界上並沒有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結果會是什麼。特別是現在地球生態環境的議題開始有了新的風向,想要了解有關於原住民族與大自然相處的知識作為現代科技知識的反省;不只服裝會流行復古,就連知識也會,所以誰能走到最後又有誰會知道?
這也成為我不斷自我警惕的經驗,我依舊記得工作中的美好畫面,那些在高山上部落穿梭的每一天,凌晨起來採摘的高麗菜,高山上的農田邊,我們圍在一起邊吃自己種植的蔬菜、邊聊天,這在交易買賣視角上看不到的關係建立,那是人跟人、人跟土地,還有人跟靈之間的關係,我想我還在那個關係建立的過程中學習,而我始終感受得到──靈的呼喚。
為了打破偏見,所以我想先把我的故事說給大家聽,才有了這本書的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