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殖民時代的跨種族戀愛故事,權力與情感之間的角力翻轉。
◎ 浪漫愛情陷入國族與性別的掙扎,又愛又恨,身不由己也己不由身,既虐且精彩。
◎ 以虛構的小說進入歷史,期待在愁苦與被忽略的縫隙中,許願一個更好版本的故事。
朱宥勳(作家)
何玟珒(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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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亦絢(作家)
陳允元(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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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
妳走得太過前面,當時還沒有人來得及理解,妳是這島嶼命運的隱喻
《可愛的仇人》是被設定包裝成一本「文獻集」的小說集。這些故事在設定中是由一位女性歷史學者所搜集、翻譯、編輯。該學者在展覽中見到描繪牡丹社事件時日軍擄走排灣族少女「阿台」的新聞錦繪,得知該少女被擄獲後送到日本學習日文,又再送回原部落而被排斥的經歷後大受震撼,便著手蒐集與阿台有關的「文獻」翻譯編輯成此書。她透過這些「文獻」中的故事,期待這些殖民時期身不由己的女性有會更不一樣的命運。
首篇故事〈白蟻〉裡的建築學家中井惠參與了臺灣總督府廳舍的興建工程,因此愛上了美麗的日本官員寡婦永久子,卻慢慢發現永久子藏著離奇的身世秘密⋯⋯
全書最核心的〈來自蕃地〉,描寫一九一○年日本政府安排二十四名排灣族人前往倫敦參加日英博覽會的歷史事件,排灣族人在展覽會中成為被參觀的「物件」,而十八歲排灣族少女與參與展覽的人類學家杉喜之助發生了一段無法跨越的戀情⋯⋯
〈新婦秘話〉描述了日本新銳作家遇到傳統臺灣家族童養媳習俗的衝擊,作家本以為她是大家族的女兒,卻發現實際上更加不堪⋯⋯
〈查大人〉裡在台灣工作的日本警察河村清次,按法規執行勤務卻被認為是寬容放過了林家的兒子,林家因此把女兒月江「送給」河村作為報答。以高標準自持的河村當然不接受,只讓進退兩難的月江在宿舍中幫傭。後來他發現月江的父母有所企圖,心中對月江的喜愛霎時變質⋯⋯
〈月夜愁〉是臺籍日本兵昭雄與慰安婦美蘭、理玖的故事。臺灣人被徵召到南洋作戰,遇見了被強迫到當地當慰安婦的臺籍女性,從戰時到戰後發展出一段陰陽兩隔的戀愛故事⋯⋯
這些故事都包含了以往談論日治時期作品時較未被強調的女性自我意識,而且是原住民與漢人女性的跨族群女性意識。除了性別差異之外,還有日本人和漢人、原住民的族群與社經地位差異。國族與性別都是階級,這些故事呈現了殖民地女性在多重階級差距下生活的樣貌,呈現出過往較少被強調的殖民地女性情感風貌,也展現了在夾縫中堅持的女性自主意識。但更重要的,這幾篇都是虐心曲折、緊扣人心的戀愛故事。
作者簡介:
謝宜安
一九九二年生,鹿港人。臺大中文所碩士,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著有:
非虛構作品《必修!臺灣校園鬼故事考》、《特搜!臺灣都市傳說》;
小說《蛇郎君:蠔鏡窗的新娘》;
合著《臺灣都市傳說百科》。
參與《性別島讀:臺灣性別文學的跨世紀革命暗語》、《歷史上的刺蝟島:前進全臺十四處戰爭與軍事遺構國定古蹟》、《島嶼拾光.文物藏影──臺灣文學的轉譯故事》、《說妖》系列小說與桌遊等。
對都市傳說進行考證與分析,關注怪談與民俗的現代性、性別議題,希望藉由傳說解讀人心。
章節試閱
白蟻
【譯者註】
這是在中井惠的遺物中發現的一份手稿。研究日治建築史的同仁M在整理日記時發現這份手稿,分享給我。此份手稿並不載於日記之中,為一份獨立的手稿。開頭題為「蟻害」,又題「記總督府廳舍之興建」。今將之譯出,作為研究之用。
觀其內容,應是中井惠根據總督府廳舍興建過程中的個人經歷寫成的紀錄。開頭提及撰文時間為「西鄉都督遺跡紀念碑」(位於今恆春牡丹鄉)除幕之後,其除幕式為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因此文稿應成於一九三六年。文中時序主要落在一九一○~一九一五,為中井初來臺的時間。手稿收於信封之中,信封中尚有一張總督府廳舍落成時刊印的明信片。
中井惠(一八七九~一九四四):岐阜人,建築家。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建築學科,畢業後進入「辰野葛西事務所」,師從建築名家辰野金吾。於一九一○年因協助總督府廳舍建造來臺。中井惠任職殖民地期間,設計眾多重要建築,為臺灣最重要的建築家之一。手稿內提及的事蹟,部分與惠的生平有所出入,也與眾人對惠的印象不符,頗難判定其真假。或許是惠以自身經歷為靈感,所創作的小說也說不定。然而惠並沒有小說創作的經歷。假使手稿所述為真,故事中的孩子應生於一九一五,今日或許已不在人世。然而惠參與建造的總督府,至今仍作為總統府而屹立不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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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照耀在丘陵上。此處居高臨下,從這裡看去,鄉間景色一覽無遺:平房在山間散落著,山被溪谷環繞,溪谷後是更陡峭的山壁。在六十年前,這一帶曾經發生過戰爭。
那是在高雄州恆春郡石門一帶的風景。由我設計建造的紀念碑,在數日前的三月十五日舉行除幕式。紀念碑位在高聳的山頭,視野非常好,好到讓人心痛的程度。
我原本打算把紀念碑的落成,視為我個人心事的終點。然而直至今日,我依然將心事懸於心頭。我以為二十年的光陰,可以讓我在心中消化一切。沒想到,時間只是把思念淘洗得更加純粹。
這一份手記是應當作廢的。但是唯有寫下來,我才可以從記憶中逃離,獲得解脫。這份手記全是為了我個人,在此時此刻的自由而存在的。除此之外,它不應該、也不可能產生其他意義。
假使你是不幸看到的讀者,請你當作我的幻夢。並且在讀畢之時,將之燒毀。
※
殖民地臺灣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呢?在前往那裡之前,我不禁抱持著幻想,思考了這個問題。我與前輩們擁有一樣的經歷:自帝大卒業,接著進入恩師辰野先生的建築事務所,再接下來,我們之中有些人選擇前往臺灣,成為建設新天地的技師。
或許不是我們選擇了殖民地,而是殖民地選擇了我們。進入恩師事務所的那一年,正巧碰上風華絕代的殖民地總督府廳舍競圖。競圖比賽,那是內地幾次討論著想實施、卻未能舉辦的選拔。沒想到居然在殖民地臺灣成功舉辦了,多麼不可思議——而且競圖的設計目標,還是最高權力中心總督府。
讓自己設計的建築,落實為總督府,成為臺灣的象徵——作為建築家,這應該是無上的驕傲吧?若能成功自競圖中勝出,必然名留歷史。即便我當時正在服役,也不禁怦然心動。我其實無暇準備,但光是見證這個盛會,也能為自己生在此時此刻,而感到光榮不已。報紙上張貼著應募的廣告,聚會上人人熱議著這次懸賞競圖。建築學會也發了一冊《應募者心得》,我還是索取了一份。《應募者心得》裡有預定敷地的規模與附近的市街圖,甚至有敷地的地層斷面圖,資料十分詳細。
這裡就是那塊兵家必爭之地嗎?就在這塊土地上,將建起足以傲視全島的宏偉建築?
我未曾到過臺灣,但拿著這份文件,我卻好像已經深入瞭解了這塊土地。我把《應募者心得》翻了好幾次,只要想到這是全日本最優秀的建築師競爭的場合,我就打從心底興奮的顫抖。可惜我退役的時間太晚,一個月後即是截止日。只能看著前輩在華麗的舞台上競逐。
審查時程很長。隔年公開的第一次審查結果,在帝大期間即頗負盛名的森山前輩入選了。森山前輩也是恩師的學生,同時是我非常尊敬的建築家。他彼時任職於總督府,恩師在第二次審查時去到臺灣,期間接受森山前輩接待,也參觀了森山前輩的作品。
「唧筒室真是美麗,能喝從那裡流出來的水,會讓人覺得心情愉悅吧。」
「松崎設計的鐵道飯店,不愧為殖民地飯店的代表。殖民地的執行效率也很驚人,應該要三年完成的建築,居然在十四個月就完成了。那樣美麗的建築,真是不簡單。」
恩師說著這樣的話。恩師甚至這麼對我說:「惠,森山真是去了個好地方啊。當初我向後藤長官大力推薦,真是沒有推薦錯。那裡一定是你們可以大展身手的舞台。」
森山先生是耀眼的星,出身貴族,是眾人皆知的才子。然而森山前輩也是知名的紈絝子弟,知名的不務正業,恩師數度表達過擔心——理解到這些,就會明白恩師的欣慰是多麼貴重。
不久後,決選結果公布——入圍的森山前輩未能中選。甲賞從缺,最高名次是長野宇平治先生所得的乙賞。然而長野先生的設計,總督府也並未完全滿意。總督府土木局決定根據長野先生的設計圖修改。土木局任命的工事主任,即是森山前輩。
「落選者卻成了工事主任」——這自然引起了尷尬的爭議。然而若說我來臺之由,實際上得益於此一爭議。恩師推薦我前去協助森山前輩。我因此來到了臺灣。
※
恩師說,多數設計者皆未考量到殖民地的風土,因此設計出許多不適合亞熱帶的建築。他們讀了《應募者心得》,仍然對風土的差異視若無睹。
我的故鄉岐阜與臺灣一樣,同是群山昂立之地。然而岐阜山中非常寒冷,臺灣的平地則非常炎熱。來到臺灣的人們總說,那種炎熱,是讓人昏昏欲睡、什麼事都做不了的、無可救藥的炎熱。我不禁對這說法感到可笑,建築尚有增加陽台等對抗炎熱的方式,人類總不可能束手無策吧?
我在九月來到臺灣。對於臺灣的第一印象並非炎熱。
而是令人吃不消的宴會。
就職有歡迎會,離開有歡送會,過年有新年會,活動結束有慰勞會,還有各種慶祝會、發表會、晚餐會……我初抵達臺灣時不懂得拒絕,胡亂答應了一串,接著就是無休無止的宴席。我在宴會上碰到了村上君,村上君是我在第一高等學校的同學,沒想到如今會在臺灣遇到。村上君對這類宴會很感興趣,不停帶著我在社交場合上認識人,一下是某某長官與其夫人,接著又是某某企業家及其夫人,還有眾多的官員與夫人們……村上君身材高䠷又健談,夫人們都很喜歡他。然而幾場宴會下來,我已經暈頭轉向,不敢保證自己記得多少人。
我向村上君轉達推辭,以後若非必要,我實在想結束這令人疲憊的宴會,好好讀點自己想讀的書。
「必要啊!這次真的是必要的啊!」村上君說。
要是按照村上君的標準,每次宴會都有萬不得已要去的獨特理由。但實際上,我這種初來乍到的普通官員,又不是課長一級的,哪有什麼非得去應酬的社交場合。
「你在說什麼,你不是出身良好的世家子弟,大名鼎鼎的和歌詩人之後嗎?」
「又在開我玩笑了。」
「好啦,這次在總督官邸舉辦的天皇誕辰慶祝,層級很高呀!」
我無法成功拒絕村上君,還是去了。一部分原因,是想看由福田東吾所設計的總督官邸。那座官邸因為兒玉總督堅持的華麗氣派,消耗過多國庫而引起民怨。
宴會於傍晚入場,天空上還瀰漫著豔麗的彩霞,明亮的燈泡就已點亮。燈泡多到讓人眼花撩亂,會場甚至比白晝更明亮。官邸裡種植著熱帶植物與鮮花,在燈泡的照射下,呈現異於陽光下的鮮亮色彩,夢幻得不像是真的。就在如夢似幻的白光之間,立著石灰色的總督官邸——那確實是極其富麗堂皇的建築,美得令人屏息。若是由我這樣的建築師來說,我會認為即便背負罪名,也是值得的。
賓客陸續入座,座席前方有為此次盛會特別搭建的舞台。夫人們的和服非常美麗,也都帶著閃爍動人的飾品。殖民地俸祿高,想必是造成她們如此奢華的原因。
村上君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視線停留在女人身上,在我旁邊起鬨似的說:「今天有藝妓喔。」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大驚小怪,畢竟我也去過料亭許多次,早就不覺得新鮮。只是據說殖民地官員比在內地時更加放蕩,夫人們也管不到。村上君先前就曾告訴過我,兒玉總督還曾經在總督官邸與相熟的藝妓共寢,連衣物都被小偷偷走。
「連總督都這樣,其他人就不用說了!」
煙火結束後就是藝妓的表演。藝妓穿著華美的和服登場,手持扇子跳著舞,優雅得令人陶醉。場上的氣氛應該要隨著藝妓的登場來到高潮,實際上卻非如此,空氣宛若凍結,氣氛十分詭異。
「……天啊,這太巧了吧……」村上君如此喃喃自語。我轉頭正想問他,他抬起下巴,指向右前方的座位。眾人的目光集中在一對夫婦身上。
那對夫婦我認得,是高官武田局長及其夫人。武田夫人是位美人,也在婦人會中擔任要角。如今武田局長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身邊的武田夫人則別過臉去,看得出來她身子正在顫抖。
這個尷尬的狀況並沒有持續多久,武田夫人隔壁的女子打翻了酒杯,這突然發生的莽撞之舉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武田夫人趕緊拿出手帕擦拭,幫女子稍作整理。雖然乍看是女子做錯事,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為了給武田夫人台階下。為女子擦拭時,武田夫人緊張的神情減緩不少。接著,女子便請武田夫人帶著她離席。
那個舉止救了武田夫人,女子的心思既勇敢又細膩。不禁讓人覺得,她應該是出身良好的貴夫人吧?
即便只關注片刻,有一事仍難令人忘懷:她美得令人移不開目光。
宴會結束後,我才從村上君那裡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武田夫人之所以如此尷尬,是因為登場的那名藝妓紗子,實際上是武田局長的相好。
這是社交圈人盡皆知的傳聞。據說一次,夜間有要事要找武田局長。武田官邸內外找遍了,卻未見武田局長。武田夫人這時才艱難地透露,武田局長在某某樓休息。那天睡在武田局長身邊的,就是紗子。
達官貴人有藝妓相好並不稀奇,盛大宴會邀請藝妓來表演也不稀奇。但是沒想到,會發生如此令人尷尬的巧合。
「武田夫人當下怎麼強裝鎮定,應該也難掩內心波瀾吧!而且全場的人都注目著,那多麼尷尬啊!其中不知有多少惡趣味的人,想看武田夫人出醜的樣子!」村上君平常態度輕浮,在這時候,也不禁為武田夫人打抱不平。
「原來如此。」我可以懂武田夫人舉止的異常……但武田局長若無其事的態度,我則無法理解。
「那名帶武田夫人離去的女子又是?」
「那是和島課長夫人,和島永久子。真是幸好有和島夫人,才沒讓那些壞心眼的人們得逞。」
「原來她叫和島永久子啊……」
村上君笑了一下,又恢復平日的輕浮:「是個美人吧?和島課長真有福氣。」
我糾正他:「是個有教養的貴婦人。」但我說這句話時,卻不敢看他。
村上君看穿我的窘迫,笑得更開心了。
「和島課長真是少數的清流。據說他婚前也是會出入風月場的。但婚後就完全成了好丈夫。他為人謙和又善良,實在很值得尊敬。與和島夫人很匹配呢。要是人人都像他們那樣就好了。」
村上君不只一次跟我說過,殖民地的官員有多麼墮落。舉凡總督到下級官員,都熱衷於花天酒地。幾乎每次警察臨檢時,都會臨檢到流連煙花的官員,有時候還會遇到自己的上級長官。當時情況之尷尬,應該不亞於今晚。
「像今天這起尷尬的事,應該要歸咎於武田局長的行徑。然而卻是由他的妻子來承擔恥辱,真是太不堪了。」
我不禁責備起武田局長。村上君並未否認,只是沉默良久,才終於開口。
「……其實啊,我聽說,武田長官在內地時可不是這樣。他是很潔身自愛的一個人。沒想到來到殖民地,就變了樣。」
「咦……?」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甚至不知道這傳言是不是真的。但是原本品行優良的日本人,來到臺灣就變得放肆,也不是只有武田局長一位。」
村上君這麼說,不禁讓我想到,村上君以前也是正直而有氣節的人。如今這些都變成他隱藏的一面了。或許,正是因為村上君看得太透徹明白,知道再努力也做不了什麼,所以才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來到殖民地,所有人都變了樣啊……所有人都變成了另一個人。」
村上君坐在我宿舍的榻榻米上,他的酒杯已經空了,仍是把酒杯遞到嘴邊,假裝喝酒的樣子。他看起來已經非常熟悉這種假裝了。
來到殖民地,人會變成另一個人。
我並不想相信這件事,但是村上君輕啜著已空的酒杯,若有所思的神情,卻使這句話,真實得不容質疑。
※
無論村上君怎麼說,我都無法徹底對臺灣灰心喪志。我想這是因為,我是一位建築家。
長野宇平治先生得到乙賞後十分不平,他向佐久間總督提出抗議,結果卻被回以「不得提出抗議」。長野先生甚至為此與恩師起了衝突,他主張:「無論如何,有競爭就該有第一名!」使得恩師相當不悅。
長野先生如此憤恨,固然有個人因素。但我也不禁想到,他曾經花費至少數個月的時間,想像著新總督府的樣子,伏案一筆一畫繪製出如今的設計圖,每一張都是無數心血……不只是他,森山前輩也是如此,參與競選的片岡先生、櫻井先生……所有人都是如此。這樣想,或許會被笑思慮不周吧,然而我仍忍不住單純的覺得,足以令如此眾多的精英建築家為此傾注心神,殖民地臺灣絕不會是次等之地。
更何況,我在來到臺灣後,因公或因私地,前往多處建築見學。鐵道飯店果然如恩師所言一般,是足以令人驚嘆的奇蹟。森山前輩的傑作,唧筒室也好,電話交換室也好,都是優美的詩篇。即便是被批評的總督官邸,也華美得十分雄辯。假使是能透徹欣賞這些建築之人,絕對不會把臺灣視為放蕩之地,也不會放任自己在此墮落。
即便是浪費公帑好了,只要有了美輪美奐的官邸,殖民地就會成為與之匹配的存在。據說主張「官邸必須盡善盡美」的人中有後藤新平長官,他如此主張,實在是很懂得建築的語言。
總督官邸是如此,總督府廳舍更加是如此。無論如何,絕對要呈現出最宏偉華麗的一面。因此,必須對細節有所堅持,任何一點鬆懈都不能有。
森山前輩已是有不少作品的優異建築師,對於總督府廳舍設計圖一案,他仍戰戰兢兢。森山前輩將設計圖帶回東京,與東京的老師、前輩討論。修改後的設計圖,中央的高塔增高了,比原本秀氣的設計更有氣勢。加以出於建築費變更、容納人數變更等原因,森山前輩又做了許多改動。等到正式動工,已是明治四十五年夏天。
動工之際舉行了「地鎮祭」,祭壇設在武德殿前的廣場。總督府廳舍地鎮祭實屬大事,佐久間總督也來了。觀禮時,我相當受感動——覺得進行了這麼久的這一切,終於有了個正式的開始。神主在祭壇前念著禱詞,獻上給神明的供物。
據說地鎮式的舉行,是虔敬地告知土地之神,此處要興建建築一事,並祈求土地之神保佑工事平安。
我因此很不恭敬地想到,可是這裡是臺灣呀。臺灣應該沒有日本的土地之神吧?不,臺灣應該有自己的土地之神——但是使用神道教的儀式,真的能把話語傳達給臺灣的土地之神嗎?
我很認真的思考這件事,我把困惑告訴村上君時,村上君卻捧腹大笑。
「你啊哈哈哈哈,不知該說是認真還是死腦筋,居然在思考這種事!」
村上君跟我講了一個異聞:大稻埕的妓樓「愛笑樓」,曾經發生「心中」(殉情)事件。殉情的愛侶是一名內地來的職員,與愛笑樓的娼妓阿丸,因為他們的戀情不見容於當世,所以才選擇殉情,是令人難過的悲劇。他們一把火燒了愛笑樓,最後,職員的屍首被找到了,阿丸的卻沒有。有人說,阿丸早就已經被燒到連骨頭都沒有了。
「在那之後,就有人說在半夜愛笑樓的廢墟裡,看到女鬼的影子!」村上君說到這裡,做了個鬼臉嚇唬我。
「哇嗚!」
「後來呀,據說是請神主去解決的。」
「咦?是因為心中的是日本人,所以才請神主吧?」
「可是那個阿丸好像是臺灣人。」
聽到這則怪談,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心中」也好、女鬼也好、除靈也好,聽起來一切都是那麼荒謬。村上君又接著說:「這樣的事情很多啦。」
確實如此,畢竟始政十多年來,每一次建築動工時,都有地鎮祭。意思大概是只要日本領有了臺灣,日本的土地之神,就會自然地照顧到臺灣吧?但在我看來,這實在是有些過於一廂情願。就連建築都必須適應臺灣特殊而炎熱的氣候,祭神儀式卻照搬,實在是不可思議。在臺灣舉行地鎮祭,就像是把原本在日本的建築樣式,原封不動的搬到臺灣來,令人感覺格格不入。
臺灣應該原本也有自己祭拜土地神的方式吧?那些方式我不熟悉,可能要交由人類學家去研究。不過我想,現在的儀式,是一定無法把我們想講的話傳達到的。畢竟日本與臺灣之間,不是只有風土的差異,還有文化的差異。
不過我們終究只能用我們的雙眼來看事情。即便是積極了解風土的我,也還不敢說,我們建築家沒有犯下「在臺灣舉行地鎮祭」的這種錯誤。不過究竟怎麼樣,才能夠在建築的世界裡,把話語傳達給臺灣的神呢?我不禁思考著這樣的事情。
※
動工之後,開始打樁。森山前輩實行了連在日本都尚未使用的基礎工法,使得工程十分費工。不只打樁,為了總督府廳舍,森山前輩選用了許多高難度工法,提升了建造的時間與困難。打樁工程不得不從清晨四點就開始,施工期間宛如從早到晚地震不斷,聲響也十分刺耳。我們到現場勘查後,不禁憂心忡忡,這樣附近居民必定不得安寧吧,然而打樁工程將持續一年之久,必須請同僚協助安排送禮之事。
後來,還是接到了附近書院町官舍的投訴,說:「曬在外頭的衣服被染黑了。」
因為工程的緣故,已經破壞了官舍的寧靜,如今又令衣物染上髒汙,實在是十分愧對他們。為表示重視,這件事落到了我頭上。我被吩咐到官舍去了解狀況,致贈和菓子表達歉意。我不敢輕率以對,事先詢問了書院町官舍的住戶數,並問村上君臺北有哪些適合的和菓子名店。
「你要去那邊的官舍啊……」村上君意味深長的說,我還以為他又要說什麼,結果他卻說:「算了,沒事。」這反而害我更好奇了。
「你又要告訴我,那邊的人有多墮落了?」
我故意試探村上君,村上君果然馬上忍不住了:「才不是,她們那種可是本來就墮落的,端莊才是裝的——」
「哦?」
村上君癟了癟嘴。「你知道『灣妻』嗎?許多官舍都會有一些灣妻。據說啊,她們雖然住在官舍裡,卻一點也沒有貴婦人的模樣,都是裝出來的。」
「灣妻……指的是臺灣人妻子嗎?」
「哈哈,才沒人娶臺灣女子為妻。灣妻指的是在臺灣結婚的妻子,是日本女人。啊,不對,多半沒結婚。」
村上君說得讓我越來越混亂。
「沒結婚卻住在官舍裡,這沒問題嗎?」
「公開姘居還不是問題最大的部分——重點是,這種在臺灣認識的女人,都是花柳界的。欸,那些人也真是沒想清楚,居然認娼婦當妻子,簡直是直接把花柳界搬進官舍。」
村上君教我分辨的方法:從日本來的,多半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但在臺灣認識的,通常是灣妻。據說灣妻會聚在一起玩紙花牌,大聲說話,十分不成體統。因為不是好人家的女子,對於諸種往來禮節一竅不通,非常粗鄙。
「總之呀,你要小心。」村上君指著我的胸口。「這些灣妻在丈夫面前會假裝柔順,但是一離開丈夫就會恢復成原樣。你去的時候,恰巧是灣妻們最猖狂的白天,據說書院町那邊的灣妻,還曾經打過架呢。惠你這種少爺,應該沒見過那種情景吧,說不定會被嚇到喔!」
「我是去送禮跟道歉的,你居然跟我說這些。無論如何,總之她們現在都是官員夫人了。」我抗議。雖然聽村上君講軼事很有趣,但他總是夾帶太多偏見,讓我很為難。
村上君又湊上來:「我是在提醒你小心!有些還是以前耍過男人的女人,手段高得很。像你這樣的美男,可要提防著點啊。」
「你又在開我玩笑……」
「我說的是真的呀!」
我跟村上君又討論了一些「為什麼在臺灣的日本女人都墮入花柳」這樣的問題。村上君又重申他的「本島次等論」,不無譏諷地說:「同樣都是日本女人,本島娼妓當中,美女比內地更少。畢竟你想嘛,就跟我們一樣啊,在內地混得好的,誰想來臺灣啊。女人也是,混得不好的才會到臺灣來……所以臺灣所有東西都是次一等的,女人從事風俗業的多,從事風俗業的女人當中,又是醜女多。」
村上君說完後,自認很有道理的點了點頭。他已經有點醉了。我只好笑他:「像我們這種在內地不得志的男人,與在內地混不好的女人……這樣說起來,不是絕配嗎?」
我雖然這樣說,但是打從心底知道,我們這類建築師,和其他官員是不一樣的。
臺灣不是次等,臺灣是另一個世界。就連長野先生得到最高名次的設計,審查委員也只給出了乙賞。可見總督府廳舍標準之高。顯然就算是殖民地,審查委員也沒有因此而放寬標準。更不用說,在這之後森山前輩拿著這份第一名的設計圖,在其基礎上繼續修改。真要說,應該是第一等中的第一等吧。我們建築師,做的可是這樣的工作。
總督府廳舍建好以後,一定會成為即便置於全日本名建築之林,也毫不遜色的氣派建築。而我將成為見證。
※
我在白天來到書院町的官舍。果然能聽到總督府廳舍施工的聲音。但是,也能聽到其他聲音。
因為施工聲的干擾,我未能聽得很清楚。但似乎是女人說話的聲音。我循聲音找去,才發現是幾位夫人,她們一看到我,瞬間安靜了下來,向我微笑致意。應該只是方才聊得太盡興了。
我說明來意後,幾位夫人向我自我介紹,並收下了禮盒。她們提及所謂「衣物變黑」的情況是,曬在院子內的衣服,經過一整天後,沾上了黑色的油汙。明明是剛洗好的衣物,卻馬上沾上了髒汙,讓人非常不能接受。我再次向她們道歉,並說明這施工日程會持續一年,這段時間,要請她們將衣服送洗。
夫人們聽聞我是總督府土木局的官員後,對我非常客氣。可以感覺得到,她們雖然因為衣物之事而感到困擾,但在我面前,皆能節制住怒氣。因此,我覺得村上君的說法,終究只是他的偏見。官舍這邊都是值得尊敬的夫人,並沒有他說的那種嫁作人婦的風塵女。
我依次完成拜訪。來到最後一戶,獨立的高等文官宿舍。門上懸掛著「和島」的姓氏名牌。
在先前,我就向外頭的夫人們確認,那一處宿舍是否有住人。宿舍看上去有一種寂寥的氛圍。夫人們聽到這個問題,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只跟我說:「確實有住人,您可以前去造訪。」
原來是和島家。
這個和島,是那個和島吧……?我腦中閃過絢爛如白晝的電燈下,和島永久子的美貌。在那之後,我有幾次機會見過和島永久子。她在人群中十分耀眼,即便宴席有數百人來去,人們的目光仍忍不住停留在她身上。她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優雅氣質,我時常能看到她持著酒,對著其他客人輕輕微笑。自從那起事件以後,武田夫人出席眾多社交場合,都習慣把和島永久子帶在身邊。我其實偶爾會想,這不會提醒人們想到那天她遭遇的醜聞嗎?然而或許對武田夫人來說,唯有和島永久子相伴,她才能感到安心。
我也在這些宴會上,與和島永久子打過一次招呼。她一樣是那樣輕輕淺淺的笑,有種難以捉摸的感覺,更讓人覺得十分嫵媚。
然而我最近聽聞,和島課長因病去世。
假使這真的是和島永久子所在的宅邸,那門後會有她嗎?
我閃過這樣的念頭,按照慣例敲了門。
沒過多久,門就打開了。開門的是和島永久子夫人沒錯。她有點慌張,開門之時站得離我有點近,我不禁退後一步。和島夫人個頭比我嬌小,雙眸由下而上注視著我。遠看雖感覺她是高不可攀的美人,近看卻十分清純可人,小巧的五官精緻如陶瓷娃娃一般。
——誰說殖民地都是次等美女的。村上君說的話果然都不是真的。
「中井先生。」和島夫人認出了我,輕輕向我點了頭。
「和島夫人好,不好意思今日打擾,我是代替敝土木局前來道歉的。」我遞出和菓子,和島夫人接過禮盒。
「真是勞煩您費心了。要進來坐坐嗎?」
我內心感到不妙。和島課長不是才剛去世嗎,我進入寡婦之家,恐怕有所不便。可能是發現我的猶豫,和島夫人又補充說:「我可以拿冰的葡萄酒給您。」
「不可以。」
我不小心直接說了出口。和島夫人有些被驚嚇到,等待我更多的說明。但要我直接明講拒絕理由,更為尷尬。和島課長去世一事,她若未主動提起,我怎麼好意思開口。
「總之,在這裡就好。」我最後只能說出這一句。
和島夫人眼神轉動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麼。
「我打算去取前幾天送洗的衣服。不知道能不能勞煩中井先生,陪我走一段呢?」
或許第一次見到她我就知道了。她提出的要求,我是無法拒絕的。
(此為節錄。全文請見本書)
白蟻
【譯者註】
這是在中井惠的遺物中發現的一份手稿。研究日治建築史的同仁M在整理日記時發現這份手稿,分享給我。此份手稿並不載於日記之中,為一份獨立的手稿。開頭題為「蟻害」,又題「記總督府廳舍之興建」。今將之譯出,作為研究之用。
觀其內容,應是中井惠根據總督府廳舍興建過程中的個人經歷寫成的紀錄。開頭提及撰文時間為「西鄉都督遺跡紀念碑」(位於今恆春牡丹鄉)除幕之後,其除幕式為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因此文稿應成於一九三六年。文中時序主要落在一九一○~一九一五,為中井初來臺的時間。手稿收於信封之中,信封中...
作者序
【推薦語】
為愛諷刺的「冒充歷險記」
張亦絢
我願為妳再冒充:「冒充」耐人尋味。從古老經典的「莊子試妻」(暫擱置沙文的面向)、《假如我是真的》,與海史密斯的「雷普利系列」——冒充,挑戰的可能是壓迫性建制,也可能是個人對自我為何的不安——貫串《可愛的仇人》中的「冒充」,令人興味盎然。它並不借助對「冒充」功能性的單一想像,也跳脫道德論。只要「我可能是誰」存在,「我是誰」就既可能被否決,也可能被擴充、放大或多孔隙化——實在好看得不得了。
本真性的再商榷:背景都在日治——或更早——種族與性別,諸種差別待遇「偽成正道」興盛之時,藩籬被認為顛不可破。如同制服——每個人都被分派了固定角色。但在故事裡,制服都不制服了,被反穿、被(服儀)不整、被輕解……。抵達此處,並不稀奇,而是宜安逗留的方式,那裡有一種對時間政治的純正實踐,即便對今日以為存在的各種本真性,也進行了叩問。
不同女人的浪漫:賦予女人的浪漫,新的詮釋——羅曼史最新變種,浴火重生啦(笑)。
帶來深度的互文:互文或多文本交錯的顯隱效應,讀了過癮,也恰到好處。
輕柔老練的諷刺:最扎實的,是作者上乘的諷刺功力——它並不只顯示在文筆上,還包括了取材——這不只令人讚嘆,還令閱讀的每一分鐘,都是享受。
推薦序
某些時候,虛構,就是唯一的真實。關於《可愛的仇人》
臥斧
預先將所有內容視為虛構。
──這或許是致予讀者諸君、在開始閱讀《可愛的仇人》前,最要緊的一句提醒。因為本書首篇〈自序〉的第一句話「編這本書的契機」,已然告訴讀者「這本書是『我』編輯、編纂的」,再往下讀,讀者會發現「我」是個歷史研究學者,而本書接下來的各個篇章,除了最末的〈後記〉之外,都是「我」從不同文獻裡找到的資料。如此一來,讀者很容易認為《可愛的仇人》當中每個故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事件,而身為全世界讀者裡第一批讀到這些故事、幾乎馬上會發現這些故事與臺灣歷史某段時期有關的臺灣讀者,或許更容易如此相信。
不。理解,或者享受這些故事的最佳姿態,是先將它們置於虛構之境。
請暫勿動氣,嘟嚷「既是虛構,何須考據得如此煞有介事」之類抱怨,萌芽自西方的現代小說,原初就有「讓讀者以為這是真實事件」的設計。它不是宗教神話,不是民間傳奇,它講的事情就發生在讀者諸君熟悉的現實世界裡,但它是虛構的──英雄史詩裡頭的偉大旅程會變成凡夫俗子的生命掙扎,那些原本遙不可及的斬妖除魔會變成極度貼身的日常煩惱,或許是工作的狀況,或許是愛情的得失,或許是家庭成員之間的相處,或許是孤獨。讀者諸君因此更容易設身處地了解角色們的處境與心態,發出「也有人在這種情況下會這麼想啊」的共鳴,或者多一層「有人在這種情況下會那樣想啊」的發現。
是的。這種做法的重點不在於「欺騙讀者」;相反的,它其實是某種「協助」。
既是以現實世界為場景的虛構,講的就會是「發生在這個世界,但讀者還不知道的事」,經由創作者的敘事安排,協助讀者了解「在那樣的情境裡,某些人為什麼會做某些事」,一方面同理他者,一方面反思己身;而既是虛構,就有了在現實世界當中挪移時間或空間的能力,創作者可以把讀者領至不同地理位置的不同時點,協助讀者「真實」地感受那個時空場景的氛圍,觀察身處其中的角色如何思索,如何互動。史料考據愈是扎實,場景重構就愈具真實的分量──某個角度說來,在能夠穿越時間的「時光機器」尚未發明的現今,虛構的小說,即是最能夠讓人「重返歷史現場」的方式。
這就回到《可愛的仇人》一書值得一讀的原因。
暫且不論〈自序〉和〈後記〉,《可愛的仇人》一書當中的五個故事,核心都是「愛情」──事實上,這個核心在書名上就已昭然若揭,一直以來,臺語歌詞當中以「可愛的冤仇人」指稱「愛人」的曲子不只一首,例如洪一峰作曲、葉俊麟作詞的〈男兒哀歌〉,陳明章作曲、郝志亮作詞的〈愛情路〉,更近一點的例如詞曲都由周韋杰創作的這首,直接就叫〈可愛的冤仇人〉。 稱「愛人」為「仇人」本有種半嬌嗔半埋怨的親暱意涵,但在《可愛的仇人》中,「仇」字多了一層實質意義──五個故事裡萌生戀情的幾對男女之間,都有國籍、族群、社經階級等等不同框架橫亙,他/她們之間的「仇」,並不是愛人脾氣不佳、拿日常拌嘴當相處情趣那種等級的麻煩,而是更巨大的、難憑個人之力改變的問題。
當然,「跨越障礙」一直是愛情故事的主要題材之一。
兩人跨越了障礙便是真愛無敵,無法跨越障礙或者即使跨越障礙仍然因故無法廝守,便是命運殘酷、造化弄人。不過,《可愛的仇人》奇妙地顯出了另一個面向──那些障礙有時並不僅存在於「外」,也根植於「內」,它們會影響每個人的行事判準,那些判準不只考慮到自己,也考慮到對方;再者,它們更會內化成為每個人的一部分,也就是說,當相愛的兩造愛上彼此的剎那,同時也愛上了對方內裡被障礙所形塑的部分。《可愛的仇人》當中各篇主角,尤其是女性,在決定如何面對愛情時,考慮的都不僅僅是「這份愛能否跨越障礙」而已。
於是,書中的〈自序〉和〈後記〉便顯出其重要性。
〈自序〉裡提及一名被日軍所擄的臺灣原住民少女「阿台」,接下來的五篇故事裡,阿台都沒有正式出現,但讀者可以從一些隱微的枝節中窺見她的身影,發現這些故事裡的角色直接或間接與她有關,〈後記〉則為此做了補充。阿台是五個故事裡隱形的角色,卻是這五個故事收錄成一本書的真正主題,顯示身處於無法獨力撼動的框架障礙中,一個人在限制裡如何決定自己的人生樣貌,甚至發揮某種影響的可能。
至此,讀者諸君考究《可愛的仇人》一書是否「真實」,才有意義。
《可愛的仇人》有的故事以真實歷史人物為藍本發揮,例如〈白蟻〉,有的則是在真實歷史背景置入虛構角色,例如〈月夜愁〉。無論使用多少真實的歷史元素,它們都不存在於歷史紀錄,由創作者虛構而成;換個角度看,在《可愛的仇人》世界裡,這些愛情故事都切切實實地存在於與真實歷史相同的場景當中。這是以虛構重建歷史的作業,倘若讀者諸君詳加考據,就能發現許多過去不見得知道的歷史片段(例如一九一〇年的確有二十四名排灣族人被送到英國,成為倫敦「日英博覽會」的部分展出),或者發現創作者如何巧妙地填補了歷史紀錄的空隙;倘若讀者諸君不做這類額外的查考,也能夠跟隨這些故事回溯時光、親臨現場。
預先將所有內容視為虛構。
這句提醒並不代表從〈自序〉開始就表現得「不像小說」的《可愛的仇人》打定主意要欺騙讀者──如前所述,在歷史紀錄不可能巨細靡遺到個人每時每刻的心思轉變、在科技發展暫時無法實際讓人回到過去的現在,虛構的小說是重現歷史現場最佳的方式。創作者的考察愈詳盡,就愈能讀出可信的歷史氛圍,創作者對角色的掌控愈仔細,就愈能讀出那樣環境當中的種種人性。那些或許都沒發生過。但那些都是真的。
因為在某些時候,虛構,就是唯一的真實。
【推薦序】
底層的愛人能說話嗎——讀謝宜安《可愛的仇人》
朱宥勳
作為謝宜安的伴侶,《可愛的仇人》諸篇章,我幾乎都是頭幾位讀者。在這本書初具規模之時,我突然發現各篇之間有個共通點,於是順口問了一句:「為什麼你都不安排『圓滿』的結局?有好幾篇其實都是有機會『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呀!」
「我比較喜歡這種虐來虐去的愛情故事啊。」
「呃,」我背脊一涼,「我怎麼覺得自己的處境有點危險⋯⋯。」
謝宜安聞言,丟給我一個微妙的笑容。
幸運的是,現實中的我們並沒有虐來虐去(應該沒有⋯⋯吧?)。小說並不是現實的直接反射,而是以現實為基礎去加工,這是文學常識。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一旦涉及「加工」,小說就不僅可以是現實的延長與補充,也可以是現實的對立與對反,「缺什麼就寫什麼」、「現實沒有什麼,我偏就要寫什麼」——我倆沒有相愛相殺,但《可愛的仇人》每篇小說卻都抓一把玻璃沙往角色心頭上撒,只是謝宜安此一傾向的例證之一。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理解這種傾向,才能理解《可愛的仇人》這一短篇連作集,從形式到內容的種種設計。
《可愛的仇人》以五個短篇小說組成,每一篇都能各自獨立。然而,在各篇之間,有三條線索串聯了這些小說:第一、一名來自現代的「編者」,她撰寫每一篇文章的前言,並以仿真的學術筆調,將它們虛構成某種「真實的歷史文獻」。第二、這批文獻都會閃現史實之中,「牡丹社事件」裡被擄走的原住民少女「阿台」的蹤跡。第三、各篇人物之間常有勾連,比如〈白蟻〉的「阿丸」便為〈來自蕃地〉的主角執筆;〈新婦秘話〉的杏雨便是〈查大人〉的作者。
這些設計馬上會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要「以假亂真」,假裝這些小說都是「有所本」且共享同一世界觀的「文獻」?難道不能單純說故事就好了嗎?
當然可以單純說故事。但如果沒有這層設計,這本書所隱藏的「第六篇小說」,就沒辦法浮顯出來了。
第六篇小說,就是原住民少女「阿台」的故事。
從表面來看,《可愛的仇人》是五組沾親帶故的戀愛故事。這五組戀愛故事所共享的「世界觀」,是九九%都跟史實上相同的日治時期臺灣;而關鍵的一%差異,就是「阿台在這條世界線上還活著」。如同本書〈自序〉(當然也是虛構的)之結尾所暗示的:「作為這本書的編者,我想我透過搜集這些文獻,而終於發現了一道光,能照進阿台所跌落的縫隙。」史料裡被日本人俘虜、「教化」、放回的阿台,最終在族人異樣的眼光下精神失常、上吊自殺,幾乎可說是臺版的「胡若望」式悲劇。但謝宜安動用小說家的特權,將阿台召喚到《可愛的仇人》裡。在這裡,阿台沒有被人遺忘,一直閃現在人們的記憶裡,〈查大人〉的清次家族和〈月夜愁〉的理玖都曾有聽聞;阿台不但沒死,還能以其語言和文化知識,幫助〈來自蕃地〉的女主角djalan面對殖民者。
於是,「阿台」這名歷史人物,便被謝宜安以「反事實的後設小說」設計,封存在小說裡,就像DNA封存在琥珀裡那樣。若關注近年臺灣小說的讀者,對此應不陌生:黃崇凱的《新寶島》、蔡易澄的《福島漂流記》和拙作《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都使用了類似的手法。這波「反事實的後設小說」與一九八〇年代,臺灣曾經流行過的後設小說浪潮,在主題關懷上完全相反。當時,這種手法被拿來演繹「一切歷史敘述都不可信」的後現代信條;於今,這種手法卻成為「能否建構另一種歷史可能性」的探索。並且,這些小說都會刻意模糊真實與虛構、文獻與小說的界線,那當然是灌注了「希望這些可能性為真」的柔和期待。如果前代後設小說的態度是「什麼都是假的」,今日作者的態度就是「在硬邦邦的真實之外,我們能否許願一個更好的歷史版本」。
——比如說,阿台可不可以有好一點的結局?
就此而言,謝宜安雖然在愛情方面虐人不倦,但在歷史方面卻另有一種脈脈溫情。而《可愛的仇人》與當代其他「反事實的後設小說」最大的差別,正是她帶入了「愛情小說」的類型元素。相較於傳統的後設小說與歷史小說,愛情小說更能以女性視角出發,關照女性的命運波折。因此,《可愛的仇人》不只是重塑了阿台,每一篇小說其實都重塑了在史料中鮮有記載,但聰慧靈巧、有自尊與力量的女性角色:〈白蟻〉讓日本人難辨你我、〈來自蕃地〉在倫敦頂著眾人目光逛百貨公司、〈新婦秘話〉在封建暗影裡自學成才、〈查大人〉有能力使好警察「墮落」、〈月夜愁〉承載慘痛過去卻能頑強面對生活⋯⋯這每一位女性角色,都是值得載入史冊,刷新男性視角之傳統史觀的人物。歷史上有沒有這樣的人呢?不管有或沒有,我們現有的歷史紀錄顯然都沒有關注她們。但在《可愛的仇人》這本「文獻選集」裡,她們能以凜然正史的姿態,活在各自的篇章裡。
這是謝宜安透過小說許下的終極大願:臺灣史上的女性們,能不能有不一樣的身影?不被殖民者掩蓋,也不被反抗殖民者的男人們掩蓋,而是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在生命最重要的關口裡,對意亂情迷、騎白馬來拯救自己的男主角說:不。我們到此為止吧。
能說「不」的主體,才是能挺立的主體。
即便這聲「不」的代價如此之大,要與愛人此後兩別,要墮入慘澹的後半生。但謝宜安還是讓她的女主角們勇毅地說出口了。在歷史上,女性能和男性「虐來虐去」,把局面扳得有來有回,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難得到必須以「反事實」來顯影。
不過,別看我花那麼多力氣解說謝宜安的形式設計,事實上,在小說品味上,她有著非常「傳統」的一面——她相信小說的本職學能是「講一個曲折且引動讀者情緒的好故事」。種種史料剪裁、元素鋪排,都是在這個前提之下進行的。綜觀《可愛的仇人》,我們大致可以發現共通的敘事模式:前三分之一悠然進入故事,暗中埋下線索(比如〈白蟻〉的女主角為何有點「無知」?〈來自蕃地〉的女主角,又為什麼可以靠公學校學來的零星單字,聽懂日本人在說什麼?);中間三分之一帶入男女主角各自的動機,將衝突推高(比如〈查大人〉裡頭警察心態的轉變、〈新婦秘話〉裡陰陽怪氣的家庭);後三分之一引爆所有伏筆,釀成無可挽回的遺憾(這無需舉例了吧——正是「虐來虐去」的部分)。
從這個角度來看,《可愛的仇人》雖以臺灣史為背景,但實際上是不需要什麼臺灣史門檻,也能充分享受的愛情小說。其中我認為最豐富嚴密的,當屬〈來自蕃地〉。從舊社的禁忌到踏上倫敦日英博的「舞台」;從人類學家的私情,到殖民體制的無法顛覆;同是族人,對於「新時代」卻都有各自不同的反應⋯⋯在不算長的篇幅裡,竟安排了非常高強度的辯證結構,構思十分精奇。我尤其喜歡「逛百貨公司買鞋」一段,在djalan是為自己而買,但連最愛護她的人類學家,都誤以為此舉是「追求文明」,兩造之隔值得玩味。尤其「djalan」的名字意為「道路」,女主角不但如長輩所預言的「走得很遠」,此一意象與「逛百貨公司買鞋」互相呼應,更是餘味深長。
最後,讀者若有餘力,非常推薦讀者對照本書所涉及的典故。當然,不知道這些典故也不影響閱讀,但若能連點成線,想必能有更大的樂趣與啟發。舉其大者,至少就有以下歷史線索:〈白蟻〉顯然以建築名家井手薰為本、〈來自蕃地〉有人類學家森丑之助的身影、〈新婦秘話〉有「義愛公」的蹤跡,更別說全書屢屢提起的「阿台」。而在文學典故方面,〈新婦秘話〉與佐藤春夫的〈女誡扇綺譚〉、〈查大人〉致敬賴和的名篇、〈月夜愁〉與陳千武的〈獵女犯〉,都有可以併讀的對話關係。最核心的,當然是書名《可愛的仇人》了——這一篇名來自日治時期最暢銷的通俗小說,徐坤泉的《可愛的仇人》,原作是一部拍成鄉土劇連播一百集都不會有違和感的愛情倫理(?)悲喜劇。謝宜安挪用了「雖然可愛、但卻像是仇人般無法和解」的結構,在每一篇小說反覆試煉男女主角在性別、族群、殖民體制之間難以逾越的深淵。正因為愛人如此可愛,才反襯了這些社會建制如何森嚴,能讓彼此最終無法不「仇」。
當我們徹底理解謝宜安布置的所有線索,我們才會清楚看到,這本小說集實際上是問了一個史碧娃克式的命題:「底層的愛人能說話嗎?」《可愛的仇人》就是謝宜安的自問自答:為了那些可能愛人也可能被愛,卻在臺灣史上悄然無聲的女性們——她們沒有機會說出來、被記錄下來的話,將透過小說家的想像與虛構,發出令人難以忽視的聲音。來吧,讓人們相虐相仇,讓人們因為有所冤仇,因而永遠記住她們的面容。
【自序】
第一個阿台的故事
編這本書的契機,要從多年前說起。
十幾年前,我去美術館看了「新聞錦繪」的展覽。新聞錦繪如同現在的新聞照片,但在缺乏照片的年代,報紙的彩色插圖須由畫師繪製。錦繪中,一名由士兵穿上和服的少女,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時一睹,彷彿我親見過她。因此,我開始了解她的人生。
距今比一百年前更久遠的以前,一艘由宮古島前往琉球的貢船漂流至臺灣瑯嶠,五十四名宮古島人遭到瑯嶠高士佛社人殺害。為此,數千日軍初次踏上了臺灣這塊土地,帶著火砲與精良兵器,與牡丹社群間展開一場戰爭。琉球國在戰爭不久後,正式被日本併吞,而經過二十年後,臺灣也被納入日本版圖。當年參與戰爭的許多人,再度來到臺灣,成為總督、成為官員。牡丹社事件,是後來許多事的起點。
在這左右國際局勢的大事中,有位一度被遺忘的小人物,她是阿台(オタイ)。
原諒我只能如此呼喚她。那本來不該是她的名字,如果她在六月二日的傍晚,沒有因為來不及逃走而被日軍抓到。
那一天,日軍行至女仍社。女仍社多數人都因為聽聞行軍的喇叭聲,而先行逃走了。走得太匆忙,日軍進入女仍社時,糯米飯還在鍋中,成了來自五百里外疲憊敵人的晚餐。日軍在沿途搜索時,發現了落單的一名老婦與少女。
老婦據說是少女的祖母,不久後便藉機脫逃,只剩少女一人,被帶回日軍在車城的營地。根據當時隨軍醫師落合藏太的紀錄,少女被捕時狂亂地哭泣著。隨軍記者岸田吟香則言,她的眼睛受傷、腳也跛了。身處在車城,卻無法與車城的漢人通一字。記者冷靜記錄,因為少女是蕃人,車城人是支那人,因此語言不通如外國人。
在日人眼中,少女只有十二、三歲。後世學者推測,排灣族人身形嬌小,少女或許年齡有十四——無論如何,我都相當不能釋懷。她才那麼小,因突如其來的騷動逃走不及、被一群來自異國的男人抓住,被帶離久居的故鄉。唯一可依靠的親人卻在此時逃離,在這絕望的境地中,她卻因為語言不通,沒有機會了解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的慌亂,又豈是單單哭泣可以表達的?但在日本人的紀錄中,卻總說著她的痴蠢、不明事理。說她如餓狼一般貪心的吃著食物,面對問題眼神茫然不應。甚至說她「蠢如豬」,簡直是視她為野蠻與愚昧的化身——非人,而是如豬、猴一般的動物。
那不然又要如何說明呢。
在隔日,她被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中一隻大手壓著她的頭,防止她亂動,當時的濕版寫真需要被拍攝者靜止十秒,但阿台顯然是沒有機會理解這件事的,因此有了那隻大手。大手下,阿台的眉間緊蹙,表情相當不安。那也是當然的——那是安靜的暴力啊。或許她不懂拍照,但這點,她是懂的。
面對假文明以行的野蠻舉止,她再透徹,也只能被視為野蠻之人。這張照片如今成為她最真切的身影,向我們證明著她曾經活過。但在照片被發現以前,她為人知曉的即是我所見到的一段軼事。因為太像隱喻,一度讓人懷疑,她未曾真實存在。
那張錦繪來自《東京日日新聞》。錦繪中,兩三士兵包圍住阿台,為阿台換上都督贈與的白底浴衣,繫上鮮紅色的腰帶。阿台神情慵懶,亦無抗拒。記者岸田吟香寫道,換上和服的少女,看起來就像日本少女一樣。這令離家許久的士兵們湧起了思鄉之情。
我當時初見時,訝異於兩個大男人為少女著裝的反差。知道始末後,則深深感到不公平。
所以,你們是知道「她也是人」的嘛。
就是因為阿台被當成奇珍異獸、被視為難得的蕃人標本,她才會遭遇獵奇眼光、才會被壓著頭拍照、才會被說是猿猴與小豬——但是當她因穿上和服而化身日本少女,她居然能勾起日本士兵的感傷?
這實在太殘酷、太不公平了。
報導與錦繪所透露,似乎對於粗蠢的蕃人少女,能因一襲服裝而改變的戲劇性嘖嘖稱奇,原來野蠻與文明不過一衣之隔。在我看來,這簡直是壓榨她最後一絲身為少女的價值。她只在這種感傷時刻,被短暫的想像做日本少女——但她終究不是。假使她是,他們絕不會那樣野蠻的對待她,絕不會對她的哭泣視而不見。
他們欠她的。
而我想把我多得到的那份同情,補償給她……。
阿台的故事,並沒有在換裝的戲劇性時刻畫下句點,那反而成了一個開端。不知道是否受到換裝所啟發,日本人們興起了「不如試著將阿台徹底改造為少女」的念頭。阿台被送上前往日本的船。蕃地事務局為怕阿台中途病逝,多準備了六張照片,以保存阿台的形貌——所以在他們眼中,照片可以作為一個鮮活生命的替代品?就算阿台死了,只要留下照片,也勉強可行……?果然阿台只是標本啊。她與照片,一個是會動的標本,一個是靜止的標本。
蕃地事務局會有此考量,顯然阿台當時病得不輕。但預備照片一事,就是他們對於「阿台病死」這一可能性所做的補救——不是暫緩出發,讓她好好靜養,也不是讓她到日本接受更好的醫療照顧,而是,先想到她死了之後,起碼有照片。
在前往日本的船上,阿台不時啼泣。抵達日本後,原本只是作為「蕃人活物標本」的她,被賦予了遠大的任務。年輕的日本帝國企圖試驗,「野蠻」人種是否能用文明予以教化,阿台的肉身便成試驗場。當時臺灣還非日本殖民地,但日本已經先想到這一重。歷史冥冥中似有定數,二十年後日本統治臺灣,面對蕃人,他們依然思考起「野蠻是否能教化」的命題。
阿台被賦予的教育方針,是將她改造成受皇國美風薰陶的婦人。因此讓她習日語、學裁縫,並延請名儒佐佐木支陰教她習字讀書。阿台逐漸學會一些日語,面對來客考她四肢五官之名,她只錯了一處。客人說起私密部位,她亦知恥。日人認為阿台已從粗蠢蕃人,轉變為知天道人倫之人。經過五個月的教育後,日本與清朝間協議停戰。回到臺灣的阿台,去見了牡丹社出兵的統帥西鄉從道,在西鄉面前寫下「東京」、「オタイ」(阿台)等語。這時的她著東京新樣和服,儼然少女模樣,面對日人喚她以「オタイ」之名,她亦回答「はい」(是),也能招呼問候人。西鄉從道致牡丹社的告諭文內總結,阿台天性純良,輔以教育而有成績,若未來要令其曉人倫全天性,則經年可待。
簡言之,蕃人可以教化。
以今日視之,當然覺得日人所謂的「教化」極其表面。不過是招呼與言語,然而那些表面之物,卻致命地決定了一個人,是否能被當成「人」而加以對待。
經過數個月的學習,阿台拚來了一個「人」的尊榮,但在一八七四年的夏秋過去、她回到部落後,她不再需要這些。從日本人那裡習來的「文明」,反而成了累贅,以部落的角度而言,那是另一種「野蠻」——阿台後身淒涼。日本人不關心阿台的下落,牡丹社知識分子巴基洛克先生調查了出來:阿台早逝。她回到部落後,身著和服、已染日式習俗,與部落格格不入,令族人擔憂她會導致「墮落」。阿台為了躲避部落人群,晝伏夜出,精神逐漸失常。一日,阿台失蹤,族人沿途找尋後,在河川下游的一棵大榕樹上,發現了上吊的她。 阿台年不過十六。
從阿台日後遭到的排斥,可以說,日本人教化得十分成功吧?
但是這份成功,卻是以摧毀阿台的人生為代價。
死在青春的阿台沒有結婚。據學者推論,可能是因為,阿台離開部落與日人共處,情節等同失貞於外人,因此被部落排斥。日本人以「阿台面對私處提問而臉紅拒答」,為「阿台知天道人倫」的證明——但在部落,倫理規範另有一種。阿台被擄走五個月,即是違反了這一種。而阿台習得的日語,在日本國境內是一種文化資本,回到部落,卻成了墮落的象徵。
第一次讀到阿台的結局時,我渾身戰慄,指尖冰冷。
我曾見過她的那張照片,與照片裡,她憂慮而清澈的眼神四目相對……無論如何我難以想像,她的身子癱軟地垂在清晨的透明陽光下,眼皮輕掩。同樣一雙眼睛,這時已沒有一絲生命的光亮。
我不敢想,她心中是否曾有一瞬間,想著:「要是這一切沒發生就好了……」
要是六月二號那一天,她沒有因為跛腳而在中途停下、沒有被抵達女仍社的日軍抓到。然而歷史無法復返,只是,是否曾有人道歉?日籍研究者在論文中指出:「對於阿台的悲劇,日本應該負起責任。」而事到如今,阿台已逝,她也沒有後代可以被道歉……阿台的悲劇殘存下來的形式,甚至不是一種可被補償的遺憾——留下來的,是比遺憾更殘酷的形式,宛如詛咒。
巴基洛克先生調查到了阿台所屬的家族,也查到了阿台的本名。她出身於pasedjam家,名字叫做Vayaiung(娃亞蘊)。娃亞蘊父母雙亡,與祖母相依為命,那天一起被擒的,即是她的祖母。娃亞蘊死後,她的名字成了禁忌,因為按照族人習俗,要是曾有名字的使用者發生不幸,名字便不會被繼承。在巴基洛克先生之外,作家平野久美子提出了另一個可能性:娃亞蘊並非阿台真正的名字,因為她聽聞,「娃亞蘊」在排灣族裡意為「品行不良的女性」。因此推測,這可能是阿台回到部落後,族人為她起的名號。
因此,「阿台」(オタイ)無法代表她,因為「オタイ」指向的是造成她畢生陰影的一段歲月;但是「娃亞蘊」——無論是否為她的本名——如今都已成為禁忌。悲劇留下的並非遺憾,而是詛咒。
不只生無可挽回,死亦無所救贖。這不是太悲傷了嗎。明明她經歷了那麼獨特而非凡的命運,以我們歷史研究者的角度而言,那可是值得一再停留目光的一段驚人事蹟,令我們百年後仍眷戀回返——她給予我們的如此之多,但是我們卻無法為她做任何事,無法修改她遺留下來的,已成禁忌的餘音。她就這麼掉進了文化之間的縫隙,成為遺留在縫隙間的人。一想到這件事,我便坐立難安。
說要我得到的好意獻給她……那也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唯有如此,我才能稍稍釋然。
說要改變她的結尾,終究過於狂妄。我懷抱的想法只是,或許,曾經存在另一種可能性,只是我們現在受限於文獻的欠缺與耆老的消逝,而無能得知。但在悠悠時空中,在無限世界當中的某一個世界,那個可能性幽微的存在著。也許透過我搜集的這些文獻,我們可以抵達那個可能性。
阿台,那是妳的名字。對於日本人來說,是「臺灣小姐」之意。妳被迫接受「文明」的洗禮,而在突如其來的離開發生之時,跌回無人可承接的深淵之中。此名起得無心插柳,但是妳活生生的人生,以我們如今的後見之明視之,竟弔詭地成了後來殖民地的隱喻。七十年後臺灣再度離開日本帝國、回到「祖國」懷抱。那一代人或許可以多少懂得,妳來不及留下的那些嘆息吧?那時妳如果活著,應該是八十五歲吧?或許白髮的妳,可以驕傲地說「我早就知道了」——就算不是八十五歲,在一八九五年時,妳三十五歲,妳還來得及告訴族人,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他們要面對的是怎樣一群人。只可惜,這些都沒有發生。
只是妳走得太過前面,那時還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得及理解發生在妳身上的大事。妳因此極為孤獨。但那並非妳的錯,妳留下的,不應該是個禁忌的名字。
作為這本書的編者,我想我透過搜集這些文獻,而終於發現了一道光,能照進阿台所跌落的縫隙。我把這些獻給你,希望你也能藉由這道光,而看見她一度消失的身影。
參考資料
山本芳美:〈因為發現照片而逐漸深入的オタイ研究〉
valjluk-mavaliu(華阿財):〈戰役下的少女オタイ之謎——牡丹社事件之軼事〉
山本芳美:〈パイワン少女オタイからみる「牡丹社事件」〉
平野久美子:《牡丹社事件 靈魂的去向》
【推薦語】
為愛諷刺的「冒充歷險記」
張亦絢
我願為妳再冒充:「冒充」耐人尋味。從古老經典的「莊子試妻」(暫擱置沙文的面向)、《假如我是真的》,與海史密斯的「雷普利系列」——冒充,挑戰的可能是壓迫性建制,也可能是個人對自我為何的不安——貫串《可愛的仇人》中的「冒充」,令人興味盎然。它並不借助對「冒充」功能性的單一想像,也跳脫道德論。只要「我可能是誰」存在,「我是誰」就既可能被否決,也可能被擴充、放大或多孔隙化——實在好看得不得了。
本真性的再商榷:背景都在日治——或更早——種族與性別,諸種差別待遇「...
目錄
推薦序 某些時候,虛構,就是唯一的真實。關於《可愛的仇人》(臥斧)
推薦序 底層的愛人能說話嗎——讀謝宜安《可愛的仇人》(朱宥勳)
推薦語 為愛諷刺的「冒充歷險記」(張亦絢)
自序:第一個阿台的故事
白蟻
來自蕃地
新婦秘話
查大人
月夜愁
後記
推薦序 某些時候,虛構,就是唯一的真實。關於《可愛的仇人》(臥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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