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目擊證人在這裡
蔡宜文(《蔡宜文的多元宇宙》Podcast主持人)
社會學家Bourdieu將品味視為是一個人有意或無意間所透露出來的無數訊息,這些訊息會不停地相互加乘,讓內行的觀察者把這個人,分在哪一個群體、哪一個社會位置的區塊(——我很訝異自己會在這篇序的一開始就提到Bourdieu,我相信宥勳也會很訝異,因為他很清楚Bourdieu的任何一個理論不是用一篇序言的文字可以講清楚的)。
作為讀者,在閱讀散文時,就好像被迫成為一個內行的觀察者,你被迫觀看敘事者做了什麼事情,他做這些事情時到底在想什麼,甚至,你被迫看到他援引什麼樣的理論跟譬喻來描述上述這些東西。在散文集中,你透過許多篇章的累積(即使你知道散文集中不同篇章的敘事者可能並非同一個)去琢磨,這個敘事者是哪一群人?是自覺曲高和寡懷才不遇痛斥新自由主義的三十歲後左派?還是強調努力就能成功三句話不離自己如何在二十九歲達成財富自由的網路創業家?這些人在散文中使用到的歌曲、喝到的那杯飲料、引用誰說的話,都會完全不同。特別是這種與作者人生有強烈連結的抒情散文,就好像漫威電影這幾年習慣的方式,把時間線拉開,突然讓你看到過去跟現在的角色在你的面前共同演出。然後如果你足夠死忠、足夠是他們的人,你就可以比別人多挖到幾個彩蛋,多得到幾個蛛絲馬跡,最終你就會得到:這個人是不是跟「我」一樣的人,他會不會是我的朋友,我會不會想跟他一起打《世紀帝國》,當革命到來的時候是要先殺他還是找他一起推翻暴政。
但我看《只能用4H鉛筆》時不同,因為我不只是這些散文某個神祕的觀察者,沒有辦法只坐在評審台,像《超級名模生死鬥》的主持人Tyra Banks對作者說:「你入選了,你可以繼續待在『來當我朋友』的比賽中。」
——因為,他本來,就是我的朋友。
在社群網絡蓬勃發展的時代,有一種公關危機是「不符合人設」,也就是網路上的名人們每當他們爆出其言行舉止跟他們在網路上表現相差甚遠之時,就會出現他們現實生活中的朋友出來澄清某某某私下就是這個樣子,他就跟他網路上呈現的一樣,天真無邪、大膽無畏。而我在寫作本序時,總在想宥勳找我來寫這本書的序,是不是就是期待我作為本書的目擊證人,畢竟作為在〈第一次減肥就失敗〉尾聲以《世紀帝國》競賽選手出場的大學同學,我完全能作證,那些動輒三四百塊的滷味、雞排、鹹酥雞毀滅的不只有他的減肥計畫。
目擊證人跟觀察者不同,目擊證人的重點是確認「這件事情」有無發生,而這件事情並不是每一件發生在散文中的細節,不是宥勳是否有前往京都或東京考察甜點,更不是宥勳是否大幅減少他的體積(這個大家只需要去看他的YouTube頻道就知道了),是一個神祕的系統讓宥勳成為現在這個版本的自己。而他則是這套系統的生產者與實踐者,由各種小小的事件組合起來,例如某天我發現原本是某家超大杯全糖古早味紅茶愛好者的宥勳,跟我說他喝不下去,味道太奇怪了。如果我是個稱職的觀察者,在這一瞬間我可能選擇分析說,這就是品味養成的過程,透過對於茶飲的品味,他已經離開了只是因為熱量、冰、甜或咖啡因的需求來品嘗食物,進入到另一個社會階級的品味:為了味道或特殊的體驗。
但我是一個目擊證人,我當下只會忍不住吐槽:「這是誰?朱宥勳嗎?」我甚至不會用到什麼階級分析,吐槽的前提是覺得合理。因為每次戀愛對他來講,就好像在職進修,進修到的味覺不會還給老師,愉快跟傷痛也不會。
去除掉作為目擊證人這點,這本書最讓我感到愉快的地方,是看到一個男人發現自己有身體。這句話聽起來很奇怪,請大家不要以為女性主義者都認為男人是一群沒有身體的頭,而是異性戀男性是沒有性別的:性別是別人的事情,是女人跟LGBTQ+或其他字母符號的事情。這世界的預設值就是男人,就好比沒有男性文學,男性寫的東西,就是文學;沒有男總統,男人當的總統,就是總統。在身體上也是,男性的身體被視為是預設值,沒有月經、沒有例行性的疼痛、沒有特別需要處理的兩坨脂肪,上述這些才是人體運行的特例,所以才需要特別的設備或制度上的協助。而男性就是,沒有問題,就算你覺得有問題,那也是你自己的問題,你應該要自己解決。
因為你是男人,所以疼痛、畏懼或是身體的暴力也不應該是問題,至少你不應該覺得這是問題,否則你就不是一個夠格的男人。當然這個對於身體的忽視,他展現在不同的階級或群體上有不同的展現方式,例如在如同宥勳一般的文人中,其展現方式可能就是認為在意身體就如同在意金錢一般俗氣,你對於自我的認同應該奠基於物質之外,是形而上的,讓那些東西構成你,由你主動去選擇你要認同什麼,由「你」這個意識有意識地去建構自我,而不是由一個受限於物質與俗世的身體來建構你。再附加上如我跟宥勳的學長高穎超在研究中提到,在台灣「文武」的陽剛氣概鬥爭,正如同腦與身體的鬥爭,在搶奪誰才能定義正港真男人。當宥勳進入駕駛艙開始連結軀體的同時,不僅是重新降生,也是重新建構在他的系統內,男人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宥勳重新把身體給找回來,不只是病痛的、不結實的、痛苦的、受傷的身體,還包括了接受自己可以成為一個柔順健康且好用的身體。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這本書以宥勳的青少年生涯開場,第一次提到Foucault的《規訓與懲罰》,是用來描述他所就讀的學校如同監獄一般規訓他的生活,讓他成為一個「外表」溫馴但沾染了體制陰暗與猥瑣的乖孩子,而在之後Foucault再次出場,卻是宥勳體會到柔順而有用的身體到底有多好用,甚至因此感到愉快。Foucault並無否定規訓會帶來愉悅,而在他後續的著作中也提到過,牧者式的權力(pastoral power)並不完全如同監獄或其他全控機構一樣,時時刻刻盯著人,然後要將這個柔順的身體作為特定的用途,是真的「為你好」,並希望你能在現世擁有一個健康快樂的身體、足夠的財富跟良好的生活品質,因此提供你要達到這些的知識,這樣的規訓,不好嗎?
我不知道。即使看完這本書,我還是難以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同樣致力於描述全控機構與自我如何形成的社會學家Erving Goffman提到,即使在精神病院這種強力剝除所有收容者任何關於自我符碼的機構中,仍然可以看到這些收容者極力地用各種方式,從與機構對抗中長出他們的自我:從宛如監獄的校園開出寫作的果實、從失戀中學到眼淚與味覺、在傷病中找到與身體共存的方式、從對抗學校機構到嘗試對抗陽剛氣概,宥勳的自我清晰地從對抗中呈現。
在這本書中每一篇文章、每一個符號,宥勳對我們傳送訊息(很難得地,並沒有太說教),讓我們看到他如何找回他的身體,同時也建立他更新版本的自我,即使要甘心放棄一些自由。
關於身體如何成為有用的身體這件事,或許人沒有絕對、百分百的能動性與自由意志,但也並不是全然被動接受權力的馴化,而是身在其中,嘗試跟體制討價還價,找到一個生活的最佳解,而這個最佳解並不泛用、且時刻變動,只有你知道,那就是目前的版本。這本書,就是宥勳ver2024的最佳解。
最後,我還是要像Tyra Banks一樣,將這篇序交給宥勳說:「你入選了,你可以繼續待在『來當我朋友』的比賽中。」——沒辦法,這就是讀者的尊榮。
推薦序
從身體發力,用思考決鬥
洪明道(小說家/醫師)
在台灣北部成長、異性戀、男性,這幾個標籤放在一起,容易讓人覺得「這些事情我都聽過了」。《只能用4H鉛筆》圍繞在改變身體的主軸上,討論身體的諸多面向,其中經驗並不都那麼殊異。不過經過朱宥勳對自身經驗的剖析,卻讓人發現許多想不到的潛在關聯,有「事情原來可以這樣想」的快感。
身體的溯源報告
傳統的散文側重經驗。「和自己身體不熟」這樣的主題,一般散文可能會用盡文字臨摹體感,又或刻畫情緒和傷害,以求渲染力使讀者共感。但朱宥勳沒有這樣做。他在書中展示他爬梳身體來歷、掌握相關知識,進一步改造身體的過程。
書寫經驗時,朱宥勳有時用劇場的方式來展演,彷彿此時寫作者坐在舞台下,看著舞台上過去的自己。例如〈只能用4H鉛筆〉中額外標出人物、時間、地點,製造出距離感。有時他則像一個第三方檢驗單位,進行農產品溯源那般追溯自己身體的歷史。
追溯之旅上至出生,下至大學時期飲食習慣,包含體感記憶,也涉及量測和計算。「數學不會就是不會」,網路上時常有人如此形容數學的冷硬。在寫作中,數字的確很難文學化。〈看醫生遊戲〉透過長輩重述印象深刻的畫面,讓讀者更能理解早產是怎麼一回事。這便是寫作者施展之處,一個有趣的事件,比任何體重數字和評估指標還讓人有感。
在個人的經驗中,朱宥勳夾雜大量細節、事實和科學知識。在〈身體駕駛員〉,朱宥勳描述腳踝疼痛的求醫過程。這個困擾在醫療體系中難以解決,最後透過運動重新與肌肉接上線,才有顯著改善。朱宥勳不只純然寫「什麼有效什麼沒有效」的個人經驗,而更盡力去理解背後的解剖學、身體力學,再用文字記述連接身體的經歷。
這樣的寫法相當「朱宥勳」,竭盡所能想弄懂規律和原理,予以歸類、系統化。至少以我所有的知識來讀,這本書關於身體、醫學的內容是沒有什麼差錯的,求真的態度不得不讓人佩服。
在序中,儘管朱宥勳自承經驗有限、為避免俗濫,一直沒有出版散文集。然而,這本文集也不是典型著墨經驗和情感的散文。他不是要掏心掏肺和讀者跋感情(pua̍h kám-tsîng)的,而是分析個人經驗和集體知識後,有所發現而記下的思考過程。
重拳擊出說服力
抒情散文尊重個人經驗和情感,不會有文學評論說「該名作者的經驗不正確」。這卻往往讓人誤以為,散文是可以全然不考慮真確性的。這裡的「真確性」,是指作者能否理解事實,或援引恰當的根據提出觀點。為了抒情之便而犧牲真確性,在散文中並不罕見,但多被容許。
《只能用4H鉛筆》化用許多身體、醫學的科學知識。這些知識不僅很難有模糊空間,還特別難寫。身體的知識時常「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或無法推論出線性的因果關係。如果我們真能縮小到可以進入體內,觀察身體運作,我們看見的,不會像《工作細胞》那樣有好人有反派,或許會更像《瑞克和莫蒂》中的解剖樂園,複雜、混沌而時有偶然。某種程度來說,這類知識違反人腦習慣的理解模式,需要更高超的「技術」來讓讀者消化吸收。
一件事由專業研究者、科普作家、文學寫作者來寫,或許專業研究者或許較能掌握真確性,而文學寫作者在技術性占優勢。不過,《只能用4H鉛筆》在真確性和技術性兩邊達成平衡,書寫經驗也化用知識,並無偏廢。
另一方面,有些看似合理、容易被理解接受的宣稱,卻並非事實。〈碳水的辯證法〉中列舉了許多違背一般人直覺的事實,有意破除這類迷思,例如貌似健康的素食,熱量算起來常常比較高。這類違逆直覺的事實,需要相當技巧才能撬動讀者的大腦。單純道出事實,很難和讀者產生連結、說服讀者。就像遇上愛說教的前輩,即使他們所說內容再怎麼正確,總是很難讓人聽得入耳。
於是,朱宥勳透過不斷問答,一步一步拆解食物的卡路里組成。看這個段落時,我腦中會浮出立法院官員答辯的情景。這些段落帶領讀者跟著進入思考,最後再來個應用題,測驗讀者。這類科普書常用的寫作方式,放入散文中顯得特別,讀者不妨一試。
在事實之下,朱宥勳進一步追索與身體交織的歷史、社會,這是我在讀這本書時最受吸引的地方。
從個人身體而生的公共性
異性戀男生又是怎麼長大的?他們和自己身體的關係如何受社會形塑、影響?很少有作品像《只能用4H鉛筆》這樣一再挖掘。
朱宥勳直接用〈第一次減肥就失敗〉,探討肥胖和自己的關係。對醫療或公共衛生端來說,肥胖是個與慢性病相關、有待面對的實在問題。社會建構論者則強調肥胖是醫療化的結果。不同專業場域的人都建構出關於肥胖的理論,試圖做出指導或干預。〈第一次減肥就失敗〉並沒有被互相劃分、截斷的理論影響。在探究自身如何看待肥胖、思考和行動的過程,種種細節讓我看到更多複雜處。
朱宥勳更後退一步,思考社會加諸異男的情感教育。他以一種近乎做研究的方式,將經驗與記憶抽絲剝繭,審視其中的關聯性。在〈換皮〉則繼續延伸異男情感教育的影響,反省自己是否將漠視外表視為陽剛的表現。〈記得怎麼吃〉則聚焦在關係如何在身體留下刻痕,私人的內面情感則簡略帶過,這樣的取捨顯示出寫作者的決心。朱宥勳的確發揮了散文的長處,極盡所能思考與身體相關之事,像研究者一樣不斷比對假說,試圖找到一個最具解釋力的框架。
閱讀時,我偶爾會自私的想,若這些經驗並非單一個案,而是許多人的類似經歷的話,會是很好的研究題目。
〈只能用4H鉛筆〉、〈坐監實習生〉秉持類似的剖析方式,將自己身體遭遇的困境,連結到威權以上、民主未滿的社會環境。台灣由戒嚴轉至民主化的過程,學者提出了身體解嚴的概念。不過,身體民主化顯然難以瞬間發生
朱宥勳對這種過渡狀態做了細緻的觀察。威權式管教和限制學生自由,在〈坐監實習生〉中被寫得相當徹底。校園中規訓手段粗糙,與本來就有病根的身體硬碰硬,種下往後身體疼痛的遠因。讀這些篇章後,再看談白色恐怖的〈歷史的陌生水域〉,更能接近受難者的身體經驗。
自由的身體 自由的文
〈拳腳的應用題〉中,朱宥勳寫被教練調侃「你們讀書人⋯⋯」,讀到這裡我莞爾一笑。這本書的確有著藏不住「台灣文學狂熱」的氣息。在不預期處突然來個金句,不吝放閃的〈換皮〉以經典小說對話做暗語。譬喻或類比時,朱宥勳更時常以文學作參照。把肌肉的牽扯想成作品的鋪排,把味覺的對比想成創作的對比。
思考文學時我們很少特別想到身體。請益文學前輩「怎樣才能寫出好作品」時,很少人會收到「練好身體」這樣的回答。〈只能用4H鉛筆〉讓人意識到,身體的「不自由」可以根本的影響書寫。反過來想,《只能用4H鉛筆》重新掌握、改造身體的過程,可以視為是自由的追求。
這幾年,出現了像《殖民地之旅》、《遠足》難以被傳統散文吸納的作品。《台語現代散文選》則收錄了科學文章、得獎感言,在編選邏輯上翻新源於華語的「散文」概念。《只能用4H鉛筆》這樣的散文集不是讀者習慣的,對抒情散文讀者,這可能太過理性、太過計算了一點。再加上要出入經驗、體感、知識和分析,有更多規則需要面對,更多不同性質的事物需要接合,都需要相當磨練。如同書中所說,「從不自由當中,體會出另一種隨心所欲的自由」。《只能用4H鉛筆》便是在迎戰種種不自由後,呈現出的自由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