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台灣四面環海,海洋是台灣生存的根本,是台灣的生命之源。史前時期,台灣居民很早就與環南海區域展開了海上貿易。但進入近代,直到十六世紀末期,主要來自福建的商人、漁民和海上活動家,才開始陸續進出台灣西海岸水域,打開了台灣與外面世界的正式接觸。從此,台灣進入了漢人移民社會與開通現代海上貿易的發展時期。
在台灣周邊海域中,又以台灣海峽是台灣最重要的生存保障,它是連接最近的亞洲大陸塊的通道和控制北上與南下資源與商品運輸的要衝,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但台灣島南北兩個方向的海域,對確保台灣的生存空間,也是唇齒相關,失去了對這兩個海域的發言權與支配權,台灣在海上無立足之地,會在當前亞洲激烈的海上軍事競爭與海洋資源爭奪中被永遠淘汰出去。
從十六世紀中期起,台灣北方的東海海域就十分不平靜,因為它是日本浪人與地方軍閥勢力頻繁出沒與覬覦之地。先有嘉靖年間倭寇對中國大陸東南沿海的頻繁騷擾,後有萬曆年間豐臣秀吉部將欽門墩和德川家康治下長崎地方官有馬晴信、長谷川權六與村山等安的謀占台灣,更有一六○九年九州薩摩藩的入占琉球王國。最後,日本在一八九五年更乾脆併吞了台灣;經過五十年的殖民占領後,才因二戰失敗而被迫退出。然而,時至今日,日本仍以琉球制約著台灣對釣魚台列嶼主權的實際擁有,台灣的海軍至今未敢進入其十二海里主權水域範圍內。
相對而言,台灣南方廣闊的南海海域,從宋朝以來,一直都是中國海商與波斯、阿拉伯、印度、馬來和菲律賓群島的商人和平通商的世界最大海洋貿易區之一,並隨著漢人在這一帶海上貿易力量的成長,共同帶動了南海貿易港市與南海文明的興起。台灣也因其連接南海與東海海域的樞紐地位,而成為荷蘭人占台之前閩南人開闢出來的新貿易據點。
但是十六世紀西方白人勢力從海上武裝入侵之後,南海即陷入動盪。東南亞各邦國紛紛淪為歐洲國家的殖民地,資源受到大量掠奪,台灣也一度遭受荷蘭人的殖民。當時幸有以鄭芝龍、鄭成功為代表的閩南人海上武裝貿易集團的勢力控制了台灣海峽,打破歐洲人壟斷東亞與南海貿易的局面,將台灣收回漢人移民的手中,才使東亞的政治格局相對平穩地維持了近兩百年之久,也使西方勢力遲遲無法從南海經台灣海峽進入東海海域。直到鴉片戰爭中國敗於英國人的船堅砲利之後,東亞的態勢,才全面改觀。
遺憾的是,日本帝國主義力量隨後加速上升,除在十九世紀末侵占台灣外,又於二次大戰期間取代了歐洲殖民者,成為東南亞的新征服者,肆意奴役和屠殺當地居民以及搜刮當地資源。在此同時,美國也在十九世紀末利用擊敗西班牙帝國的機會,侵占菲律賓群島,並在二次大戰結束後,以亞洲新支配者的姿態,在短短的二十幾年內,發動了韓戰與越戰兩場巨大的現代戰爭;但在承受巨大損失後,不得不於上世紀七○年代,軍事上全面退出東南亞。苦難的亞洲在經歷了五百年以上西方與日本的掠奪性破壞後,直到此時,才算進入政治、經濟與文化全面自主發展的新時代。
為了彰顯閩南人的進取力量,闡揚他們繼鄭和船隊的遠洋敦睦外交之後,在明代歐洲人東進時期,以民間力量,抗衡西方武力在亞洲的擴張,開拓台灣與海外的漢人移民社會,並一反西方的霸道,與南海各國人民和平相處,為開發東南亞經濟做出偉大的貢獻,我在二○○五年年底出版了《閩南人的海上世紀》一書,即是獻給這些推動中國人海上世紀的閩南先民們。
本書的出版,正逢東南亞已經擺脫西方殖民統治,遠離越戰遺留的冷戰陰影,伴隨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帶來的快速發展,各國同時進入經濟蓬勃上升的時期。在這一時期,世界見證了東南亞國家在沒有外力羈絆,與掌握自身發展的和平環境下,只花十幾年時間,便與中國大陸市場緊密結合,展現出巨大經濟潛力和發展速度。包括日本、韓國和中國在內的非東南亞國家,也像東南亞國家一樣,熱切期待亞洲經濟能夠整合成為一個巨大的共同市場,為亞洲創造出一片光明的前景。台灣更以高度的熱情積極擁抱這個近在咫尺潛力無限的世界下一個經濟熱區,以新南向政策投入大批人才與資金。
然而,事與願違,伊拉克戰爭結束後,美國再度大力推動軍事重返亞太政策,一下子就打破了各國共同塑造的美好願景,從東海到南海,美國拉攏上世紀冷戰年代結合起來的盟友,甚至夥同遠在歐洲的北約組織成員國全面推動的新圍堵政策,以逆人類歷史走向的戰略思路反全球化,欲圖從政治、經濟和軍事上在東亞和東南亞形成割裂這個世界的新局;這段期間,人們看到了二次戰後沉寂了相當時期的日本軍事力量又重新在東海、南海活躍,菲律賓和越南與中國大陸加劇爭奪南海島嶼的行動更未曾稍歇,從二次大戰以來圍繞台灣、南海的空中與海上軍事活動密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只是個別國家與中國大陸經濟融合的步伐隨時受到挑戰,連整個區域的經濟和發展前景,都受到中美兩國供應鏈調整的高度衝擊。
對於夾在大國夾縫中的台灣而言,面對的不僅是在大國之間如何選邊站的問題,也是在釣魚台列嶼與南海島嶼的主權爭議中完全喪失話語權的困境;更嚴重的是在東西文明的衝突中又一次淪為決戰場,將過去數十年我們融入全球化的成果毀於一旦。留給後人的將是一個不可知的亞太的未來。
歷史上,台灣曾經是帶動環南海區域海洋貿易的重心之一。史前台灣島上的居民以海洋為家,早就與環南海區域的島嶼和國家建立了貿易往來。史前時代的四千到兩千五百年前,台灣卑南地區的成型玉器像耳飾玦、管珠、鈴形玉珠、玉環等,已經在菲律賓的呂宋島和巴拉望島出現;進入鐵器時代的兩千五百至兩千一百年前,東南亞地區已進入鐵器時代,供製作玉飾品的台灣玉的玉材,更已沿著從菲律賓北部、呂宋島南部延伸到越南南部及泰國南部的軌跡,與東南亞和來自印度洋方向的海上商人交換玻璃飾品和鐵器等。從鄭成功開始,他和他的繼承人鄭經把建構大陸東南沿海與台灣及東南亞的貿易作為其整個反清力量的經濟重心。隨著大陸一帶一路的成型,東南亞成為引領世界脫離舊的殖民經濟型態,向二十一世全新的世界經濟格局推進的時期,緊隨其後的是環北印度洋區域的南亞次大陸和阿拉伯世界朝著同一個方向的衝刺。然而在這一波世界格局的轉變中,台灣卻迷路了,在跟隨美國傳統舊秩序的慣性驅使下,放棄了背靠歐亞大陸立足海洋的歷史本位,將發展的重心繼續投入美國本土,卻與亞洲這兩大區塊的快速成長漸行漸遠,形成了不對稱的比例。
歷史的殷鑑是,西方過去雖然給亞洲帶來了先進的知識與科技,但也帶來過無窮的禍患與破壞。五百多年來基督教文明主導下的世界是非洲、拉丁美洲和亞洲長期落後貧困的根源,直到過去二三十年,這種格局才開始改變。給世界的和平與繁榮帶來了曙光,處在這一變革中心地帶的台灣,應勇於擺脫舊的思維,像史前台灣的居民一樣,以本身取得的成果成為積極融入本區域經濟文化變革的主體力量。
本書的再版,主要是為了重溫塑造了台灣主體居民的閩南先民在歐洲人從海上進入亞洲後,如何在逆勢中打造了足以抗衡西方資本力量並成為其不可或缺的依靠力量的海上商業帝國的故事。今天東南亞各國人民,已經從歷史的發展軌跡中,找到了最適合亞洲自身發展與生存的道路。溫故而知新,作為曾經是亞洲融合道路上重要帶動力量的我們,應從閩南人、馬來人、越南人、暹羅人、菲律賓人,還有其他人種共同創造南海文明的歷史當中,認識我們的過去,並汲取歷史的經驗,相互包容,千萬不能重蹈夢魘,陷入循環的歷史悲劇中而無法自拔。
湯錦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