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一:波西米亞祕聞
對夏洛克.福爾摩斯而言,她永遠是那位女士。我很少聽他用其他名字稱呼她。他眼中只有這個女人,與她相比,其他女性全都黯然失色。但這並不意味他對艾琳.艾德勒有任何情感上的愛戀。所有情感,特別是「這類」情感,與他冷靜、精確而極度平衡的心智完全相悖。我認為,他是世上最完美的推理與觀察機器,但說到身為情人,就完全不是他的本性所能應付。他從不柔情蜜語,只會代之以譏嘲與訕笑,這是身為觀察者用來掩飾動機與行為的絕佳道具。因為身為訓練有素的理性之人,一旦允許這類情感侵入敏銳纖細的性格,就等於引進了干擾因素,最後將導致質疑自己心智得出的結論。然而不管是精密儀器中的沙塵,或高倍數顯微鏡上的裂痕,對他來說都不如發現自身的強烈情感來得令他困擾。但對他而言,就有這樣一位女子,而她就是從前那位,存在他某段可疑而成謎記憶中的艾琳.艾德勒。
近來我與福爾摩斯很少見面,我的婚姻使我們逐漸疏遠(編註:約翰.華生醫生自倫敦大學取得醫學博士學位後,被派往軍隊擔任助理外科醫生,並參與第二次阿富汗戰爭。期間因傷回到英國倫敦休養,機緣巧合下與福爾摩斯共同租住貝克街二二一號B座,兩人成為室友。幾年後,華生因結婚而搬離,現與瑪莉.摩斯坦同住在派丁頓,留下福爾摩斯一人在貝克街寓所。)。當首次發現自己是親手建立王國的主人後,我這個男人便沉浸在完全的喜悅與家庭生活的樂趣中,這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而帶著波西米亞靈魂、厭憎任何社會形式的福爾摩斯則繼續賃居在貝克街的公寓,埋首於舊書中,生活在古柯鹼與企圖心之間,週復一週在藥物造成的困倦與敏銳天性帶來的旺盛精力間徘徊。他仍一如既往,深為犯罪研究吸引,並將他驚人的天賦與非比尋常的觀察力用於追蹤線索,解決早已被警方視為無望偵破而放棄的懸案。一次又一次,我不完整地聽到一些他的事蹟:為了崔波夫謀殺案而被傳喚至俄國的敖德薩、破解發生在錫蘭川康莫利的艾金森兄弟的離奇悲劇、以及最後巧妙成功地完成荷蘭王室託付的任務。然而除了這些我與其他讀者同樣從每天報上讀到的事蹟外,我對這位從前的朋友與同伴所知不多。
某天夜裡--那是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我出診後要回家(我已回歸一般民眾醫療業務),當我走過貝克街,經過那扇如今總讓我想起我的求婚,以及陰暗的「暗紅色研究」事件的熟悉大門,我興起一股急切的欲望想再見到福爾摩斯,並想知道現在他正如何運用那超人的能力。他的房間燈火通明,當我抬頭仰望,看到他瘦長身子的剪影兩度經過並映上窗簾。他在房內快速焦急踱步,低垂著頭,雙手緊握身後。對於如此熟悉他的情緒與習慣的我,可以從他的態度和行為中解讀出不同的故事。他又投入工作了,他已走出藥物造成的幻夢,熱切投身於新的問題中。我按了門鈴,接著便出現在那我曾與人共享的房間。
他看到我的樣子並不熱中。他難得感情洋溢,但我想他還是很高興見到我。他沒說一個字,只用親切的眼神招呼我坐上某張扶手椅,把雪茄盒丟過來,並指向角落的三瓶裝小酒架和碳酸氣泡水製造機。然後站在爐火前,以他特有具穿透力的神態打量著我。
「婚姻枷鎖很適合你,華生,」他說:「自從上次見到你後,你重了七磅半。」
「七磅!」我答道。
「沒錯,我應該多想一下,就這麼一下。華生,你沒對我說過你想重操舊業。但就我的觀察,我想你又開始執業行醫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用看的,用推論的。我又怎麼知道最近你曾弄得全身濕透,而且你家有個笨拙粗心的小女僕?」
「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這太過分了。要是你活在幾世紀前,一定會被當作巫師燒死。我的確曾在星期四到鄉間散步,回家時弄得滿身髒污,但我換過衣服,我無法想像你要如何推論出來。至於瑪莉.珍,她確實屢教不改,我太太也告誡過她。但我再說一次,我還是看不出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搓著瘦長有力的雙手。
「這很簡單,」他說:「當火光照耀時,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的左腳鞋子內側皮面上有六道幾乎平行的刮痕。顯然是某個十分粗心之人為了刮掉鞋子邊上的泥塊造成的。因此,你看,我的雙重推論是,你曾在惡劣天候下外出,而且你還有件倫敦僕役所能弄出最糟糕的皮靴刮痕樣本。至於你的重新執業,如果一位紳士進門時身上帶著消毒藥水味,右手食指上有沾染硝酸銀的黑色痕跡,頭上帽子右側因藏著聽診器而鼓起,而我還不認為他是醫療從業人員的話,我一定是個笨蛋。」
聽了他的推論過程,我忍不住放鬆笑了出來。「每當聽了你的說法,」我說:「這些事看起來總是簡單到可笑的地步,好像我自己也能輕易做到。但你開始解釋前,我總是困惑不已,雖然我相信我的眼睛和你一樣好。」
「的確如此,」他一面回答一面點了支菸,然後重重坐進一張扶手椅。「你是看到了,但你沒有觀察,其間的差別十分明顯。舉例來說,你經常看見這道從大廳通往這房間的階梯吧。」
「經常看到。」
「多常看到?」
「嗯,總有幾百次吧。」
「那總共有幾級階梯?」
「有多少?我不知道。」
「這就是了!你沒有觀察,但你仍然看到了。這就是重點。聽著,我知道它有十七級,因為我不但看到,也觀察到了。那麼,既然你對這些小問題如此感興趣,而且夠格記錄我一、兩個微不足道的小經驗,那你可能對這東西也會感興趣。」他丟來一張剛才就已打開放在桌上,染成粉紅色的厚實信紙。「隨上一批郵件送來的,」他說:「大聲唸出來吧。」
信紙上沒有日期,也沒有簽名或地址。
今晚八點前一刻將有人登門造訪,有位紳士有極其私密之事欲就教於您。關於您,以我們從各方取得的資料顯示,您近日為歐洲某王室的服務,已證明足將不可張揚的重要大事信賴託付於您。這段時間切勿外出。若訪客戴有面具,亦望勿見怪。
「的確夠神祕的,」我說:「你想會是什麼事?」
「我還沒有任何資料。在沒有資料前先做假設那就是犯了大錯。有人會不自覺地扭曲事實以符合假設,而非檢視假設是否符合事實。至於這封短信,你能做出什麼推論?」
我仔細檢查了字跡及這張信紙。
「寫這信的人想必頗為富有,」我說著,一面努力模仿我同伴的推理過程,「這種信紙出奇強實,一紮不可能少於半克朗銀幣。」
「出奇--就是這個詞,」福爾摩斯說:「這不是英國產品。拿到燈光下看。」
我照做了,看到紙紋中有個大寫E和一個小寫g,再來是一個P,然後一個大寫G與一個小寫t。
「你認為那是什麼?」福爾摩斯問道。
「製造商的名字,無疑如此,或者該說是名字的縮寫。」
「完全不對。G和t代表的是Gesellschaft,是德文『公司』的意思,相對於我們英文中的縮寫Co.。P,當然,就是Papier(德文的「紙」)。現在是Eg,我們來看看歐陸地名辭典,」他從書架上拿下一冊厚重的棕色書籍,「Eglow、Eglonitz--有了,Egria,位於使用德語的波西米亞王國,離卡爾斯貝不遠。『因奧國名將華倫斯坦在此陣亡而著名,並有無數玻璃與造紙工廠。』哈、哈,老弟,你對此有何高見?」他雙眼發亮,噴出一大口勝利的藍色煙霧。
「這紙是在波西米亞製的。」我說。
「正確。而且寫這信的是個日耳曼人。你注意到句子的特殊結構了嗎?--『關於您,以我們從各方取得的資料顯示』,法國人或俄國人是不會這麼寫的。只有日耳曼人會把動詞用得這麼粗魯。因此,現在剩下的就是要找出這個用波西米亞信紙寫信,而且寧可戴面具示人的日耳曼人想做什麼了。如果我沒聽錯,他已經來了,我們的疑問就要得到解答。」
他正說著,便傳來尖銳的馬蹄聲與馬車輪磨擦人行道邊的聲音,接著便是急促的門鈴聲。福爾摩斯吹了聲口哨。
「聽起來是一對馬。」他說:「沒錯。」他瞥了窗外一眼繼續說:「一輛漂亮的有篷小馬車,一對名駒,一匹要一百五十基尼金幣。華生,這案子就算什麼都得不到,至少還會有錢。」
「福爾摩斯,我想我離開可能比較好。」
「完全不用,醫生。留下別走,我可不能沒有我的摯友在場。這案子一定很有趣,錯過就可惜了。」
「但你的客戶--」
「別管他。我可能會需要你的幫助,他也是。這下他來了,醫生,坐到那張扶手椅上,集中你的注意力。」
一陣沉重緩慢的腳步聲從階梯和走廊上傳來,接著在門外暫停一下,然後響起幾下響亮而富權威感的敲門聲。
「請進!」福爾摩斯說。
一位身高至少六呎六吋,胸膛與四肢猶如大力士海格力斯的男子走進門來。他華麗衣著中的豪奢氣質一望即知,但這在英國會被視為品味低俗。他的雙排釦大衣袖口與前襟鑲著寬厚的羔羊皮,披在肩後的深藍色斗篷有耀眼的絲質襯裡,頸部的領針是枚亮麗的綠寶石。皮靴長至小腿中段,靴頂鑲著深棕色毛皮,整個外表讓他給人那不知節制的奢華印象更形完整。他拿著一頂寬邊帽,臉上戴著一付蓋過顴骨的黑色面具,顯然進門前剛調整過,因為他走進來時手還舉在臉旁。從臉孔下半部看來,他的性格強勢,厚而下垂的嘴唇以及筆直的長下巴顯示出他的堅毅與固執。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他以低沉嘶啞的聲音問道,帶著明顯的德語口音,「我告訴過你我會來拜訪。」他輪流看著我們兩人,彷彿不知該對誰說話。
「請坐,」福爾摩斯說:「這是我的朋友兼同事華生醫生。他偶爾會在我的案件中提供協助。請問有幸如何稱呼閣下?」
「你可以叫我馮.克萊姆伯爵,我是波西米亞貴族。我能了解這位紳士,你的朋友,是個誠實謹慎之人,可以託付極度重要的大事。但如果並非如此,我會非常希望單獨與你會談。」
我起身準備離開,但福爾摩斯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推回椅子上。「要就和我們一起談,不然就算了。」他說:「你能對我說的任何事,都能在這位紳士面前提起。」
伯爵聳聳寬闊的肩膀,「那我就開始了,」他說:「但我得強制你們兩位保密兩年(編註:華生不只是福爾摩斯的室友兼得力助手,更是忠實的記錄者,而且會因案件可能涉及國家機密、妨礙個人名譽或影響社會觀感,刻意將記錄的手稿延後發表或封存收藏。不過,在柯南.道爾已發表的六十篇福爾摩斯探案中,亦有少數幾篇的記錄者不是華生,而是福爾摩斯自己與不知名人士。),在那之後,這事就無關緊要了。但目前,要說這件事的分量可能大到影響歐洲的歷史都不為過。」
「我答應。」福爾摩斯說。
「我也是。」
「面具的事還請原諒。」這位奇特的訪客繼續說:「我尊貴的雇主希望他的使者的身分能保密。我現在就能向兩位坦白,剛才我自我介紹的身分並不是真的。」
「我剛才就知道了。」福爾摩斯冷淡地說。
「由於情況極為敏感,因此必須採取一切預防措施,以避免造成重大醜聞並危及某個歐洲王室。說到底,這牽涉到波西米亞的世襲王室,偉大的奧姆斯坦家族。」
「這我也知道。」福爾摩斯喃喃低語,在扶手椅上調整坐姿並閉上雙眼。
我們的訪客瞥了一眼,見到自己所知全歐洲最敏銳的推理專家與最具活力的偵探竟是這副無精打采的懶散模樣,顯然十分驚訝。福爾摩斯緩緩再次睜開雙眼,不耐地看向身形巨大的訪客。
「假如陛下能開始紆尊陳述您的案子,」他說:「我才有辦法給您意見。」
那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無法克制地在房內激動地踱步。最後,他擺出絕望之姿,一把將面具從臉上扯下扔向地上。「你是對的。」他叫道,「我就是國王,何必隱藏這點呢?」
「沒錯,為什麼呢?」福爾摩斯咕噥著,「陛下還沒開口前,我就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威廉.葛茲利希.席紀斯曼.馮.奧姆斯坦,卡索--費爾斯坦大公,波西米亞的世襲國王。」
「但你能明白的,」我們的奇特訪客說著,再次坐下,一隻手從白皙的高額前揮過,「你能明白我並不習慣親自出馬做這種事。但這事情太敏感,如果要我全盤托出,除非這代理人能讓我放心將自己完全交在他手中。我從布拉格匿名前來,就是為了向你求救。」
「那麼,請說吧。」福爾摩斯說著,再次閉上眼睛。
「事情很簡單:大約五年前,我曾造訪華沙一段時間,在那裡認識了知名的女探險家艾琳.艾德勒。你一定很熟悉這個名字。」
「醫生,請幫我在索引卡中找出她來,」福爾摩斯低聲說道,眼睛未曾睜開。多年來,他採用一種能標註人物與事件相關段落的系統,因此提到某個主題或某個人物時,很少有他無法立刻提供相關資料的時候。而這一次,就在一位猶太教祭司與一位寫過深海魚類專文的參謀長之間,如三明治般夾著她的生平資料。
「讓我看看!」福爾摩斯說:「嗯!一八五八年生於美國新澤西州。女低音--嗯!史卡拉劇院,嗯!華沙皇家劇團首席女伶--是的!已從舞台退役--哈!現居倫敦--確實如此!陛下,據我了解,您與這位年輕女士曾經交往,寫過一些如今可能有害的信件給她,而現在想要取回這些信件。」
「就是這樣,但要--」
「曾經祕密結婚嗎?」
「沒有。」
「有法律文件或證明嗎?」
「沒有。」
「那我就不懂了,陛下。如果這位女士想以這些信件勒索或作其他用途,她要如何證明信件為真?」
「有我的筆跡。」
「嘿!可以偽造。」
「那是我的私人用箋。」
「可以去偷。」
「有我的封印。」
「仿造的。」
「有我的照片。」
「買來的。」
「我們倆都在照片裡。」
「哦,這下可糟了!陛下,您確實太不謹慎。」
「我那時太瘋狂--失去了理智。」
「這確實嚴重危害了您的名譽。」
「那時我只是皇儲。我還年輕,現在也才三十歲。」
「那麼,必須把照片找回來。」
「我們試過,但失敗了。」
「陛下一定得付出代價。一定可以花錢買回來的。」
「她不肯賣。」
「那就去偷。」
「已經試過五次。我兩次付錢找夜賊搜過她的房子,一次在她旅行時把行李轉運出來,另兩次在路上攔截她,但結果都不成功。」
「沒有照片的蹤跡?」
「完全沒有。」
福爾摩斯笑了,「只是個小問題。」他說。
「對我來說可是非常嚴重!」國王帶著責備的口吻回道。
「的確是非常嚴重。她拿那照片要做什麼?」
「要毀了我。」
「她能怎麼做?」
「我要結婚了。」
「我聽說了。」
「我會與斯堪地那維亞國王的二女兒克勞蒂.羅茲曼.馮.薩克斯--曼寧根結婚。你可能知道,她的家風甚嚴,她自己也極端敏感。只要對我的行為有一絲懷疑,都會導致這樁婚事告吹。」
「那艾琳.艾德勒這邊?」
「她威脅要把照片寄給他們。她說到做到,我知道她會的。你不了解她,她有鋼鐵般的意志!身為女人,她有最美的面孔,但也有最果斷的男性心智。要是我和別的女人結婚,就算遠在天邊都不能阻止她--不可能的。」
「你確定她還沒寄出去?」
「我確定。」
「為什麼?」
「因為她說會在婚約公布當天寄出,那就是下週一。」
「哦,那我們還有三天時間。」福爾摩斯說著打了個呵欠。「真是幸運,因為目前我還有一、兩件重要的案子要查。陛下目前還會留在倫敦?」
「當然。你可以在蘭姆飯店找到我,我用馮.克萊姆伯爵的名字登記入住。」
「那麼我會留言告知我們的進展。」
「請務必這麼做。我無論如何都要知道。」
「那麼,費用部分?」
「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
「真的?」
「我告訴你,我甚至願意用王國的一省來換這張照片。」
「那麼目前的開支?」
國王從斗篷下取出一個沉重的羊皮袋放在桌上。
「這裡有三百鎊金幣和七百鎊紙鈔。」他說。
福爾摩斯在筆記本上草草寫了張收據撕下交給他。
「這位小姐的地址是?」他問道。
「聖約翰森林,蛇盤巷,柏奧尼別館。」
福爾摩斯記了下來。「再一個問題,」他說:「照片是四乘六吋大小嗎?」
「是的。」
「那麼,晚安,陛下。我相信很快就會帶給您好消息。你也晚安,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