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沒有魔術可以掏出
黃梵(詩人、小說家)
我記憶中十多年前的炎石,可以說,已經成長為現在的炎石,找到了詩和言說的祕密。那條從教室到地鐵站的道路,他稱為「詩之路」,被他一次次鋪滿提問,這些提問也促我思考、回答,或埋下研究之心。記得有一陣子,他只讀古詩,理由是,相對新人,他更傾心古人。他的疑惑並非孤立,歌德曾抱怨「當代」作家缺乏高尚的人格。黃燦然說,阿諾德也如是埋怨當代作家。炎石不過想避開當代作家的弊端―重智慧輕人格―獲得正本清源的洗滌。我為他的這一做法,心急如焚。古代已不可複現,想置身潔淨的環境,終是幻想。唯完善的人格能從不潔中長成,方能證明它的力量。至於智慧,哦,當代智慧摻合了太多聰明,我倒體會到炎石的老實和執拗,這份難得,容我稍後來解。
輯三的「詠懷」篇,可視為他對古人一以貫之的景仰,只是,這份景仰也出自他的現代生活經驗。「我要去喝酒啦!一個人又何妨/明月裡多少老朋友,秋風中多少舊相識」、「讓我們學過的詩詞/以及寫過的詩句/在對影的別景裡觸碰出露痕」、「他看見壯年正向他揮手告別。他的傷心/或許只有方向盤看得見」。他喝的何嘗不是古人的酒,哪怕是當代的酒,也被他喝出了古風。難怪寂寞時,他會與古人比賽憂愁。他年輕時的困頓也在愁字,先是從古書讀出愁,後是從生活歷練出愁。愁是古人疏離紅塵的大道,被年輕的炎石習之,終成為他新詩的底色。現在生活的愁既讓他看到,人作為的不易,也讓他看到,其作為的珍貴和愧疚,「一生艱苦,原只為磨一粒珍珠」、「西西弗斯的巨石,已越推越小」、「等一生劇終了,才獻出那珍珠」(〈杜詩別裁.登高別裁〉)。命運是因為力所不逮嗎?還是無法選擇的選擇?「兩個天賦,執著把一個人分開。//沒有成為一名化學家我也愧疚」(〈杜詩別裁.葛洪別裁〉),他將之歸為天賦,實則是兩個自我的博弈。終有落敗的一方,讓愁是註定的。與愁一起承自古代的「古老」,還成為他一些詩歌必不可少的形式。比如,他近年提倡的屏體詩。「當摩登的上海也恍若荒原,/伸出去的長竿比流水更遠」(〈四月〉),「酒有限卻依然高於海平面,/肚有容快去撐一艘萬里船。」(〈雲中飲〉),「從此遠行在隨身攜帶的海,/卻頻頻駛入格子間而擱淺。」(〈憶遊廈門〉)。
他為屏體詩選擇每行十一字,等於承認古詩奇數言的優勢,同時又體恤白話的鬆散。十一字令他既受限,又擁有受限中的自由,將才能置於最易登峰的悖論境地。他加給現代詩的整飭,與內容的不羈,堪稱鮮明對照。當他說「將海灌入胸懷」、「在隨身攜帶的海」時,讓我想到了詩讓浪漫派獲得的誇張「特權」。比如,雪萊在《西風頌》中說,「它忙把海水劈成兩半,為你開道」(王佐良譯),李白在〈秋浦歌〉中說,「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我們對雪萊和李白浪漫誇張的信賴,源自格律詩形式的護駕。由此可以看清,炎石屏體詩的處境。他提供的整飭句式,可以讓他有一定的浪漫誇張「特權」,「海終有一天會被我填滿嗎?」(〈憶遊東海〉),但整飭帶來的音樂形式,終不如平仄等起伏,讓人容易銘記。所以,他在屏體詩中仍需把類似浪漫派的誇張,轉變成也適合散文的現代詩誇張,比如,「等待著南瓜車把青春送還」(〈遊園〉),「從瓶中解封一個又一個海」、「酒有限卻依然高於海平面」(〈雲中飲〉),「雨後荷花仍赴碧水裡裁衣」(〈憶遊湖州〉)等。屏體詩可以視為古代在現代的延續,整飭令詩人可以獲得浪漫「特權」,而未經規劃的起伏、節奏等,又將詩人推向現代,去尋求更耐散文化的詩意。我以為,炎石諳悉形式化的風險,在現代詩的草創期,任何徹底形式化的努力,都會遭遇類似新月派的滑鐵盧。屏體詩既仰慕古代格律,又拒絕徹底格律化,可謂現階段的智慧之選。炎石以屏體詩來進行新詩創作,誰能說未來不會結出碩果呢?
記得多年前胡弦曾托我,勸炎石留在《揚子江詩刊》,但他的選擇,讓我們都吃驚不小。他只在《揚子江詩刊》和江蘇文藝出版社作短暫停留,就選擇幹空調專業老本行,做一名業餘寫詩的工程師。我問過他緣由,他的回答頗為老實,認定詩人應該先有生活後有詩。言外之意,他還需要投身更具挑戰的生存湍流。他的老實還體現在,對古代人格、道德的實踐,於一個現代詩人,極其難能可貴。他對妻子的愛超越了家常裡短,似乎在大學相戀的開頭,情感裡就藏著倫理的理想,並賦予它知行合一的信念。但大學讀古書的執拗,令他更傾心易於落敗的傳統。整本詩集的感受方式,包括傾心短制、杜甫情結等,皆彌散著現代生活中的古代氣息。古代人格的思想烙印,因他老實巴交的踐行,規定了他的寫作命運,故他常稱自己是一位詩的原教旨主義者。他被內心的「人格」之風,刮至邊緣,意外擺脫了一切附和之需,獲得生活和詩的巨大專注力,這何嘗不是邊緣的報償?
記得十幾年前,他曾帶著七客、吳臨安、獨孤長沙等「進退」成員,到我辦公室交流。之後,我為他們的《進退集》寫過短序,有一段話同樣適合炎石,「進退所有成員都受到中國古詩、典籍和西方現代詩的雙重誘惑,他們都堅決拋棄晦澀的詩風,令古代明晰的意象、交遊和超驗言說脫羈而出,同時也避免了用白話回到古詩的危險;他們不理會現代主義中過分私密的密碼體系,從而為中國詩創造出更生動靈巧的話語模式,為世界範圍的後現代詩風注入新的中國要素。」很難想像,炎石們用俠士的錚錚鐵骨,重新定義了現代頹廢。他曾在教室燒詩,在鐘山裸奔,他達成了常人難以理解的內心平衡,現代和古代的平衡。這是現代的疑惑,既在順從現代經驗,又在尋求古代根源。「這水是從黃浦江裡來的吧/那茶杯來自杜尚,那黑鐵壺//來自日本?」(〈詠懷.其十三〉),黃浦江和黑鐵壺都在提示歷史,提示仍在消磨著我們的古代、近代,而杜尚,是很多人心裡的現代夢,當這些都合為一體,那種期待會發生什麼的心理,卻被炎石的詩抑制。他說,「我的杯透明/沒有一點兒魔術可以掏出」(〈詠懷.其十三〉)。這就是炎石老實的地方,他不認為我們能改變什麼,哪怕掏出騙人的魔術,他也不幹。這何嘗不是他的詩學?「你可曾想過新詩也是古詩?/此刻我閱讀彷彿你已死去。」(〈論詩.其一〉)毀壞德性的現代生活,當代全球的民族主義生態,不正如維科所預言的那樣,在積蓄回到古代的力量麼?他作為詩人的直覺表達,難說沒有回答「為什麼」!「為什麼蝴蝶飛過沒有聲音?/它就這樣飛來飛去了二十三年,/沒有說一個『喂』字」(〈蝴蝶〉)。
序成之際,得知他喜得貴子,可謂好事成雙。兒子和詩集,皆為他的愛所育成,可視為他生活的雙子星。
2024年5月9日
於南京江寧
我的新詩師
炎石
○九年我去南京一所理工科學校念書,沒多久我瞭解到竟還有文藝選修課這樣的事,就抱著中學時代熾熱至今的愛好,選修了一門關於西方藝術的課程。說來這是巧合,卻更是緣分,在這門一週一節,並總是在晚上展開的課上,我從山城的唐詩宋詞鑒賞辭典第一次走進西方藝術史。我是在這門選修課的中期,才知道他(黃梵老師)是一位詩人的。那時我苦於沒有詩的夥伴,常常在宿舍樓外一個網吧,與素不謀面的青年們聊著。終於一次課後,我鼓足了勇氣,拿著幾頁新列印的詩稿,等簇擁的學生都稀疏了以後,才遞過去並緊張地說道,「老師,我也寫詩,這是我的一些作品,請您指導」。
又一週課後的九點鐘,我踏上了那條日後頻繁與他送往的「詩之路」,即從四工教學樓經圖書館到校訓碑,沿著和平園前的梧桐道直抵二號門,門外不遠就是名為「孝陵衛」的地鐵站。這段大約20分鐘的路程,一步步深化著我們的師生情誼。在逸夫樓暗香浮動的晚春,他說他認真讀過我的詩,並認為很有潛力,但要從事詩歌寫作,筆名還得好好考慮,這對一位詩人來說很重要,還講起他從「黃帆」改為「黃梵」的故事。
再一週在走得更遠的一個地點,即藝文館前那片著名的水杉林前,他對我取的兩個筆名都不滿意,並建議我可以叫「炎石」,「炎」是你名,而「石」符合你的性格,「炎石」就很不錯。如今看來,確實很不錯,如同被施了魔法,這筆名統攝住了我。二○年初,我又著意重啟寫作,擬換個新名與過去告別,但試用了一陣還是作罷。
與黃老師結緣後,我又持續選了他多門課程,直到無法再選。現在回顧過去十數年的寫作,我現在寫詩之所以如是,與黃老師的關係很大。他有一首〈中年〉我印象深刻,我幾乎是讀著〈中年〉來到中年的,正是這一首詩的詩法影響了我,我始知詩可以這樣作而非那樣。後來我陸續受到柏樺、飛廉,以及個人新詩溯源工作啟動後,直接受卞之琳與杜甫的影響,但我的詩仍隱含著黃詩味道的。我一直想談談他的詩(我已寫得越來越有資格去談),但因他是我的新詩師,我總在等一個合適的時刻。我會為他的詩被低估而感到不平,但他耐受得住並不此為意,同時又小說又教詩歌課的,使得我的詩弟詩妹也滿天下了。
一四年畢業後,因為要穩定工作與生活,我基本剎住了新詩的寫作。一七年從南京灰溜溜地離開,也未第一時間告訴他。在我不再陪伴他「詩之路」後的很多年,我們之間僅有的幾次聯繫,一次在我去安康的綠皮火車上,他問我近來寫作如何,那時我寫得很少羞慚無言;還有一次就是「屏體詩」寫成後,我再次像學生時代那般,每有新作就發送給他指導,這一次他高興甚至有些激動,給了我很大的鼓舞。
分開後十年裡,僅有的一次見面,還是在去年我到南京開會,再次去他已位於江寧的新家,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師母,我跟往常一樣話說得很少。正午時分頂著南京的暑日,我陪他再次走了段短短的「詩之路」,在碰到返程來接的師母後,一腳油門我們就到了那張鋪滿美食的餐桌上。後來,我每月都會去南京開會,但已沒有去拜訪他的念頭,那個訥於言的青年如今已是訥於言的中年,但是一想到那些可以在詩裡夷平的高樓,就想著我們師生相見在詩裡,會更從容、更親切一些。
黃老師曾在《南方週末》開設過專欄,寫過一篇〈校園詩人〉的文章,裡面有這樣一句話,「雖然炎石認為他寫詩考慮東方,始於我的《東方集》,但我覺得他會比我走得更遠、更扎實,因為他比我更死心眼。死心眼甚至影響了他對前途的抉擇。」我的寫作和黃老師的淵源,如果我不提這段經歷,很多人是並看不出來的,但飲水思源我還是要提的,這淵源不止是詩本身的,更是我們對於詩這件事所持有的態度上的。
2023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