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
當夜之幽靈以黑蝙蝠的垂天大翼遮蔽大地,林木森森的公園小徑,靜謐中瀰漫著一股幽冥陰森的夜氣。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所擠壓,我屏住聲息,縮身躡足而行。彷彿遙遠的記憶中,亦曾這樣走過的錯覺。懷揣著人生有這麼一段無關緊要的時刻,心思卻異常沉重地走著一段沒什麼特別的遺忘之路。難道這就是人生嗎?懷著這樣的心思,無可不可地走著的時候,在溶溶濛濛的景深中,黑暗的遠處,模模糊糊地浮現一個施施然走來的人影,以既不蹣跚,也不遲疑的步態走來。好像就是這麼一個在生活中,似乎知道自己的方向和去處,卻無可無不可地走著的人,和我一
樣的人。而這只是若夢浮生偶遇的一個人罷了。也或許,他亦懷著什麼樣的心思,走著這麼一段意義不明的路途吧。對這麼一個幽靈般的夜行人,我孤寂的心,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溫暖。夜氣是有一點寒涼,而人生彷彿也是。我抱著一種殷殷款款的熱切,試圖在黑暗中看清他的面目,有如想看清我自己一般。心想也許他亦極目張望對我投以一樣熱切的目光吧?但那人的臉孔,不知為什麼好像還深埋於昏昏茫茫的夜色中。喔!這謎樣的夜!謎一樣的人生!謎一樣的夜行人!
我小心翼翼地,怕驚動一隻沉思的夜鷺一般,繃緊神經,放慢放輕腳步,如僧侶般虔敬謙抑地走著,生怕在無人的黑夜中對他產生敵意的威脅。當我們互相接近到快要錯身而過的一瞬間,我嗅到他身上的體味。那是一日奔波,甚至是經年累月在他身上積澱,像命定一般在一個人的生命生了根的氣味。那混雜了自身和群體、一手或二手菸、以及為了掩蓋自覺或不自覺的體味而塗抹,卻變得混濁不堪的可疑香味。我也依稀聽到了他的呼吸聲。那是一種微弱的掙扎卻無奈堅持下去的聲息。在感受這一切的同時,從黑暗中這才遽然浮現出一個臉孔。那是一張平板而了無生趣的臉孔,屬於一個連抬眼一望都提不起勁來,繼續埋首於黑暗中行走的人。我的心忽然揫皺了起來,感到一種無來由的悲涼。而黑暗中,彷彿有幽靈不懷好意地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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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之蛙〉
人性的複雜糾結,如一窪泥淖深陷。而銀河星系本就是個大漩渦。
這世界已經變得太複雜又太欺瞞,以致於那太天真、太純潔而屢受傷害和汙染的人,最後不得不將自己也改造起來同流合污,或退縮到自己私密的洞窟,舔舐傷口。我們不難想像,他是如何將他驚疑而敵意的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這世界也因而更加為他所誤解而變得杯弓蛇影起來。然而越是這樣,他內心對純真和快樂的渴望,也就變得越加熱切。這生命原本就充滿熱忱和歡愉的啊。而那原本應該俯拾即是、理所當然的東西,在這可悲的世界,卻日益失去自然和平凡,且日益變得稀有而難得。啊!我也曾看過那仍不死心卻日漸冷淡而空茫的眼神。人類的存在,有什麼比這更為黯淡的前景?
那些玄奧的神學、那些高深的哲學、那些神聖不可冒犯的宗教、那些莫衷一是的道德教條,不但無法幫助我們解決人性最原始的問題,反而使複雜的現代人喪失了單純的力量;使虛矯的文明人忘記了快樂的本能。在喪失了天賜的本能的同時,也喪失了創造奇蹟和超越本能的想像。有如被大樹遮蔽了陽光而無法生長的小草,在這日益龐大的現代魅影遮蔽下,我們原始的生命和想像也日漸枯萎了。喔!失血的、看不到未來的現代人,內在空虛、冰冷的存在,爭先恐後跳上不知終點站是哪裡的現代號列車。而舉目四望,盡是魅影幢幢的動漫城市荒冷景象。那些空氣稀薄的高樓大廈!那些冷漠的機器人!那些幽靈遊魂般的存在,他們空茫地望著夜空繁星點點,知道自己身處的銀河星系十萬光年邊界外,隔壁有個仙女座銀河星系,這兩個銀河星系和零星的銀河系組成天文學家所謂的本土星系。而那只是無垠宇宙中無數個銀河星系之一。我們僅知的更遠的銀河星系是處女座超星系團。宇宙的規模是每個銀河星系都包含幾億個太陽這樣的概念。我們在夜空中看到的微小光點都可能是一個太陽或星系。在比微塵還小的地球上,我這銀河之蛙,還敢遐想著跳躍嗎?
而堪堪存活在我原始記憶中的,是那在洞窟黑暗的深處虎視眈眈的野獸,燃燒著紅色或冷藍燐光的眼瞳。多麼兇猛、多麼神祕,彷彿具有一種原始的魔性和可怕的力量。我們中有誰,亦具有那種直接而狂野的眼神。我們中有誰,將被那野性的魔力所吸引。喔!我聽見那原始的呼喚。我們該如那最狂野、最童真的戀人一般,如那最初始的第一代人類,永遠燃燒著生命原始的火種:那生命的熱情和神祕的火種。難道我們不正是那第一代人類的後代嗎?而你是什麼樣的現代人呢?在幾千年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中,在人性的泥淖中,我們的跳躍有多遠呢?發明了超級電腦 SUMMIT 的人類,運用超級的運算能力(二○○千兆次浮點運算),還有以管窺天的太空望遠鏡和太空船,藉以探測太空。然而人類可以藉著超級電腦,演算出未來人性能有什麼跳躍性的發展嗎?或許,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快樂星球?
或許有一天,神祕主義可能成為人類精神史的遺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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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的哲學家〉
在這恬靜而有苦味的夜晚,日本人留下的一排廢棄的屋舍,「我們」慣稱之為「日本宿舍」的這一條小巷裡,那些傾頹殘破的屋子裡,魅影幢幢,在那雜亂多鬚的古榕下,顯得更加破敗、更加陰森。喔!形單影隻的漂泊者啊,你今晚的歸宿是哪裡?
伏臥在那猶顯傲氣的背脊骨般的屋脊上,一隻詭祕有餘的夜貓子,有著獅子般的沉著雍容,但似乎保持著一種警醒的狩獵本能,牠以那樣不鳥不依的神態,望著繁星點點的浩瀚夜空,此刻正演出璀璨華麗。喔!冷酷的物種,誰的心不在此刻變得溫柔?而這屋頂上的哲學家,卻君臨天下般,似乎睥睨世上那些窮經皓首的學究,對世間的浮華,投以冷冷一眼而顯得慵懶。牠的存在、牠的本然,在此刻似乎擴張著、延展著,漸漸超越牠物類所屬肉身的存在,變成一個屬靈的存在。而人類呢?可悲的人類!人們都到哪裡去了?
喔!這世界此刻多麼安靜、多麼充滿思考。而能夠思考是多麼的幸福。面向深不可測的宇宙,我們的人性能夠得到什麼樣的延展和擴張,而仍然能夠不迷失我們回家的路。更或許還能不時自問,我們將往何處去?
唉!人生無涯,總是漂泊。多麼脆弱的人啊!在跌落無限哀愁的深淵前,奇蹟般隱然昇起一種神祕的溫柔,想像那萬家燈火中,必有那麼一個溫暖的人,正做著例行的屬靈的夜禱。喔!好溫柔的人啊!這闌珊的漂泊者在你的禱告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