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中國女性詩歌傳統與我的詩
沈睿
詩人米家路教授鼓勵我編輯一本詩集,我跟米教授認識還是他在AAS(※註1)上組織一個詩歌討論組,2005年,一晃竟然十八年了,每次我要寫作跟詩歌有關的事情,都是在米教授的鼓勵下,在這裡我首先要感謝他的鼓勵和支持,沒有他的鼓勵,就不會有這本選集。
十八年前我沒有把寫詩、讀詩、評論詩看成是我該認真做的事情,這十八年間或更長,我這一生中,我都沒有這樣做,我沒有認真地寫詩、讀詩、評詩,因為我對「詩人」這個稱號有偏見,不想跟詩人這個標籤有任何關聯,這影響了我寫詩歌的態度。2010年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千萬別把自己當詩人〉,表達我對「詩人」這個稱號的恐懼和躲避。
此刻要編詩集,要把多年來斷斷續續寫的長短句做出一本集子,我感到非常羞愧。這麼多年來我寫的詩歌很少,這些詩不過是我在日常生活中偶爾寫下的紀錄和感想,表達了我當時不能用散文記敘的感覺與思考。
整理這些寫作,我意識到自己的詩歌和散文的關係,散文之後才是詩歌。多年來因為在博客的寫作,我隨時記下很多日常的思考,只有當情緒激烈到散文無法抵達的地方,我才寫詩,所以,這些詩有很強的激情,特別是長詩,就是激情的散文。
激情一直是中國當代詩歌中所避免的,雖然在中國悠久而偉大的詩歌傳統中「詩言志」與「詩緣情」一直是兩大基本詩學理論框架。「詩言志」強調詩歌寫作的政治社會教化功能,「詩緣情」強調詩歌寫作從情出發的主觀主體表達,兩者互動,成為中國詩歌寫作和評論的兩大出發點。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當新詩達到一個新的水平的時候,受翻譯的西方現代派詩歌的影響,特別是英美著名詩人T.S.艾略特的文章〈傳統與個人才能〉在中國詩歌寫作理論中產生了令人詫異的顯而易見的指導作用,詩歌寫作提倡「客觀性」,強調冷靜的觀察和對感情與激情的拋棄。我生活在詩人之中,常常聽到這種理論,我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客觀冷靜的人,無法做到客觀冷靜地寫詩,所以我放棄寫詩。
來美後我讀的書使我有能力質疑那些在中國被接受且歡迎的理論並穿透所謂「客觀性」的虛幻──那種自詡的宏偉敘述的客觀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我被「解放」了,不再迷信任何被制定的詩歌規則,這是我來美之後偶爾寫詩的根本出發點。
更重要的是女權主義思想賦予我對詩歌的新理解。因為我教授中國文學,我必須重新閱讀中國古典和現代的作品,這讓我有機會深入理解我在大學中文系的時候匆匆閱讀的作品。記得為了教「中美女性詩歌比較」一課,我重讀漢代詩人蔡文姬的詩歌〈悲憤詩〉(五言〈悲憤詩〉和騷體〈悲憤詩〉)以及〈胡笳十八拍〉。我讀得雙目濕潤,突然發現了中國女性詩歌傳統的一個偉大的源泉。
蔡文姬的詩歌被譽為「中國文學史上文人創作的第一首自傳體長篇詩歌」。可是我在大學中文系讀書的時候,她的詩歌只是被一筆帶過。學習建安文學、建安風骨,念的全是男性詩人,我沒有在課堂上讀過蔡文姬。那時學習中國文學,只走進男性的文學森林,從來沒有走進過我們「母親的花園」──「我們母親的花園」是女權主義文學批評的一個術語,表示挖掘女性文學的傳統,發現多年來被男權社會忽視的重要女作家、女詩人、女性寫作傳統。
蔡文姬的哭泣,撕心裂肺的嚎叫──只有有過被掠奪、被強姦、被贖買、被迫與骨肉分離、被嫁人、被要求為國家利益犧牲的經歷自己的女人才能如此哭嚎。我毫不懷疑這三首詩歌都是蔡文姬寫的,那些男性爭論來爭論去懷疑這些詩歌不是出於蔡文姬之手,在我看來沒有意義。如郭沫若所說:〈胡笳十八拍〉「那像滾滾不盡的海濤,那像噴發著熔岩的活火山,那麼用整個的靈魂吐訴出來的絕叫」。
這樣的詩歌,只能出自有過如此慘痛命運的人之手,蔡文姬不停地用各種詩歌形式描述同樣的經歷,表達同樣的痛苦,那是多麼深痛的激情!多麼哭喊來哭喊去都無法安慰的痛苦的心靈!一個女性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糾纏在一起,息息相關,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她就必須犧牲自己的一切:身體、尊嚴和感情,甚至作為母親的母愛都被國家利益犧牲。
我重讀蔡文姬,不是被蔡文姬的詩歌打動了,我是被她的激情的力量「打倒」了。等我稍微冷靜下來,等我從被「打倒」後站起來可以思考的時刻,我知道我找到了自己詩歌寫作的祖母。
真正的激情,女性的經驗和視角,蔡文姬的每個字、每行詩都是我的乳汁。戲仿或套用在中國莫名其妙影響甚大的T.S.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才能〉的主題,我在蔡文姬的詩歌裡找到了自己性情與中國女性寫作傳統的切合點。激情為詩,長歌當哭,寫出一個女性的經驗、感情與思考。我不是「客觀」的人,其實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客觀」的,我們都是作為主體而看世界的,我們的視角都是「主觀」的。
很遺憾的是蔡文姬的激情詩歌對她之後的兩千年中國女性詩歌寫作影響不甚大,雖然這兩千年中國也出了很多出色的女詩人甚至偉大的女詩人,但中國女性詩歌的寫作大多還是在男性寫作的框架內,要被男性認可才可能被寫進詩歌正典。
有意識地跟我們的寫作母親血肉相連,寫出我的心靈與體驗,寫出我的靈魂,這是蔡文姬對我的召喚。
這本詩選我所選的詩歌,一半寫於來美國求學之後到現在,一半寫於來美國之前的一兩年。寫長詩是我跟蔡文姬的中國女性詩歌傳統刻意相連的努力,這本詩集選了幾首長詩,是對這個努力的展現。時間和地點構成了每首詩歌的政治、歷史、文化語境和個人處境,所以我把這本詩集分成了上下兩部分,每首詩都表明寫作的時間和地點,也算作是對自己寫詩的總結。
2023年3月於美國亞特蘭大
※註1:AAS:指「亞洲研究學會」(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是一個學術非政府非營利學會,面向所有對亞洲研究感興趣的學者。總部位於美國密西根州安娜堡。全世界範圍內大約有八千名會員,囊括了亞洲所有的國家和地區以及各個領域,亞洲研究協會也是亞洲研究領域方面最大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