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上海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 陳思和
徐學清是我在復旦大學的同班同學,那是1977年中國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江湖上各路落魄英雄都匯集高校,真是一時多少豪傑。而學清卻是少數應屆考上的女生,不僅年輕,而且清純稚嫩,除了埋頭用功,廣泛涉獵中外圖書,不怎麼參與學校裡的公眾性活動,也沒有什麼一鳴驚人的舉動(那時我班級裡才子才女多多,經常有一鳴驚人之舉)。我之所以留下了她「廣泛涉獵」的印象,是那時候我經常在圖書館裡遇到她,當她看到我正在借閱或者準備閱讀某本書,她會主動告訴我,這本書她已經讀過,好看,或者不好看,給予我指導性意見。她確實讀了很多書。後來,她考上了潘旭瀾教授的研究生,開始發表當代文學研究文章,再後來,她到北京工作,又出國深造。等我再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加拿大約克大學的文學教授,帶領一批洋學生到復旦大學來訪學。那時我正擔任中文系系主任的職務,接待時發現來客竟是舊時同窗,意外之喜不勝形容。
但是我了解到徐學清研究加拿大華裔文學還是後來的事情。大約是在2016年,或者還更早些。瘂弦先生主編的加拿大《世界日報》副刊《華章》特設「名家談──華人文學之我見」專欄,徐學清代瘂公約稿,囑我寫一篇短文。我把文章寄去後很快就登了出來,但學清給我來信說,她看了我的文章,不同意我把北美華文文學看作中國當代文學一部分的觀點,我就鼓勵她把商榷意見寫出來,這樣我們可以進一步深入討論下去。她很快就寫好了,而我的回應文章卻拖了很久,後來在編輯的催促下也匆匆寫出,一起發表在《中國比較文學》2016年的第3期。我們都很重視這次論爭,相約把對方文章收入自己的論文集。我在新一本編年體文集《未完稿》裡收了她的文章,這次學清的論文集裡也收錄了我的文章。其實學術觀點無所謂對錯,我更珍惜的是同窗同行能夠在學術層面各抒己見,通過討論與爭鳴來釐清一些學術觀點。但是我們的文章都寫得不夠充分,對對方學術觀點缺乏透徹理解,因此,也不能真正說服對方。
直到我最近系統地閱讀了徐學清的論文集,終於比較清楚了她在學術上的真正追求和目標,才了解到她所堅持的學術觀點是有充分理由的。我意識到我們畢竟是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國家,分別是兩個國家的公民。之前我一直沒有用這樣的角度來看海外華文作家。我考察華文文學的維度是寫作語言、文本以及出版地與讀者,所以把海外華文文學看作是中國當代文學的旅外部分。但徐學清的論述讓我明白了另外一個維度,作為從中國到海外深造、並留在海外高校工作的學者,她不可能像我這樣持單一的視角,僅僅看到中國當代作家對海外的輸出、以及他們重新面對國內寫作的事實。徐學清研究華文文學的背後,還有另一個更大背景存在,這正是我所欠缺、疏忽的領域──華裔文學。這是一個長期生活在海外,用在地國語言進行創作的族群,他們應該算作在地國的少數民族作家,他們可能是第二代、第三代的移民。徐學清在討論加拿大華裔文學中的歷史書寫時,把李群英的《殘月樓》,崔維新的《玉牡丹》和張翎的《金山》併置於同一個層面上進行分析。李群英和崔維新兩位作家對我來說是陌生的,我討論中國文學不可能把他們在加拿大出版的英語作品羅列進來。而徐學清站在研究加拿大文學的立場上,她研究新移民張翎的作品時,很自然就把這兩位前輩華裔作家的作品作為張翎的「背景」來進行比較研究。為此我特意上百度搜索兩位作家的信息,他們都屬於第二代移民,李群英的代表作《殘月樓》獲加拿大總督文學獎提名,被列為加拿大華裔文學的經典作品之一;崔維新也被譽為「加拿大最有講故事天賦的人」,晚年還獲得國家最高榮譽加拿大勳章。這兩位華裔作家都以非凡的英語寫作能力被融入加拿大國家主流文化,他們的文學創作理所當然成為加拿大多元文化的一部分。又如在〈母親手中的生殺大權:比較加拿大華裔女作家的三部小說〉一文中,徐學清在李群英與張翎的創作外,又加入了伊迪思‧伊騰斯(Edith Maud Eaton)寫於上個世紀初的作品。伊迪思有華人血統,但出生於英國,父親也是英國人。她的小說描寫了華人的文化背景,與李群英、張翎可以說是三個時代的作家,她們所反映的中國文化也有不同時代的背景。這就構成了可比較性,也是徐學清研究的著眼點。我們從徐學清所構置的伊迪思、李群英、崔維新、張翎的華人作家譜系裡能夠看到以下幾個特點:一,他們都是加入了加拿大國籍的華人(伊迪思‧伊騰斯只有1/2的華人血統),除了張翎外,他們都是第二代移民;二,除了張翎,他們都用英語寫作(張翎最近也開始用英語寫作),並且在在地國獲得成功,融入了主流文化;三,他們雖有不同的移民背景,但都屬於加拿大的少數民族文學的作家。張翎與她們的不同之處,是張翎在中國擁有大量的讀者,而且至今為止她的主要讀者還都是來自中國。應該說,張翎的這些特點,在當下第一代移民作家中是很有代表性的。
徐學清作為一個加拿大籍的華人學者,她的研究對象是加拿大華人文學(或者說華裔文學),華人文學在加拿大源遠流長,已經有了立足的地位。徐學清的研究目的,正在致力於推動加拿大多元文化發展,希望在多元文化格局裡,彼此平等交流、融匯,華人文學及其文化能夠發揮出積極的作用。在這個意義上,她把張翎、陳河這樣一批優秀作家列入加拿大華人文學的行列,當然無可厚非。邏輯上來說,少數民族作家應該是雙語作家,正如中國的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作家,他們當然可以自由選擇用漢語寫作還是用他們本民族的語言來寫作。但困境也同樣存在,正如中國的主流文化很難接受用少數民族語言寫作的文學作品一樣,在加拿大的主流文化中,究竟有多少可能性接受用漢語寫作的文學作品?華文文學、華人文學、華裔文學,畢竟是三個不一樣的學科概念。我與徐學清的爭論,到現在才算是可以分清楚了,我是站在華文文學的研究立場上,以中國當代文學為背景來討論問題,徐學清是站在加拿大華人文學的研究立場上,以加拿大的華裔文學為背景來討論問題,學術觀點的分歧是由不同學術分野而形成的。
我讀學清的書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她對加拿大華人文學有精湛的研究,對伊迪思‧伊騰斯這樣老一輩的混血移民二代作家,對文森特‧林、李群英、崔維新等當代的移民二代作家以及當下移民作家如張翎、陳河等都有深入的研究,由此編織了一份豐富清晰的加華文學譜系圖。徐學清的研究成果對於我有關世界華文文學的概念思考也幫助多多,讓我越來越認識到世界華文文學、國別+華人文學、國別+華裔文學是三個必須有所區別的學科概念。通常我們研究的世界華文文學,主要是指第一代移民中與母國還存在著密切關聯的作家的華語創作,海外華文作家的主要特徵是以華語從事創作,其創作內容、語言以及文學的流通和傳播,仍然與母國密切相關。我之所以認為他們的創作是中國當代文學的旅外部分,也就是要見證這一特徵。但是這是一個註定會消失的特徵,隨著海外華文作家與在地國文化越來越密切的相融,或者他們中有的一開始就從事在地國語言寫作,那麼,他們將會朝著華人文學的方向轉換。國別+華人文學是一個特別寬泛的概念,它包括在地國所有華人血統的作家創作,不管用什麼樣的語言從事寫作,也不管屬於第幾代移民的作品。第三個概念是國別+華裔文學,華裔文學是指已經融入在地國主流文化的族裔文學,一般來說,第一代移民作家的創作很難稱作為華裔文學,「裔」本來就是指血統上的「後人」,不是第一代。因此,張翎、陳河的創作不能歸入加拿大華裔文學範疇,但他們的創作可能會給族裔文學帶來新鮮血液。第一代移民作家的創作屬於世界華文文學,也屬於國別+華人文學;然而李群英、崔維新等二代移民作家的創作不能屬於世界華文文學,但屬於國別+華人文學,或者屬於國別+華裔文學。像伊迪思‧伊騰斯的創作,可以歸為國別+華裔文學的範疇,但不屬於華文文學,也不屬於華人文學。
我拉拉扯扯地寫下這些文字,談不上對徐學清著述的評價,只是談我自己的一點學習體會。我想說的是,徐學清從加拿大華裔文學、加拿大華人文學的角度來研究具有當下性的加拿大華文文學,是對華文文學研究的一種擴充。華裔文學是中國學界幾乎不關注的領域。記得十多年前,我曾經為復旦大學中文系引進一位美籍華人學者,是研究美國華裔文學的專家。她來到復旦工作以後,舉辦大型的美國華裔文學國際研討會,邀請湯亭亭等著名作家來復旦講座,轟轟烈烈,一時傳為佳話。可惜當時學術界對這個領域非常陌生,這位學者後來也因為各種原因離開復旦回國去了。但我一直覺得,對於世界各國華裔文學的深入研究,是中國比較文學特別需要加強的領域,因為它是連接中國文學與世界各國文學的紐帶,可以由此引申出許多值得研究的課題。徐學清關於加拿大華裔文學及其與第一代移民華文作家關係的研究,是一個有活力,具有廣闊前景的學科,我期望她的學術事業由此得到更大的發展。
──2024年3月12日於復旦大學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