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苦水
「嘩,苦!好苦!」
烈日當空的正午,天空一塊雲朵都沒有,空無一物的靛藍色。山上雖有微風,卻是一陣陣熾熱的氣流包圍皮膚。我和阿吉‧卡馬在山中走了一個早上,與其他同袍畫了搜查範圍,在區內找證物。除了屍體和上吊的布帶,什麼也沒找到。沒有皮包和身分證,也沒有遺書,就是一具衣衫齊全、四肢瘦削、肚子肥漲的中年男屍身。我、阿吉‧卡馬和幾位同袍的衣衫都濕透了,身體像被太陽扭壓的毛巾,流失大量水分,從喉嚨至皮膚乾渴得很。現場由法證科的同事接手,我們小隊就到約五百米外的寺廟園林區休息。
「普光佛院」
我們進去討水喝,順道查問一下佛院中人,找找案件的端倪。由於沒有遺書,我們還沒有頭緒是自殺還是他殺。大伙兒坐在樹蔭下喝茶乘涼,而阿吉正抱怨佛院的茶水。阿吉是個中國印度混血兒,姓氏卡馬來自他的印度父親,三代警察世家。汗珠結滿了阿吉高高的印裔鼻樑。
阿吉︰「這麼苦的茶,這麼多苦的宗教,怪不得人人都去基督那邊,有愛有永生還有聖誕節。」
我苦笑。
我︰「你真沒禮貌,人家免費送你茶水。大熱天若喝甜的,感覺更口渴。」
「警察先生慧見。」
一個僧人披著黑袍走近搭話。僧人頭皮光滑,眉毛細長分明,五官精緻,帶著輕鬆的微笑。我站起來,正要打招呼,卻一時分不出該稱對方男或女,應稱為師傅還是師太。我只好微微躹躬。
我︰「我是沉土鎮北區的督察,米勒。這位是我的助手,阿吉‧卡馬。」
僧人雙手合十。
正覺︰「我是普光佛院的住持,正覺。警察先生們辛苦了,要再添點茶水嗎?」
我意識到阿吉要表露嫌棄,我稍微移動身體擋住阿吉的臉,以免被住持看到。
我︰「謝謝住持。不用了,反倒想請教幾個問題。」
正覺︰「很好,我就是來回答問題的。」
住持祥和微笑,眉眼間透出喜悅。我未見過受警察查問,卻一臉愉悅的人。
我︰「清晨時分,寺院附近山頭發現屍體,你們有察覺昨夜到凌晨時分,附近有沒有什麼異常的動靜?」
正覺︰「我們寺院的作息,是晚上九時睡覺,清晨四時半起床。我剛才也問了一下院中的僧人,大家都沒察覺異樣,是一個寂靜漆黑、空明清涼的晚上。」
我︰「那麼,你們院裡的人,這段時間都沒有外出過?」
正覺︰「大概沒有了。」
我︰「你們院中,有訪客嗎?」
正覺︰「過夜的,沒有。」
我︰「日間有?」
正覺︰「昨天是有參觀團來過,當下就有茶禪班。」
我︰「昨天是什麼團體來參觀?能給我團體的聯繫方法嗎?」
正覺︰「當然可以,我一會兒找位同修把聯繫方法寫給你。」
我︰「對啦,今早跑來佛院報警的人,他現在冷靜過來了嗎?」
正覺︰「噢,他在佛堂聽頌經,應該安靜下來了。」
我︰「我去看看他,可以嗎?」
正覺︰「這邊請。」
我和阿吉隨住持走進佛院內部。我們經過樹林,樹木高大、樹幹紋理深刻,踏在枯葉上爆出陣陣辛香味,有種日常也能嗅到的熟悉感。我們從側門進院。一進院是個象牙白色地磚廣場,右轉是一條色彩繽紛的長廊,跟素色的廣場相映成趣。我眼睛一直盯著彩色的走廊看。住持大概留意到了,便帶我們到長廊。
正覺︰「來,在廊下走吧!避一下烈日。」
引進長廊,原來是一系列斑斕的圖畫,附配一些潦草的古字。住持簡短介紹:「是佛陀行化本事。」
走進內堂,裝潢比我想像中現代化。我印象中的廟院是鋪破舊木地板、堂內昏暗的那種。這裡的大堂都是現代的石磚鋪裝,還有電梯。我們乘電梯到二樓。那裡有個偌大的現代化佛堂,有講台、有觀眾席。一群僧人正坐在觀眾席上頌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唯一沒穿僧服的白髮男子就坐在僧人的後面,雙眼緊閉、雙手合十,想必他就是發現屍體的報案人。
正覺︰「平常這禮堂是有大型活動才用的,現在因為其他課室有茶禪班,僧人們就在大佛堂聚起來念經超渡。那位報警的先生就在僧人們的後排。」
大概我們進來時的腳步聲引起了白髮先生的注意,他也慢慢睜開眼睛,轉頭望向我們,一臉無奈。為不打擾僧人們頌經,我招手示意白髮先生到堂外。住持就留在堂內參與頌經。
未等我們開口,白髮先生已經先報上名來︰「我是梁嘉,這裡是我的身分證。」
他一臉沮喪地把證件遞上。阿吉接過證件做口供登記。
梁嘉︰「我每朝都走上這個山頭晨運的。我剛經過了坡頂的果園,開始下坡往寺院走的途中就發現了這個……這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梁嘉又再閉眼、合十。
我︰「梁先生,你能詳細點說說發現屍體的狀況嗎?你如能詳細點,是幫助結案,也幫助死者的,是功德。」
梁嘉一聽,消化一會兒,好像覺得有道理。他深呼吸一口便娓娓道來。
梁嘉︰「下坡時,我走入樹林。當時天色尚早,太陽還未完全出來,森林光線幽暗。我走著走著,望見遠處有衣衫在搖晃。我心想,可能是其他晨運人士掛起了衣衫在樹上。當我愈走愈近時,才發現……原來是整個人身,頸項掛在布帶上,頭下垂,所以我遠處只見衫身。」
梁嘉打了一個顫抖,續道︰「別……別……別誤會,我本來不是一個膽小鬼。你看,我都敢在天色幽暗的山間行走,正所謂『黑泥白石光水澸』,我又為人端正,多黑暗的天色下走山道也不會怕,豈知這次親眼目睹……」
我︰「沒事的,你是報案人,是幫助者,再加上僧人們頌經超渡,死者不會為難你的。嗯,你說,遙見衣衫即是屍體搖晃……當時風很大嗎?」
梁嘉︰「噢,是的。今早風也蠻大,大樹都被吹得落葉了。」
阿吉這個時候彈出來︰「謎底解開了!風這麼大,遺書都吹走了呀!找到遺書,他就是自殺的呀。老大,快點去找吧,快點收工。」
我皺眉,使個眼神要他認真點。眼光離開了梁嘉與阿吉,才留意到廊末有一雙大眼睛盯著我們,是一個短髮小男孩。他看到我注意他,就跑開了。
既然他離開了,我也不在意,繼續問話︰「請問你記得當時風向嗎?」
梁嘉︰「嗯……我沒記住。」
我︰「沒關係,謝謝你。請你留下聯繫方法,我們有需要的話會再聯絡你。」
梁嘉就跟阿吉去完成錄口供的手續。我走回寺院的廣場中央,四圍看看。會不會如阿吉所說,真有遺書也被吹走了?
我轉身一看,才看見廣場正前方是個佛壇。佛祖身邊的神祇我不太認得,是佛祖像就一定認得。捲曲的頭髮,高高的髮髻,豐滿圓潤的額角,半開合的眼睛,長長的耳珠……只是坐姿有點不一樣,可是我又不懂得辨別有些什麼不同。我出神地研究佛祖像的雙手,是左掌在上右掌在下,拇指對點,再看看盤腿是左腳外,右腳內。
這時正覺大師走近,他看穿我一念疑惑。
正覺︰「一般佛壇的佛像是吉祥坐或者是施無畏印的。」
他右手五指舉起,左手平放手指頭向外。
正覺︰「這是施無畏印,而你看到的……」
我︰「謝謝住持指教,我還是到外面找找線索。」
我一邊說,雙腳一邊走動。我見他大概會繼續解釋手印,彷彿後面接著冗長的說教,不耐煩的心思讓身體不由得先動起來。
正覺︰「外面找不到的話,歡迎入內。」
住持在我身後放話,我不明所以,但我還是禮貌地回頭欠身示意,然後走出寺院。我踱來踱去,不自覺走上山,即往果園的方向踱去。我嘗試感受一下風的方向,只是午後山上氣流慢了下來,感應不出一個清晰的風向。上坡讓身軀疲憊,又只看到漫山樹木,開始有一種上下左右都分辨不出的感覺。大概是暑熱勞累,好想放棄。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要開口吞吐空氣幫助呼吸。我喘著喘著要停下來,靠住樹木休息,突然靈機一閃:真笨!天文台網站有風向數據,上網一查便知。
我舉起手機,發現數據接收極差,連不上網路。沒頭沒腦地衝上坡,沒帶水又沒有防護。四十多歲的體力也沒有年輕時好,四肢不算強壯,頂住個大肚腩撐上山,實在吃力。我正想著還是回去,回頭一看,原來已經走上了大半段坡道,可能再走十分鐘就到果園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想去看看。我頂住被太陽曬得刺痛的皮膚,乾涸的喉嚨,期盼著到了果園可以討口水喝,一步一步捱上坡。我開始嗅到一股甜香,我猜想著是什麼水果,是蘋果?梨?芒果?園主可能會請我食一個……
我走到了平地,遠遠看到了一塊黃底紅字的橫額「豐盛果園」掛在圍欄上。我環繞著圍欄找到了閘口。閘口纏住鐵鏈上了鎖,一塊紙牌擱在鐵鏈上︰上茶禪班去。
我腦中響起住持剛才說的「歡迎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