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舊信沉埋於記憶的深水之底,筆尖澀澀探入,
挑起的是近五十年前的一段歲月,
晝夜之梭以一代少年時的心路織成經緯,織出的盡是晦暗,
那歲月的絲絲縷縷中缺失行行且遊獵,駐足於山巔的少年意氣,
只蘊含迷失質疑與苦苦尋覓,人生之路卻是覓而不得,
願拙筆可勾勒出那晦暗歲月中,天良在執拗地呼喚我們人性的回歸。
作者簡介:
逸之
五○年代生於大陸中國,現居澳洲。祖輩父母皆就學畢業於基督教會學校,以專業人士立足於世。逸之學齡恰逢大陸文革而失學,有幸於文革結束後進入大學。法學院畢業後最終走進職場,數十年輾轉於不同國家與律師事務所,現已退休。嘗試以文字記述大陸紅色政權之下,自己與同代人的所經所見,尤其是我們一代人性在紅色教育下的喪失與其中的人性回歸。不過即使有人得以人性回歸,那回歸的往往也是殘缺與扭曲,或蘊含了無盡遺憾。
章節試閱
那些舊信中也夾雜有些零散的日記、個人讀書筆記甚至是書中文字的摘錄等等。收集這些舊日文字的老友實在是有心了。人的記憶如同篩子,我們都可能自覺或不自覺地篩除那些如今心中厭棄的舊事。例如自己雖被不少同學誇讚為「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卻獨獨對於某些當年可稱為大陸知青人生旅程中的「大事」毫無記憶,或無意中從腦中篩除得一乾二淨。例如自己也曾申請「入團」(即指共黨下轄專為青年人官辦的「共產主義青年團」)被拒,甚至還有獲選在當年似乎是難得的「榮譽」—參加當年北大荒「師部」3舉辦的首屆「知青寫作培訓班」。於我,這些舊事想必是當年自己既厭倦卻不得不遵令參與的行為,便自動成為記憶中的空白。白紙黑字卻是我們記憶中那些舊事的證人,雖如今厭惡卻必須承認的真相。如今老友將這些舊日文字託付於我,是望我可以補綴成篇,使一個甲子之前的朋友得以再次回望我們一代共同走過的舊路麼?或是使我們在文字中得以重聚?似乎都不是僅止於此。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執拗地想講述那些一個甲子之前的舊書信?要執拗地回望舊路?是只想用文字留下我們一代人對人世的眷戀麼?我想自己執拗地集信成文,並非簡單的念舊,況且那些舊信中大都不是些引起歡愉的記憶。或許我們的後代讀到這些舊信會莫名所以,或是感到那些信的內容如同墳墓中鬼魂發出的夜吟。那麼,希望我們的後代會多追問一句,這些「鬼魂的夜吟」起源何在?何人是「始作俑者」?若能引得後人有如此一問,我今日重述我們一代的舊日文字便並非無意義。它們或許會成為我們的後代為華夏大陸開啟再無「鬼魂」、「幽靈」或蠱毒的新時代密碼字元之一。願上蒼准我之所求,願這些舊日記憶匯入數億人心中那條記憶的江河。那條江河終會於未來某日倒捲,以滔天巨浪沖毀四壁高築的那口井,使得囚於那口井中超過十億的心靈會再次見到海闊天空。
雖然因病因傷或是自戕而埋骨於鄉間的早逝知青難以數計,但大體上那些舊信代表的十年只占了我們一代多數人一生的十分之二三,但那豈非是人生本該最張揚透明的好年華?從少年的澄澈明亮任性張揚逐漸領悟到沉穩與思索與獨立,成長為青年,如枝頭花蒂正孕育為累累青果。那短短幾年的好年華轉縱即逝,之後人生雖在繼續,到底是韶華不再了。那是永遠也找不回的年華。那下鄉插隊的十年是我們一代人從青蔥少年初入紅塵的歲月,而那時的我們即便是猝不及防被丟棄入紅塵,尚不忘帶好那自認為是裝滿「革命」與「自我改造」真誠心願的書包。但是世事又何曾如人意?事實上的我們,在這十年期間從意氣滿懷逐漸體驗到何為徬徨無措,又何為惆悵孤帆,終於是將那些書包裡的信念翻轉。我們轉成逆旅行人,同時在此過程中逐漸長成為青年。
這些書信至今也已經年近花甲,寫信的舊時朋友亦是早已經分別安家於五湖四海,終於是「漸行漸遠漸無書」,驀然回首已經是失散了舊友蹤跡。曾幾何時,我們視性情相近、相互信任到可以毫無保留地交出一顆心的同學為家人。例如我自己,甚至在「上山下鄉」之前按大陸組織規管必須填寫的《家庭情況表格》中將親近的同學填入,作為家庭成員,在《表格》中標為「關係」的一欄中填寫為「極親密」。這樣的表格必然會因不符合「組織規則」而被退回,作為廢品,須重新填寫。這些舊書信中便夾雜了數張如此的「廢品」。雖華夏大陸自毛氏建立政權以來雖然無異國入侵,我們一代卻自少時便數度經歷共黨高層內部爭鬥引發的社會動盪,那些動盪對於小民人生際遇與兵荒馬亂的戰爭亦差相彷彿,因而每個人難免有盛衰交雜的不同人生。不知道那些當年的朋友,曾在《表格》中被填寫為「極親密」的「家庭成員」的同學,一個甲子後的今天是否依然互通音問?甚至能否再相互傾心而談?」青陽逼嵗除,紅塵催人老,即如「回首已是百年身」。將近十年期間的千封書信,如今來讀,又可表達何種訊息?我想時間或是上蒼對人類的悲憫,是世間人類獲得拯救的惟一窗口。時間一秒一分地推移,永不會遵從任何獨裁者的意志而停頓下祂的腳步,任何獨裁者達到其權力與地位頂峰的一刻亦是其權力與地位下落的開始,這世間尚未見識到任何獨裁者與其創建的王朝是從「輝煌走向更加輝煌」,那只是獨裁者夢中才會出現的幸運,是虛幻世界的影像。紅粉骷髏不過是轉瞬間的輪替,隨著時間的推移,人類永遠會世代更替,我們一代人終將離開現世。我們終將被後代遺忘,我們今生某時自我認為是重要甚至是「偉大」的某些行為或觀念,於將來的某時可能被認作是可笑、愚蠢,甚至是罪惡的。我期盼那個「將來某時」在大陸中國儘早地實現,成為大陸中國的真實世界。
那些舊信中也夾雜有些零散的日記、個人讀書筆記甚至是書中文字的摘錄等等。收集這些舊日文字的老友實在是有心了。人的記憶如同篩子,我們都可能自覺或不自覺地篩除那些如今心中厭棄的舊事。例如自己雖被不少同學誇讚為「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卻獨獨對於某些當年可稱為大陸知青人生旅程中的「大事」毫無記憶,或無意中從腦中篩除得一乾二淨。例如自己也曾申請「入團」(即指共黨下轄專為青年人官辦的「共產主義青年團」)被拒,甚至還有獲選在當年似乎是難得的「榮譽」—參加當年北大荒「師部」3舉辦的首屆「知青寫作培訓班」。於我,這些舊...
作者序
緣起—「青山只會磨忠骨,綠水何曾洗是非」
M市冬末天氣如同喜怒無常的幼兒,常是於一日間使人世嚐遍陰晴冷暖,例如北風捲地、冷雨霏霏瞬間變幻為雲退風霽、豔陽高照,或是相反。澳洲人似乎不存在華夏文人緣於四季變換而傷春悲秋的敏感情緒,或許是由於天氣變幻無常無關於他們日常生活的安穩。上帝從未許諾人世永遠是暢日和風、綠茵鋪地的美景。
恰是M市冬末的某日,本是寒雨淋漓,枯坐家中,卻忽有鴻雁翩翩,叩開柴門,攜來沉甸甸兩箱郵件,如同千年之前的詩人經歷的歡喜:「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雖非有客自遠方來,亦無兒女在旁,卻仍是差相彷彿那古詩中的意境,亦貌似M市天氣無常中帶來的意外之喜。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那些跨山越海寄來的郵件,居然是我們一代少年時的往來書信,一束束連帶信封密密捆紮。我小心翼翼地揭開一頁又一頁幾乎黏連的紙張,信紙薄脆,泛出深深淺淺的黃,許多筆跡也褪得淺淡。那是歲月的印痕,如同我們如今的頭髮已經從柔潤濃黑褪成花白乾澀。信件層層緊緊相疊,若全部打開或許約在千封之數。
雖是約千封書信,若論年代則大致集中於1968年至1976年,即起於我們一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之始,而終結於我們一代大都返城之後,終於擺脫了「知識青年」的身分,另獲職業—無論是城市中如何低端的職業,也可算終獲得城市戶口中的一席之地。知青返城事實經歷過一個漫長的過程,始見於1970年,約結束於1979年。而返城的路徑亦可謂是「張良計」、「過橋梯」,各盡其能。依靠家中權勢是首選捷徑,但那幸運僅僅屬於父母一輩重回權力階梯的「紅二代」(如今多見大陸民間稱「官二代」),而沒有家庭靠山的知青人群中,許多便挖掘體制中雖是「百密」卻終有「一疏」的那些狹窄縫隙,多是選擇蠅營狗苟之途,例如造假疾病證明、假結婚等等。需要獲得此類證明,其中也難免涉及對權力的賄賂,不過當年的知青人群甚至是其父母輩人,大多數並不因此而產生自責心理,反覺是理直氣壯,緣於他們對權力不公積怨在心。為什麼少年們當年被統一冠以「知青」名義共同「下鄉插隊」,如今在在同一體制下卻無法共同返城?因而他們發明的各式雞鳴狗盜的返城之路雖聽來名不正言不順,又豈非正是毛氏曾用以自辯的「目的公平,手段不論」?究其實,難道那些「紅二代」(「官二代」)的返城路真的是名正言順麼?那不過是施行特權的結果。權力不公,下層民眾便只能在權力的縫隙中謀求出路,以蠅營狗苟對抗強權(更確切則為「特權」)。我曾經寫過自我的認知,即「知青返城」行動中平民父母普遍不得不向官員送禮,此便是大陸全民(包括共黨官員)普遍接受「腐敗」概念的肇始。不過那時官員對於收禮的願望仍在「初級階段」,名牌香菸數條或名酒數瓶即可滿足。例如自己便收到過教我如何行些賄賂的信:「如果有些『現管』打官腔(逸之案:大陸百姓俗稱那些政府基礎辦理具體事務的下層職員為『現管』,此類人常憑藉具體辦事權力刁難當事百姓,有意拖延流程,因而民間有『求縣官不如求現管』的說法),你可以私下送點東西,名煙好酒都可送禮,我再為你寄些過去。這也算如今社會常情,就想作是給幫忙的叔叔阿姨送點禮吧。」(1975年10月17日)。大陸官員對百姓慣用的搪塞之詞「此事需研究研究」,也被百姓諧音嘲諷為「此事需菸酒菸酒」。此時,知青相互間的書信便更地多有了僅屬於私密之間的內容,也未必再有坦蕩地與其他「知青同志」共用書信的行為。1978年,知青中約有不到5%的人經過大學重啟的考試再歸讀書生涯。同年,雲南知青為返城發起的集體絕食,終於導致了1979年初中共高層作出「知青一概放行返城」的決定。於是知青如大海退潮般自農村退入城市,各自另啟謀生之路。之後同學間書信往來(除已成夫妻或情人)逐漸減少,直至消失。並非是那之後便無人寫信,只是那之後的信多是僅集中於私人之間,如夫妻家人,或許信中涉及的亦僅是私人間獨有的議題,「傷心人別有懷抱」,而不再是數百萬知青一代間共同的話題與情感。
書信必是老友經年搜集收藏得來,再加以整理甚至是略有分類,例如在我翻撿中不時可見有些信封裡有數封信疊在一起,封套上加有老友分類加注的寫信人姓名。寫信人多是同學中相熟相近相親視為朋友之人,也間或夾雜了父母家人的信,卻數量極有限。這或是由於眾多同學的父母那時尚在改造監控之下,甚至成為牢中之囚,無能通信。亦是由於我們一代人「上山下鄉」期間命運相似,思緒相近,甚至生活內容也是差相彷彿。例如眾多學生都是數年同睡一條大通鋪,只有各自的蚊帳將我們在夜間分隔。因而無論是話題還是感慨都心意相通,自然感覺是親近如手足。
緣起—「青山只會磨忠骨,綠水何曾洗是非」
M市冬末天氣如同喜怒無常的幼兒,常是於一日間使人世嚐遍陰晴冷暖,例如北風捲地、冷雨霏霏瞬間變幻為雲退風霽、豔陽高照,或是相反。澳洲人似乎不存在華夏文人緣於四季變換而傷春悲秋的敏感情緒,或許是由於天氣變幻無常無關於他們日常生活的安穩。上帝從未許諾人世永遠是暢日和風、綠茵鋪地的美景。
恰是M市冬末的某日,本是寒雨淋漓,枯坐家中,卻忽有鴻雁翩翩,叩開柴門,攜來沉甸甸兩箱郵件,如同千年之前的詩人經歷的歡喜:「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
目錄
緣起—「青山只會磨忠骨,綠水何曾洗是非」
第一部 是是非非竟不真,桃花流水送青春
「這裡就有玫瑰花,就在這裡跳舞吧」—1968年:知青,綠皮專列卸下的貨物
「人牛力俱盡,東方天未明」—1968年末至1969年中:「舞盡桃花扇底風」
「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1969年末至1971年:知青心中疑惑的起始
「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是夢中?」—1970至1971年,革命?再教育?進退維谷中的知青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1971年:林彪事件
「分水嶺,煙雨正淒涼」—1971年至1973年:困惑徬徨的知青群體
第一類:「馴服工具」的翻版
第二類:無望的「批判精神」
第三類:「人性」與人生的探索
「讀書患不多,思義患不明」— 1970年末起始:「我現在太缺書看了」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1972年:詩與人性的 兩面性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斷天涯不見家」—1972年至1975年,「別亦難」
「怨別自驚千里外,論交卻憶十年時」—回顧往日:「我有一樽酒,用以送遠人」
第二部 「可憐天下父母心」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父母與兒女:天塹之隔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念」
信餘隨想—「願你有好運氣,如果沒有,願你在不幸中學會慈悲。」
緣起—「青山只會磨忠骨,綠水何曾洗是非」
第一部 是是非非竟不真,桃花流水送青春
「這裡就有玫瑰花,就在這裡跳舞吧」—1968年:知青,綠皮專列卸下的貨物
「人牛力俱盡,東方天未明」—1968年末至1969年中:「舞盡桃花扇底風」
「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1969年末至1971年:知青心中疑惑的起始
「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是夢中?」—1970至1971年,革命?再教育?進退維谷中的知青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1971年:林彪事件
「分水嶺,煙雨正淒涼」—1971年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