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證鬼：神鬼當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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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撒金紙免抓交替／不然祭出雨漸耳】
●二○○三年　北宜公路
被風吹得扭曲的灰色影子在雨中穿越山路，右側山坡邊緣的長排竹林隨風劇烈搖擺，一團刺眼白光忽然出現在車燈前方，踩剎車，野狼輪胎打滑，和車身幾乎呈T字形的前胎掃出弧形水幕。
看清楚，車燈照射的那團白光中間是名婦人。
婦人向他招手，穿白衣戴白帽，另一隻手抱著白布包的不知什麼。
用盡氣力扭轉龍頭向右，硬幣大小的雨水撲頭打來，剎車踩到底，車胎滑在水面，看清楚白光裡面的女人抱著嬰孩，聽得到風聲雨聲夾著嬰兒哭聲。
雨水打得視線不清，車子滑過女人身邊，一隻冰涼的手摸過他脖子，刺骨寒意鑽進毛細孔，野狼不由自主顫抖，無數金紙隨風雨飄擺，其中一張泛著似霧如水墨般光團飄至眼前，閃避不及，便貼在他安全帽中央。遠處響起雷鳴，轉角冒出時大忽小的灰影排成縱隊朝他掃來。
見．不．到．腳．的．齊．一．步．伐。
北宜公路以九彎十八拐著稱，早上去宜蘭的途中他一再提醒自己不可超過五十公里的時速，其中幾次情不自禁飆至七十，幾個彎道的確險象環生，幸好新換的輪胎咬得住路面，野狼就是野狼，排氣管不時因加速發出爆音，風在耳邊，吹得眼淚從眼角拖至兩鬢。不到一小時即抵達宜蘭，因此他停在路邊撥手機給小玉，第一句話便喊：
「許如心小姐，我成功抵達宜蘭，費時五十三分鐘。」
照例惹來小玉罵聲。
「每次叫我許如心表示你心裡有鬼。」只好陪上乾笑。
離小玉預產期還有三天，本來他想算了，可是阿姨介紹的客戶，不去不好意思。拉保險全靠呷好逗相報，第一趟跑遍電話簿上所有親戚朋友，第二趟就得靠第一趟跑出的客戶介紹新客戶。阿姨替他說服兩名高中同學，壽險、醫療險、意外險各來一份，宜蘭雖遠也得去。
兩位阿姨的問題多，他耐心解釋，再簽下阿姨們的先生、孩子，多出五張保單，回程晚了一個多小時才出發，往北經過礁溪，左轉進山路時飄小雨。山下小雨，到了山裡大概變成大雨，不過也不一定，前方兩輛重機以八十公里時速飆進彎道，激起的水花噴他一頭一臉。野狼雖老，一年多前全面整修過，沒聽說重機的防水效果比其他機車好，穿皮褲皮靴的重機騎士不怕下雨，騎野狼的也沒怕的道理。
拐進小金面沒多久雨勢果然轉大，天氣變得陰沉，雨衣失去防雨功能，黏在長褲，溼透的長褲黏在小腿，繃緊的小腿貼著發燙的引擎。
他停下好幾次為了擦眼鏡和面罩，山中霧氣重，說不定該停下找個地方躲雨，等雨勢小點再上路，不過拐了一個彎道，心想都過了一個拐，不如等下一個拐。過了第四個拐，又想已經走了一半，除了幾輛小貨車，路面空蕩，騎慢點就是了。
因此他順利通過九彎十八拐，再下去沒太多大彎道，到坪林叩小玉，趕不及回去吃晚飯，他在坪林吃，帶半斤包種回去送老丈人。
上坡時野狼氣喘得凶，應該換機油了。兩年前他忘記換，修車的說汽缸悶得爆炸，此後他每三千公里必換，這次因為小玉懷孕忙得忘記。抹了抹被水珠模糊的儀表盤，100002，剛破十萬公里，到坪林告訴小玉，破十萬咧。
那又怎樣？小玉會說。野狼跑的里程數能換算為加薪數目嗎？不能，他還是得趁跑業務的空檔推銷保險，不然買不了房子。
雨勢忽大忽小，大概受地形影響，有時轉個彎雨小很多，下個彎又變大，前輪捲起水花，一個多月前失神撞了牆，龍頭未歪，擋泥蓋斷裂卡住前輪，他拿大鉗子剪掉一截，不妨礙車輪就好，雨天比較慘，半片擋泥蓋噴泥水到前面車子的後座，被翻過幾次白眼。
黃色本田重機毫不示警即超過野狼，他感覺龍頭輕微的震動，兩腳周圍布滿蒸氣或是濺起的水氣，有如騰雲駕霧。
減速慢行，他提醒自己，不要跟本田尬，老婆即將生產，打在三檔耗點油慢慢走完這段坡路，反正機車吃的油少，跑趟北宜公路不到一百元。
記得來程見過坪林那裡的小吃店都開張，他餓了。早上十點出門到現在喝了兩杯咖啡而已，但簽到七張單子，林阿姨答應再介紹她的大學同學，沒多久他電話簿上的名單將破千，十年後破萬。跑保險的好處是時間自由，跑出的客戶也是自己的。學王副理兼賣其他商品，按客戶名單，酵素賣一輪，廚房用品賣一輪，叫小玉辭掉頭路回家包水餃，冷凍水餃賣一輪，蔥油餅再賣一輪。
小玉希望換汽車，二手車價錢便宜，地雷也多，找開計程車的大頭幫他挑，有了小朋友，到哪裡都得開車。小玉說，你不能再成天騎機車，危險。老人家說的，汽車鐵包皮，機車皮包鐵。
拍拍油缸，野狼野狼，你不危險，回台北換火星塞、剎車皮、擋泥蓋，你挺我，我更挺你，騎破200000公里。
野狼挺他。風雨中，它對迎面擦身而過的貨車發出怒吼。雨天開車最賭爛來車不看路面硬衝水窪，濺起的水讓對面車道的車子暫時失明。貨車大，了不起，以為公路是他家的。
雨下得愈來愈凶，山坡流下來的水洩進路面，像小河。快五點，天色和半夜差不多，路燈未亮，雨絲搖擺在風裡，他打開大燈，既為照亮路面，轉彎時也好讓來車看到。有些白痴不開車燈，省幾元油錢害對向車道的駕駛瞬間失去視線，每次遇到這種白痴他一定按喇叭警告，拜託，遵守公路道德有這麼困難麼。
小玉懷孕到八個月才請假待產，在她舅舅公司當會計，薪水照領，反正公司有五名會計。生下孩子有點傷腦筋，小玉媽媽願意幫忙帶，他媽媽更認為金孫理所當然由她帶。兩個阿嬤搶金孫當然是好事，問題在該給誰帶。小玉說選她媽媽比較好，生下孩子坐月子一定回娘家，順理成章。他父母可不這麼認為，堅持長孫非由他們飼到會走路不可，因為孩子的姓氏來自他家。
醫師說是男孩，怪自己嘴大，當晚對媽說了，她比中大家樂還興奮，甚至清了他以前的房間給小玉坐月子。這件事還不敢對小玉說，寧可忤逆老媽也不要惹小玉不高興，懷孕中的女人最大。
問過幾位朋友，老婆坐月子該去婆家還是娘家，得到彷彿神明賞的笑杯，對不起，別問我，你的家務事，自己想。
事情可以簡單化，小玉父母家在新莊，騎車去只要三十分鐘，他的父母住斗六，不可能每星期搭台鐵回去看小孩，票不好買，想到搶車票就頭大。
閃過一個大水窪，鞋子由全溼晉級為踩檔聽得到卡滋的水聲。
專心騎車，距離坪林雖不遠，看樣子下班前回不了公司，得打電話給主任，貿易公司客戶林小姐做事有名的拖，別人一箱抽五至十條電線檢驗，唯她每箱都要驗，不知道拆箱、封箱多麻煩。新聞上看到有位富太太返國在海關鬧脾氣「找你們長官來」，海關人員夠絕，旋開她每個香水瓶，抖開她每件衣服，檢查完畢，富太太一邊罵人一邊想辦法把每個瓶子蓋好蓋子再塞衣服進已經闔不攏的行李箱。報社的記者寫，旁觀旅客鼓掌叫好。
公司做電線，每年五、六月出的貨最多，趕去配各種聖誕禮品。請小曾陪林小姐驗貨，欠他一次。
不怕雨，怕風，騎機車走縱貫線的都知道，風吹得雨扭來扭去，大卡車經過掀起的風切尤其可怕。
他催了油門，瞇眼看前方，一輛小貨卡按喇叭超車，野狼閃了閃，還好龍頭穩定向前。離坪林近了，頂多再五分鐘，需要打很多電話，不能忘記斗六，早產幾天是常有的事，到時父母一來，和小玉家人強碰，死得最難看的是夾在中間的他。
過了九芎林兩三分鐘就是坪林，記得沒太大彎道，抹了儀表盤，油還剩四分之一，夠回台北。換到四檔加速，面罩上盡是雨水。眼睛睜不太開，瞇起眼，來車的車燈散成一團，像隔著毛玻璃看太陽。
對面大貨車又行駛在黃線中間，他壓低身子，龍頭朝右，人車與地面幾乎呈四十五度，閃過貨車尾端。過癮，好久沒彎道加速，就是這種感覺。
過彎道上半身朝左，地面飛起的水打得臉痛，一顆細石敲在方向燈，沒事，他以左手食指抹面罩，龍頭抖了抖，趕緊收回左手，雨勢太大又上坡，他減速到三檔，明明下午，暗得像夜晚，前方樹林閃現淡淡的燈光，坪林快到了。
可是，為什麼好像不管怎麼騎，燈光都遠遠的？對面駛來一列車體掛了花飾的小貨車，速度很慢，一下子所有聲音消失，他看著一輛輛小貨車經過身邊，最後一輛後面的貨艙沒有雨棚，一個男人坐大鼓後面，兩車交錯時，男人轉頭看向他，想到北宜公路的傳說，抓交替，車禍死在公路的鬼魂等著抓到交替才可以投胎轉世。
大鼓後面的男人沒有臉。
是他眼花了了嗎？還是雨太大？出殯的小貨車行列無聲地駛過彎道。
他打了個冷顫，應該聽小玉的話，上北宜公路一定得沿途撒金紙，不成文的規矩。
好兄弟呀，請拜受我的心意，我老婆快生孩子了，下次來一定補上這次欠的。不知為什麼，他最後補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突然響起刺耳喇叭聲，後視鏡出現燈光，低矮的跑車想超車，叭他，嚇了一跳。
打右轉燈讓路給BMW，有錢人的車大喇叭聲音更大，汽車保全險，駕駛保一千萬意外險，被撞到活該倒楣。他抓牢龍頭握把靠右，忽然身體一震，不要命了，BMW頂野狼屁股。
兩腿夾緊，龍頭稍微右移，不是已經讓你超車了麼，要超快超。又一震，BMW又撞野狼屁股，地面太滑，他下意識抓離合器踩剎車，真的太滑，他已控制不住龍頭，車頭來不及轉左，幹，腳剎車像踩空氣，早該換剎車皮。野狼離開地面往上迎向撲面打來的雨點。

●二○二三年
「七七四十九天，陰靈最徬徨的是前面三七二十一天，以為自己沒死，可是人
來人去沒人看他們，所以至少要做頭七、二七、三七，讓他們明白，死了。過了三七二十一還不走，事情就歹處理了。」黃阿伯語氣沉重地對智子說，「你們還有十四天。」
因此智子抵台第一天便趕著去靈骨塔看上週心臟病喪命的前夫鄭鵬飛，黃阿伯說親人探視遠比和尚道士頌經有效，安定死者焦躁的情緒。
「三天，」智子對兒子說，「收好行李，辦手續，跟我去日本。」
三七二十一天，不是三天。
「明天去日台交流協會辦護照，你是我兒子，聽我的。」
十八歲以下沒有人權，只有被監護的份。
「其他的事以後再說，你有兩個月時間學日文。北海道沒有中文學校，你進普通高中，我生的兒子，S─MAR─TO，兩個月足夠學好日文。」
十八歲以下還沒有抗辯的資格，同學羅曼的理論，十八歲以下不是人。
「不要怕日文，漢字很多。」
英文二十六個字母，日文有五十個音，多快一倍。跟媽說這個一定挨罵。
「台灣太熱。」老媽補了一句。
以前不說北海道太冷嗎？
全世界最難對付的是女人，老婆比女人更難對付。
誰說的？只有一個人會說這種話，阿爸。
他說，你好福氣，最難搞的女人是你媽，她只會寵你。
媽回家不問爸的死因，悶著頭拖地。過去幾天他睡同學羅曼家，屋內明明整齊得一如阿爸在世，老媽仍指東指西，好像小傑故意從學校運動場運泥沙回來灑，讓老媽可以有拖地的機會。
她拖地，小傑跟著抬桌腳、搬椅子，直到進了阿爸生前和她的臥房總算停止，她看著床頭櫃上的阿爸遺照很久很久。
「我差點忘記他的笑容。你選的照片？」
一星期前鄭記當鋪第八代繼承人鄭鵬飛於傍晚躺在櫃檯後，仰面呈大字形，離頭部不遠擺著一盞手掌大小蓮花造型玻璃燭臺，兩隻手掌旁則各一支傾倒的蠟燭，睜大的兩眼望著釘在屋頂往下垂的金屬吊飾。
法醫判定心肌梗塞，屬於自然死亡，結案。不過昺法醫承認沒人這麼躺好姿勢點了蠟燭再心肌梗塞的。當時店門內鎖，無其他出入口，小傑以鑰匙打開進去，室內沒有遭竊賊闖入的痕跡，找不出外力致死線索，最後只能如此結案。十七歲，過了暑假將升高三的小傑無力反對，也無法反對。暫時成為繼承人的第九代鄭記當鋪負責人，他連當鋪是什麼碗糕也搞不清。
「我選的。」他對已和阿爸離婚卻依然是他母親的竹內智子說。
智子手中抹布停在遺照前，隔了很久才抹了桌面和相框。
「以為他會活很久。」
羅曼說台灣人平均壽命八十歲，死亡原因以癌症占四分之一最高，鄭鵬飛體內沒有腫瘤，昺法醫說連青春痘也沒，但依然拉低今年台灣人壽命的平均值。
「要是爸活到八十歲，妳可能和他復合嗎？我是說八十歲以前。」
「他守著當鋪就沒辦法，我是人，人生下來是為了看世界。」
「什麼意思？」
「你爸生下來為了守他們家的祖傳鄭記當鋪，我生下來是為了當鋪以外的世界。」
所以傳了三百六十年的鄭記當鋪是婚姻的障礙，他十七歲，得先繼承這個大障礙？
「短期賣不掉當鋪，鎖上門停止營業，準備身分證和出生證明，明天跟我去交流協會辦日本護照。反正當鋪從來沒賺過錢。」
媽還是以前那樣，說話沒有問號，滿滿不容挑戰的句點。
里長伯夫婦聽說智子回來，已經來過電話，晚上去他們家吃飯，羅曼傳來訊息，他媽燉了雞湯，滷了豬腳。
「靠，我家祖媽很少這樣請客，一下子叫我買醬油，一下子顧爐火，當恁伯卡好是奴隸。你們早點吃完早點滾，快被煩死。」
得先對媽解釋里長伯家裡為什麼多了個小女孩。羅曼早想好辦法，應該里長伯想的，羅曼頭腦塑膠做的。
「我爸說撿到，OK？人家撿到小貓小狗，我家剛好撿到小孩。不必驚訝，只是
衰小，撿到黃金五百兩比較大快人心。小傑，從你繼承鄭記當鋪開始出了多少奇怪的事，是怎樣，你家當鋪帶駱駝賽，一坨比一坨大，營養好是不是。」
小女孩某個夜晚出現於當鋪地下室，小傑與羅曼分析過多次，地下室收藏櫃的戊壹壹肆抽屜內多出一隻小小的繡花鞋，冒出刺鼻的桂花還是什麼花嗆鼻的香味，然後他們看到穿紅衣的小女孩，五、六歲，說不定七、八歲，迄今為止沒開口說過話。顯然她和那隻分不清左右腳的繡花鞋有關。
本來應該算小傑的事，女孩出現在鄭記當鋪，可是莫名其妙變成羅曼的事，因為他媽媽擺明收養小女孩的態度，里長老公不敢有異議。
羅曼帶著繡花鞋跑了七間宮廟，未得到神明開示，連他師父黃阿伯的千歲宮千歲爺也只賞給羅曼代表神明笑而不答的笑杯。
「我連求七次喔，七次笑杯，我師父說不要再求了，神明表示冥冥中已有定數，你，多此一問。欸，我連拜七次，人的感情靠誠意，我誠意到這種地步，千歲爺不給明示，來個暗示也可以，小傑，恁伯我上有父母老哥，下，居然有老妹，人生還沒開始就已經扶老攜幼，揪甘苦。」
暗示什麼？
「暗示她是不是那個字。」
她不像鬼。
「你再說那個字看看，恩斷義絕。人在江湖，你客氣來，我bee-ru去，明天早上要相見，不要太難逗陣，對國家民族沒有好處。」
那晚僅超越時空的地下室戊壹壹肆抽屜開著，和小女孩一定有關。
也就是說小女孩是陰靈？
靠，羅曼不想再猜下去，他對那個字過敏。
奇怪，他能接受陰靈，不能接受鬼這個字，不是一樣意思。
鄭記當鋪開在舊公寓一樓的店面又破又爛，根據當鋪傳統，不得有窗，不得光線明亮，為此四十坪無隔間的店面除了三分之一由及胸短牆與牆上鐵柵欄隔出的櫃檯外，布置了屏風、衣架、短櫃，形成視覺障礙以保障進店客人的隱私。來當鋪的都怕被人看到，免得冠上敗家子綽號。
所有典當品儲存於地下室五排南北向的保管箱內，鄭鵬飛不幸過世，兒子鄭傑生是唯一繼承人，還沒空清理地下室到底多少個保險櫃，其中多少個裝了典當品或流當品，忽然，冒出穿紅衣的小女孩。
「欸，太陽光線分七種顏色，她可以穿任何顏色的衣服，穿紅色什麼意思，逼人太甚。」
羅曼對小女孩穿紅衣服很有意見，受鬼片《紅衣小女孩》影響。看完電影他叫小傑去他家睡覺，還在房間裡面貼了五道他師父黃師公畫的符。
過去一星期小傑打開過幾個保險櫃，試圖了解當鋪保管典當品的方式，事後必定慎重收好，免得日後搞混典當品，只戊壹壹肆沒鎖上，急著取出金飾、毛筆、戒指還給典當人，不，典當的陰靈，免得他們夜夜來鬧......鬼。
戊壹壹肆是個木製方匣，上面壓著戊壹零玖至戊壹壹參不同形狀的罐子、盒子、箱子，說不通為何造型不一的保管箱疊一起竟然變得寬度一致─至少看上去寬度一致，整齊畫一。
存進戊壹壹肆的典當品，兩年多前送來的，木製方匣卻有了年紀，四四方方，羅曼說像他阿祖那時代的骨灰罐，中央一個小方格可以貼遺照，壹壹肆中央沒有小方格，有個旋鈕，把鑰匙插進，順時鐘往右轉，鎖便開了。
羅曼對戊壹壹肆的意見很多，小傑有自己看法，不管像不像骨灰罐，裡面外面沒有釘子痕跡，用卡榫把六片木頭精實地組成小箱子，說明出自年代久遠的工藝，那麼在阿爸放進三名陰靈與陽間聯繫的信物之前，櫃子內說不定已經先放了典當品的繡花鞋。
「繡花鞋，現在誰穿這種鞋。」羅曼用T恤包住繡花鞋，手不敢碰鞋子，免得沾上那個字。
「以前人的，很久很久古早人給女孩穿的，女孩死了，她的鬼魂躲在鞋子內被不知哪位陌生人撿到，典當進我們家當鋪。」
「不是『那個字』魂，靈魂，OK？再說那個字我一定翻臉。」
「不可能不小心撿到，誰會把一隻小鞋子送來典當。一雙比較說得通。」
「你祖先還是收了，他們到底想什麼。」
第幾代祖先收下的當品？有空再查爸留下厚厚的歷代典當紀錄，當前可解釋的是如果小女孩因為爸把其他典當品塞進同一抽屜，小傑打開門拿出典當品忘記鎖門，附於繡花鞋的小女孩就出來了？
他看著只有手掌一半大小的繡花鞋，凡送進收藏櫃的典當品必有當票存根，繡花鞋沒伴著竹片做的存根。
小女孩有腳，不怕太陽，走路和其他人一樣有影子，不符合對那個字的定義，那麼她到底哪裡來的？
他對媽提了里長婆羅媽媽最近領養一個小女孩的事，媽嗯了嗯，完全不好奇。他再說小女孩很會吃，好像一天要吃七、八頓，媽依然錯誤反應，
「小孩子三個小時餵一次。」
想說小女孩已經大到不吃奶，他沒說，媽抓著拖把和抹布進廚房繼續刷洗。小傑懷疑媽是不是想把爸留下的痕跡澈底消滅。
夫妻耶，睡同一張床，據說能共用一把牙刷，上廁所不必關門，媽不可能不知道鄭記當鋪地下室的祕密，問她繡花鞋的事呢？
里長婆和智子是好朋友，多年前智子腳踝扭過，復健科醫師的里長婆用蠻力喀嚓扳回來，不再痛，沒有副作用，證明暴力勝過科學。
智子個子高大，里長婆體重絕對超過里長伯，她們兩人相約買菜，據說市場內空氣緊縮，龍捲風快成形的氣氛。
提著送里長伯的日本酒、送里長婆的和菓子，一進羅家客廳，里長婆從廚房跑出來和智子兩手牽兩手不停地跳，以為她們才十八歲。小傑裝沒看見，羅曼露出實在不想講什麼的表情，倒是里長伯呵呵笑，
「媽媽回來，傑生可以回家睡覺了。」
小女孩已經坐在餐桌旁，面前是枚啃了一半的大肉包。
「她有名字了，」羅曼拉他到角落，「我媽今天早上做出決定，蕾蕾。」
「為什麼蕾蕾？」
「生我的時候，我媽決定如果女生叫羅蕾，沒想到又生男的，變成羅曼。本來是草頭蔓，我爸進戶政事務所登記寫錯字，被他老婆罵一生一世。我是羅家老么，伊咧，結果草頭蔓被砍頭，跑出個草頭蕾的老妹。」
「恭喜你有妹妹。」
羅曼用看到蟑螂的眼神狠狠瞄小傑，眼珠轉不停，像盯住蟑螂的同時，尋找最接近的拖鞋，
「妹妹？正在經歷。」
「經歷什麼？」
「兄弟仔，男生經歷很多事才能變成男人。」
小傑想不通多個妹妹和變成男人有什麼關係，幸好他習慣了，隨便羅曼愛怎麼經歷。
智子看來也喜歡羅蕾，與羅媽媽就此聊個不停，最先討論怎麼撿到，羅媽打屁一流，就差沒說從北車垃圾桶裡撿到。接著討論羅蕾的可愛，流彈不時掃到一夜變身哥哥的羅曼，智子說白白胖胖的臉孔多可愛，羅媽接話，不像養兒子又臭又髒，夏天衣服洗不完。智子說羅蕾胃口多好，長得像洋娃娃，羅媽接話，一天三餐加宵夜結果兒子還是又瘦又黑，浪費食物。
羅曼萎了，他開始經歷慘遭歧視期。
里長伯一路笑呵呵，搞不懂討好老婆還是也覺得有了女兒的滿足。
一件變化發生了，羅媽夾雞腿給智子，沒想到以前和爸分雞腿吃的她居然拒絕，「我不吃雞。」
是怎樣，以前她不僅吃，還替爸買韓式炸雞。
小傑頗為困惑，到底以前媽為爸而吃雞，或是如今因為爸而不吃雞？十七歲的男生不宜想過於複雜的事，阿爸生前交代，順著個性往前走，有天自然知道往哪裡走。
廢話，不往前走，倒著走嗎。
里長伯大概閒著沒事，竟提了最不該提的話題。
「你跟你媽去日本，當鋪收掉還是頂出去。」
「沒人要啦，」羅曼替小傑回答，「整間店擠滿那個字，哪個人敢頂。」
「不然怎麼處理？」
小傑偷眼看媽，沒聽到里長伯的問題，她和羅媽專注在羅蕾。一隻雞腿不知不覺被啃光，連雞皮耶，換成對付一大塊豬腳，小手小嘴盡是油，不能不同意羅曼，搞不好羅蕾真的是那個字，比較小的那字，長大後才慢慢失去影子，慢慢沒有腳，走路用飄的，變成半透明的冰塊，夏天家裡不用開冷氣。
「當鋪由我媽監護，停止營業，明年我十八歲再說。」小傑覺得他得回答。
「老欸，去廚房盛飯。」
里長伯離開，留下問題由他兒子質詢小傑。
「你家在我們這個里，如果你去日本，整間裝滿那個字的當鋪留給鄰居當紀念，萬一半夜那個字出來擺爛，唱什麼總有一天等到你，誰負責？做人，要講江湖道義。
還有羅蕾該由你負責，她來自你爸的店，找出相關資料請我師父唸經，諸神歸位什麼的。」羅曼表情認真。「態度，面對江湖，每個人得有起碼的態度。」
小傑第一次表明他對羅蕾的態度，
「你妹只有兩個問題，吃太多和不說話，其他的不重要。」
「我媽每天晚上跟她睡，那個字吸我媽的精氣，想害死我媽？」
真正的問題在於他們對那個字的了解太少，不知道圖書館有沒有《如何與那個字相處》、《辨識五百種那個字》、《收養那個字入門手冊》之類的書。千歲宮的師公黃阿伯本想替羅蕾作法驗證真實身分，被羅媽罵一頓，說不定他有對付那個字的天書什麼的，孫悟空持金箍棒把妖怪打成原形那樣。
羅蕾吃得睡著，歪頭嘟著小嘴。可疑，已經至少五、六歲的小孩不是嬰兒，應該帶她去公園溜滑梯、放風箏，最好送幼稚園，不是每天二十四小時餵食。
羅媽和智子聊起小傑的未來，智子打算花兩天處理完繼承和監護的事，帶小傑回日本，羅媽說房子值錢，看賣掉家還是當鋪，替小傑搞個信託，可以當大學的學費。
「你們家傑生功課比羅曼好多了，以後念碩士、博士。」
羅曼更悶，他低聲對小傑抱怨：
「你功課比我好多了？好多少，你數學五十四分，比我多兩分。你會日文？日本一堆大學拿獎學金請你？我媽就這樣，別人的小孩都好，自己的放牛吃草全廢物。跟你媽說，我也去日本，當她乾兒子。」
羅曼沒見識到老媽恐怖的一面，而每個老媽都一定有恐怖的一面，這是太陽下去，月亮升起的宇宙不變法則，如此刻她轉頭叫小傑：
「去替妹妹倒水。」
小傑踩羅曼的腳，
「我媽叫你去倒水。」
他們坐在宮廟前陪黃阿伯吹電扇，進入六月後沒下過雨，廣場水泥地面到晚上八點半還是熱的。
「那個字的書？太多了，你們想看故事的，還是研究的？」黃阿伯抽著菸。
「和那個字的相處。」小傑指羅曼，「他擔心羅媽受羅蕾影響。」
黃阿伯搖早被熏黃的食指和中指，
「羅曼的八字和那個字不合，沒辦法相處，那個字看到他馬上繞道。」
「怕我？」羅曼拍胸膛。
「收不聰明的徒弟，當師父揪辛酸。繞道，聽懂沒？」
「為什麼繞道？」
小傑替黃阿伯回答：
「狗大便。」
人無法和鬼接觸，鬼才能。黃阿伯說明人死之後有段時間不太明確自己是否死了，想如生前那樣和家人接觸，發現家人根本不理他，頓時為自己的死感到不解和氣憤。這種情況常發生在意外事件，死者未預期死亡，自然不易接受死亡，也是抓交替的原因。
「那個字不甘願，我怎麼可能死？」黃阿伯誇張地形容，「明明游泳多喝幾口水，為什麼其他游的人沒死。」
「進入惶恐期。」羅曼插嘴。
經過一段期間，死去的人逐漸接受死亡的事實，關於靈魂的去處有很多種說法，普遍為人接受的天堂地獄說、轉世輪迴說，這兩者造就出許多宗教，道教與佛教皆認為人生布滿苦難，凡克服苦難而跳脫輪迴是修行最大的成就，成佛成仙。
也有一種死後的靈魂逐漸消逝的科學說，靈魂停留於陰陽兩界間一段時間，終於放下生時的執念，化歸塵土。
「進入掙扎期。」羅曼有其執念。
黃阿伯的道家理念偏向科學說，協助放不下的靈魂想通人生不過走一遭，有得意，有失意，既然死了就不該再想，安心離去。有些堅持不肯走，佛家唸經勸說，道家作法喚醒他們，終於有天他們醒悟，便走了。
說得像餐廳，啊你吃飽了，不買單還坐在這裡，是想吃明天中餐？
「那，」羅曼又轉起眼珠，「師仔，假如我們出生零歲，規定都八十歲生日當天死亡，中間不准有意外，世界上就沒鬼了？」
「使用期限。」小傑認同羅曼的看法。
「亂想，人又不是機器人。」黃阿伯呼了羅曼後腦杓，「要是像你說的，世界上沒有宗教，沒有寺廟，我失業了。」
啊，牽涉到黃阿伯一向受人景仰的職業，小傑閉嘴，不過羅曼非辯到你死我活。
「師仔說羅蕾有天醒悟她是那個字，哇哩咧就消失？」
「不能確定小女孩的身分。」黃阿伯慢條斯理試圖找出說服羅曼的理論，「不能確定她是妖或那個字，凡落至世間者，皆有來歷可尋。從鄭記當鋪保險箱出來，查保險箱。」
「保險箱只有一隻繡花鞋，阿伯你看過。」
「設法讓她開口，問問她的來歷。」
「到現在沒說過半句話，鬼不會說話？」
小傑被羅曼重重踩了一腳。
羅曼試過其他辦法，例如傳說鏡子不會照出那個字，他拿三面鏡子和黃阿伯的八卦鏡照蕾蕾，打出她原形，可是只照到她胖胖的身體和胖胖的臉、胖胖的腳。趁羅媽不注意，在她面前燒香，蕾蕾只打個噴嚏。帶她進千歲宮請神明鑑識，變成宮前廣場的小店輪流請她吃東西。
「女生長得可愛，到哪裡都有人請客。」羅曼口氣很酸。
「當初你生成女生不就好了，你媽高興，她高興了你爸也高興，你爸高興就懶得理你哥學刺青還是學刺繡。看，你的錯誤影響全家人的幸福。」
「我生錯性別嘍？」
「草頭蔓蔓，吃雞腿。」
「蔓你祖媽。」羅曼有了新主意，「如果在她身上貼『雨漸耳』呢？」
黃阿伯進宮開始他今天的誦經課程，兩人仍留在廣場，小傑想著去日本的恐慌，五十音就算了，還分平假名、片假名，有的漢字寫法不同，他十七歲，學英語六年，從沒搞清現在完成式和過去完成式差在哪裡，還要學日語？說不定天天被霸凌，日文不好被排擠成學校的邊緣人。羅曼則困於有了妹妹的煩惱，那個字的妹妹。
「有沒有可能羅蕾不是那個字，我們用『雨漸耳』貼她額頭，師仔不是說全世界最厲害的符就是『雨漸耳』，一試就知道。」
「你師父也說，」小傑從五十音裡跳出來，「咒語力量強大，羅蕾一時三刻化成血水。」
「雨漸耳這麼厲害？」
「天下第一符咒。」
羅曼摳新長出的青春痘，他一向不摳到出血不停止。
「不好，她又沒對我們怎樣，化成血水太驚悚。」
「剩下最後一個辦法。」
「快說。」
「鼓勵你媽用力餵她，每天買冰棒請她，估計三個月內她不吃爆才怪。」
不摳青春痘了，羅曼認真看著小傑，
「以前以為你白目，現在知道你社會敗類，她這麼小，害她吃爆。」
「不吃爆，至少每天餵澱粉和糖，吃到她腦鈍。」
「鄭傑生，你心實在太壞，如果不是學校教育失敗，就是你爸故意教你教到大家以為學校教育失敗。」
「不然咧？找黃阿伯請天兵天將？」
「傷害她等於傷害我媽，靠，你想怎樣，害我家破人亡。」
「你有辦法？」
「想個趕走她身體內的那個字的方法，幫助她恢復正常。」
「從那個字變成另一個字。」
「另一個什麼字？」
「變成人。」
羅曼頻頻眨眼，小學時他養成的習慣，里長伯以為他近視，結果是他神經不正常學阿三。阿三小四起近視戴眼鏡。羅曼好不容易戒掉的眨眼習慣回來了，眨了又眨，「小傑，你終於說對了。」
「讓你老妹正常。」
「讓羅蕾正常。」
「你媽能放心收養你老妹，從此你哥學刺青，你混流氓，大家幸福。」
「收養羅蕾。」
「不能讓你妹十八歲前吃成包子人。」
「會發明齁，包子人，不行，我爸只是個里長，我家八代祖先沒遺傳土地和房子，她如果不停止吃，我高中畢業前羅家破產。」
「懂，不是周杰倫，不是西門町大車輪，我們把羅蕾變成為正常人。」
「搞嘻哈？你屌？」
雖然老媽命令不可違背，小傑還是得整理當鋪，該鎖的、該清理的，把爸電腦裡的檔案傳去自己信箱，說不定去了日本可以好好研究。
學校放暑假，希望至少可以在台灣過最後一個暑假。打完籃球，直覺地，沒回家而是走向當鋪。

【第一章 撒金紙免抓交替／不然祭出雨漸耳】
●二○○三年　北宜公路
被風吹得扭曲的灰色影子在雨中穿越山路，右側山坡邊緣的長排竹林隨風劇烈搖擺，一團刺眼白光忽然出現在車燈前方，踩剎車，野狼輪胎打滑，和車身幾乎呈T字形的前胎掃出弧形水幕。
看清楚，車燈照射的那團白光中間是名婦人。
婦人向他招手，穿白衣戴白帽，另一隻手抱著白布包的不知什麼。
用盡氣力扭轉龍頭向右，硬幣大小的雨水撲頭打來，剎車踩到底，車胎滑在水面，看清楚白光裡面的女人抱著嬰孩，聽得到風聲雨聲夾著嬰兒哭聲。
雨水打得視線不清，車子滑過女人身邊，一...

第一章　撒金紙免抓交替／不然祭出雨漸耳
第二章　大雨夾著嬰兒哭聲／當票和它的存根
第三章　誰家的嬰女哭泣／摳腳心的約定
第四章　敞蓬跑車，寶藍色／同一天生日，七月五日
第五章　阿公阿嬤在照片裡／他們沒有影子
第六章　刑法一八五之四條交通事故逃逸罪／祖師爺有交代
第七章　到處是墓仔埔／必須找到目擊者的白衣女人
第八章　刑法二七三條義憤殺人罪／誰能和鄭鵬飛聯絡？

第一章　撒金紙免抓交替／不然祭出雨漸耳
第二章　大雨夾著嬰兒哭聲／當票和它的存根
第三章　誰家的嬰女哭泣／摳腳心的約定
第四章　敞蓬跑車，寶藍色／同一天生日，七月五日
第五章　阿公阿嬤在照片裡／他們沒有影子
第六章　刑法一八五之四條交通事故逃逸罪／祖師爺有交代
第七章　到處是墓仔埔／必須找到目擊者的白衣女人
第八章　刑法二七三條義憤殺人罪／誰能和鄭鵬飛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