鮪
【引言】
提到對日本的第一印象,絕大多數會想到的多半是生魚片、櫻花或是溫泉。自從開始了解到日本生食文化之後,相較於小時候來說,對於生魚片的排斥也越來越淡薄,隨著年紀增長接受度也越來越高。
大概是二〇一〇年前後,當時台灣對於生魚片的鮮度保存可能礙於設備不足,因此不管是因為工作抑或是觀光因素到日本,我只要心血來潮就會抓緊時間,一大早屁顛屁顛地跑到地方上的鄰近漁港,遠眺三更半也出海捕魚的漁師回來,想試試能不能從在地人手上蹭一點最新鮮的漁獲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
雖說鮭魚的口感極佳已是公認的事實,可要說生魚片之王,難免第一個聯想到鮪魚,我們台灣人也沿用了日文的叫法,以「toro」代稱。只不過我們所熟知的toro其實只是鮪魚身上油脂最多的部位,實際上鮪魚的正確日文念作「マグロ(maguro)」。 而接下來的故事則是圍繞在關於「鮪魚」這個詞上。
【故事】
其一、撿鮪魚(マグロ拾い)
二〇一五年前後,我把日本的工作辭掉後回台不久,還計畫回台灣下一步要做什麼的空檔,又再度跑到了日本去見一些以前我教過日文的學生和大學時代的一些好友。其中有天晚上跟一位許久不見的男性友人―「栗間」,相約在以前常一起去的居酒屋敘舊。推開暖廉,拉開門後被認出的當下,不免又是被居酒屋老闆調侃說「你這傢伙好久沒來了」,然後大家一如既往地開始喝酒乾杯、閒話家常。 那天居酒屋牆壁上的黑板上,我清楚地記得寫著今日特餐「鮪のタタキ(maguro no tataki)」,翻成中文可以叫鮪魚泥,也能理解成把鮪魚搗碎後的狀態。
一般在地居酒屋如果沒有特別寫怎麼吃,基本上可以將之視作一道主要食材,至於是放在醋飯上做成軍艦壽司,又或者與納豆、山藥泥、秋葵攪拌後用海苔捲筒拖住,再加上山葵提味張口送入,怎麼吃單看饕客的創意和老闆的手藝。
當時的我只是單純只覺得日本的鮪魚真的跟台灣的很不一樣,所以一被推薦,幾乎想也沒想就點了下去。
待我轉頭問了栗間要不要也來一分,他卻面有難色的搖了搖頭。
「怎麼了?好吃欸……好鮪魚不吃嗎?」
他很堅決地再次拒絕,於是我也沒他想,只是一邊細細的品嚐,一邊開始高談闊論。
「跟你說啊,台灣很愛把鮪魚說成toro,但實際上根本不是啊~都是筋,亂用日文也要有個限……」
話未說完,栗間突然摀著嘴巴站起身子,頭也不回地衝去了廁所。眾人雖是覺得突兀,可也並沒有太過在意。等到他出來時明顯臉色不太好,遂單純以為是他身體不舒服,笑問他幹嘛逞強出門赴約。
他嘴上一直說著沒事,卻令人匪夷所思地請我暫時不要提到跟鮪魚有關的 話題。
「你幹嘛?你不會前陣子去做了撿鮪魚吧?」
我打趣著隨口一問,殊不知他聽到後猛然身體震了一下,輕聲回道:
「我去見習了……」
「蛤?屁啦,那不是都市傳說而已嗎?唬爛的吧你~」
「我當時就是這麼想,所以當有人跟我說時我當然就去了。」
接著栗間便開始跟我說起他的經驗。
那時剛好是接近暑假前夕,因為專題論文早早就寫好,也順利到手面試的公司職缺名額,所以栗間當下正在思考是否能利用多餘的時間找其他打工,讓自己成為社會人之後能夠有更加寬裕的資金。
有想法歸有想法,實際上就筆者所知,他當時可是閒得發慌,加上對日本人來說,最重要的人生轉捩點也算塵埃落定,容易變得懶散也不是不能理解。好巧不巧,那段時間住在 Y 縣的遠房叔叔恰好來栗間家拜訪,進門寒暄後結束不久,突然開始談到栗間的暑假有什麼計劃。
「欸,栗間君,有沒有興趣趁現在沒事的時候,來試試看很有『衝擊性』 的打工啊?」
「打工會有什麼衝擊性?」
「簡單來說就是幫忙處理電車相關事務的工作。」
「……對叔叔來說有所謂的『衝擊性』這件事對我來說才夠衝擊啦!」
「還有一些,嘛……可能令人不太舒服的事情。」
「譬如說?」
「處理屍體這種事情啦……之類的。」
「你是說撿鮪魚喔?真的假的……哈哈哈!」
「絕大部分是動物的啦,像是貓啦、鼬啦、狸貓啦等等的小動物。」
「所以沒有像跳軌自殺的這種嗎?」
「瞎說什麼,那種事情當然是沒有比較好啊~」
當時的栗間聽到時沒特別什麼感想,反而還帶點興奮。明顯聽起來他當時多少是有些期待會處理到人的屍體,但栗間自己也知道這樣的用詞字句並不謹慎,於是便強硬的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再者這樣的工作機會並不多見,於是抱持著好奇心的栗間,很快地就答應叔叔委託的差事。
暑假開始沒多久,叔叔開著車載著栗間走中央自動車道往 Y 縣行去。小時候雖然有依稀拜訪過的印象,可實際意識到的時候居然只開了一個半小時左右就到了目的地,唯一與印象較無出入的就是……這裡還真不是普通的偏僻。
在幫忙栗間簡單的安頓之後,叔叔又載著他帶到車站去介紹給他的同事。 因為不是正式職員的關係,所以也不可能管理售票之類的事情。工作的內容簡單來說,就是跟著清潔的阿桑或大叔掃掃地,然後沿著附近的鐵軌周邊一小段範圍簡單的巡視。
特別是比較沒有柵欄或者平交道周邊,偶爾會有小石頭靠著鐵軌,甚至會有老鼠之類的小動物躲在鋼筋之下等等,那都可能會導致電車暫時停擺的因素之一。
「你知道嗎?有時候電車說有跳軌事故延遲,其實只是小動物不小心跑到鐵軌上而已。」栗間的叔叔笑著這麼跟他說道。時間一晃,很快地他的暑假就這麼過了一大半。正當以為這份叔叔口中「衝擊性的打工」衝擊地快要結束的時候,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大概是傍晚時分,接近最後一班電車的時間段,那天一如往常的在檢查廁所清潔時,忽然不知道從哪來「喀咚」一聲,接著月台上就開始傳出零零散散卻又一陣不小的騷動。
於是好奇心旺盛的栗間走出廁所正打算往月台方向移動時,發現幾個女生從他身旁衝進了廁所開始乾嘔,月台上其餘的人從退得異常的後面,甚至有些人哭了起來。
此時他的心裡這麼想道:不會吧?真讓自己遇上了不成?
眼角一撇,一些站務人員站在不遠處似乎正打起了電話通報警察,同時平時負責帶栗間清潔的大叔則面有難色的站在月台不知在碎念著什麼。
心裡開始忐忑起來的他將視線往月台方向看了過去,基本上是什麼都沒有,可在月台尾端的地方隱約看見紅色的液體。此時基本上他幾乎可以篤定是發生了什麼,正錯愕的時候,突然肩膀被人搭了一下,害栗間跳了起來。
「吶,你就見習一下吧。」說話的人是自己的叔叔。
「蛤?」
「〇〇桑,麻煩一下。」叔叔轉頭向另一位清潔的大叔喚道。
「這傢伙是第一次,就讓他負責比較輕微的部分吧。」
清潔大叔點了點頭,便示意栗間去清潔用具間做一些準備。雖然指令下來,可早已意識過來可能發生什麼的他老實說心裡是一團亂,就算心裡有個底,內心深處卻還是希望只是動物的屍體就好。
不久之後消防人員和警察也趕到現場。
警察和站務人員很鎮定討論了一下乘客疏散的事宜和轉搭電車的引導事項,消防人員則配給了清潔的大叔還有一位站務人員長筒靴、夾子和純白色的塑膠袋。
「你先把月台拖一拖吧。」清潔的大叔這麼說道。
於是栗間只好心裡七上八下的提著水桶和拖把往月台尾端的地方走去,而越靠近那裡,發現濺到紅色液體的地方真的是亂七八糟。地上就算了,連隔個月台距離一公尺多的廣告欄上,甚至是接近天花板的地方都有。
為了平復心情,他只能一邊假裝鎮定地拖著這些紅色的液體,之所以這樣形容,恐怕是因為心裡不想承認那就是血吧 !? 甚至是他只要開始一亂想那些紅色的液體並非是好萊塢恐怖片那種人造血漿,而是確確實實從人體裡面飛濺出來的,胃裡就一陣翻絞。
在月台尾端下的鐵軌,剛剛的消防人員們和清潔大叔、一位站務人員開始巡視著鐵軌周邊,然後一邊用工具從地上撿著不知道什麼東西裝到袋子裡,就這樣一行人越走越遠,甚至走了兩百公尺左右的距離。大概體感過了一個多小時(又或者是更久),又看見他們循著鐵路走了回來。
每個人手上的塑膠袋都裝著東西,是什麼就不再多說了。最後有兩個人則用擔架抬著一個大袋子,袋子中間有個拉鍊,明顯就是屍袋。
「怎麼樣,拖乾淨了嗎?」
清潔大叔走過來關心他,但栗間只是點了點頭,據說那時他的臉色十分的蒼白。
「有看到什麼嗎?」
「沒有。」
一位消防人員走到了月台尾端附近巡視了一下像在確認什麼,接著又仔細邊檢查邊夾起了什麼東西,過沒多久遂抬頭看向這邊同時舉起單手示意工作結束後,眾人就收隊了。
這件事情過後不久,他的暑假打工也迎來了尾聲。在將自己的行李整好之後,再度由叔叔開車載著栗間往東京行去。縱然事件過後,沒有人對這件事情特別提起過什麼,反而成了他心中的一塊疙瘩。
後來案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在返程車上栗間還是向自己的叔叔開口詢問為什麼要找他來做這種打工。
叔叔只是淡淡地笑道:
「因為這種事情三不五時就在發生,像我所說的,絕大部分不是人而是動物。就算是這樣,有些沒辦法接受而離職的也並非少數,所以才會找一些打工仔來當清潔人員……嘛,放輕鬆點別多想,畢竟你沒有看到實體不是嗎?」
「是阿,你叔叔講的沒錯啊。」
「事情發生在你面前的時候,哪真的這麼一派輕鬆啊,北七。」
「你又沒看到實體,心理素質會不會太差 !? (笑)」
「我在一開始走到月台尾端清潔時就撇見下面就有一塊肉泥,看起來就像你剛剛吃的那塊鮪魚泥,顏色也是那樣子……」
「……狗咩拿賽(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