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入話
白居易是名人,不像陳才智,還需要自我介紹。白居易不需要介紹,他是聞名天下的大詩人。大到什麼程度呢?不妨與詩仙李白、詩聖杜甫做個參照。詩壇流行的排行次序是李、杜、白,就像現代文學的魯、郭、茅。不過在一衣帶水的東瀛,這一次序頗有不同。在日本,白居易一向被排在最前面。就像《昭明文選》可簡稱為《文選》;在日本,白居易的集子《白氏文集》可簡稱為《文集》,地位之尊,可見一斑。為什麼呢?
因為數量嗎?確實,若論總量和篇帙,白居易超過李、杜在內的所有唐代文人。而就文體之全面、詩文之並擅而言,白居易的成就,也絕不在李、杜之下。白居易的文章,包括詩歌,無論表現內容的廣泛性、深刻性,還是藝術成就的鮮明與個性,都不遜於其他任何一位唐代作家。作為唐代最多產的作家,白居易各體兼擅,取材廣泛,加之精勵刻苦,故作品數量之多,在唐代首屈一指;他的集子也是唐代保留最完整的詩文集,今存白居易散文866篇,詩歌2,830首。
因為品質嗎?在品質上,白居易也堪稱大家,不僅在當時文壇地位很高,對後代文壇影響也很大。白居易在世之際,不僅大唐婦孺皆知,雅俗通吃,而且其詩作走出中國,傳至東南亞,堪稱「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典範和先行者;去世以後,仰慕尊崇、效仿學習者不絕如縷,對東亞文化圈乃至歐美和全世界影響也很大,堪稱世界級文化名人。晚唐詩人張為的《詩人主客圖》稱白居易為「廣大教化主」,可謂恰如其分。
以上答案自然都是對的,但還有一點更為重要,那就是,白居易所獨具的人格。詩品出於人品,白居易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詩人,更是文化名人。作為中國文人的典型代表,樂天型文化,與傳統儒釋道三教思想和文化交流密切而廣泛。白居易前期主張為政治為人生的文學觀,是平民知識分子的代表;後期樂天知命,對孟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加以實踐、發揮和改造,成為後代知識分子重要的思想財富,其人格滋養了中國後世文人的精神家園。宋人早有「李白為天才絕,白居易為人才絕」(錢易《南部新書》卷丙)的說法。樂天型人格,上承陶淵明,下啟蘇東坡,是中國文人三大人格中的重要一環。白居易曾自比「異世陶元亮」(〈醉中得上都親友書……詠而報之〉),其實陶淵明,晉代之白樂天也;蘇東坡,宋朝之白居易也。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盛唐李杜之後,白居易樹起又一座唐詩豐碑,具有詩歌史和文化史上「第三極」的意義。李白代表天上人間、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詩界典型,追求狂放自由的人格形象,杜甫留下沉鬱頓挫、晚節漸於詩律細的詩學風範,濟世難成的悲壯之歌。在日月爭輝的李杜之外,步入中唐的白居易,更加注目於大地人間,不僅兼納李杜之光,而且開出融風流於日常的新路。與「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的李白不同,白居易與晚年杜甫的心境更為契合,更加注重在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裡,於細膩感受和冷靜觀察中,體會人生的滋味與境界,所謂「白傅風流造坦夷」。這位廣大教化之主,擅長放下官樣體段,以平實的筆調、樸質的面貌和詩人的襟懷,敘述、描寫身邊眼中的平凡世界,顯示出獲取物質和精神雙重享受的生命姿態。從中外影響的廣度和深度來看,白居易已經成為獨具魅力的文化符號。
讀者眼前的這本書,是筆者閱讀和研究白居易30年的一個小結。閱讀,貴在喜歡;研究,貴在比較和權衡。本書原擬題名為「白居易研究論衡」。漢代大儒王充《論衡.自紀》稱「論衡者,論之平也」,意謂力求戒除偏見的平正之論,而「平」者,正是白居易詩風的關鍵字眼;所以想兼用其意,自戒兼以自勉。不過,考慮讀者的接受,將原題改為了現題。閱讀白居易,是我近30年來的主要功課,早已由工作內容之一,轉為生活中的無處不在。閱讀白居易的作品,同時更是閱讀白居易這位作家;就像讀史意在閱世,讀書多半也是讀人。白居易也是讀書人,儘管兼具朝臣、作家和學者等多重身分,但精敏不懈閱讀,始終是醉吟居士生活中的主要內容,也是他擺脫生活中難以避免的困苦艱難的重要法寶,成就其隨緣自適、樂天知命人格的奧祕。閱讀就是照鏡子。隨著閱歷的增加,我感到也稍稍讀懂了同樣是讀書人的白居易。讀書和閱世,有時是一回事,就像生活和工作,並無涇渭分明的界線。只要喜歡,就可融而合一,比如醉與吟。
醉白,源自醉吟。宋、元、明、清以來,白居易的影響與接受,始終綿延未斷,匯成一條多姿多彩的醉白之路。「醉白」二字,貼切表達出我對這位醉吟居士的傾慕。歷代文人對白居易表達醉心景仰之意的醉白之路,已經構成唐詩之路的重要分支。從醉白堂、醉白樓,到醉白池,則是醉白之路上的重要關節點,乃至逐漸由地理勝蹟轉化為文學景觀和意象。所過者化,所存者神。其中,作為江南文人重要雅集之地的醉白池,與陶然亭南北對應,不約而同地取義於詩人白居易,可見醉吟詩風的遺響和餘波遍及華夏南北。醉白之路上的歷代文人,承繼醉吟詩風,將日常與風流組合為雙重變奏,在生活場景和日常心情的描寫中,容納人生的反思和體悟,鋪就了詩歌史上一條融風流於日常的別有意味的醉白之路。
我的醉白之路,或者說與白居易的結緣,始於大學的學位論文,當時選擇的主題是白居易的〈長恨歌〉,那是在1992年,大學三年級的下學期,指導教師是2020年以105歲的高齡駕鶴而去的孟慶文先生。老人家年高德劭,學養深厚。這樣一位老先生,希望我跟著他研究古代文學,在猶豫了幾秒鐘之後,我決定了至今未變的研究方向。孟老先生高看我,我自忖:小子何能?不過,想到白居易,想到當年顧況獎掖「離離原上草」的作者,我感到一種榮耀和責任。慶文先生又把我舉薦給他的得意弟子,2021年春天駕鶴而去的朱明倫老師,老師把路都一一地為學生鋪好、設計好。這真是薪盡火傳的傳承,一脈相承的傳承。到北京以後,從學於陳鐵民老師,選擇以〈元白詩派研究〉為題撰寫博士論文,受到學界認可,並有幸獲得以社科院胡繩院長命名的學術獎勵。之後,陸續推出《元白研究學術檔案》和《白居易資料新編》,初步完成了蒐集和整理「有關白居易的一切」這樣的目標。一路走來,我的醉白之路,從〈長恨歌〉研究起步而走至今日,不能不感謝扶植、幫助和引導自己的幾位恩師。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而且構成學術史,形成文藝流派。白居易的偉大,不僅緣於深受前輩提攜;不僅源自他的早慧、出道較早,又精勵刻苦,作品多產,追求通俗平易的風格,獲得了最廣泛的讀者群;也不僅緣於年壽長、文學活動持續的時間長,並且特意把自己的作品整理後分藏多處;而且,與其善於團結同道,引領後學形成元白詩派有密切的關係。拙著《元白詩派研究》就是從詩歌流派的角度,梳理了白居易的當代影響,此後出版的《元白研究學術檔案》,則意在評論20世紀以來的海內外研究成果,與之正相接續。《白居易資料新編》所輯文獻,則始自中唐,迄於近代。最近完成的《白居易接受史研究》則是在接受史視野下,梳理白居易對後世的影響,透過對評點、選輯、闡說等各類文獻的梳理比對,分析白居易接受、傳播和影響的歷史,以重新理解白居易的歷史地位,更準確地描畫其感召力,更全面地估量其影響力。
沒有接受史而僅有創作史的文學史,是不全面的文學史。白居易接受史研究的意義有兩層內涵。第一層內涵偏於內,包含以白集文獻整理者為主體的白集編纂史,以歷代白居易詩文選本與評點為主體的選本沉浮史,還有以普通讀者為主體的接受效果史,以文學作品為主體的作品效仿史,以文學評論家為主體的作品評論史,以地域空間為主體的詩跡傳播史,以作家為主體的接受影響史,這七個方面,大致涵蓋了白居易接受史研究的範圍,而意義即蘊於其中矣。梳理這七個問題,白居易的影響力也就不言自明矣。要而言之,從時間線索上展開的接受史研究,與從空間領域展開的詩跡研究加在一起,一縱一橫,則是未來白居易研究需要大力拓展的兩個方向。
第二層內涵偏於外,白居易接受史研究的作用和價值,在於承繼傳統,啟迪當下,總結以往,開展未來。詩歌史研究兼含創作史與接受史,與創作史不同,接受史更多與後世之建構相關,其「弔詭」之處在於,有時會將明明差別很大、難以同日而語者,例如年差七歲的「元、白」、年差十二歲的「李、杜」,在放大和放遠的詩歌史平臺之上加以並稱,建構起新的審美意義上的齊名和同尊。同時,與歌唱家不同,文學家的價值往往不能立刻得到展現,成功的歌唱家可以在劇場上第一時間享領觀眾的掌聲;文學家與運動員也不同,無法像成功的運動員那樣,可以在賽場上第一時間領受觀眾的歡呼。大多數文學家需要默默等待,等待超越空間的傳播,等待超越時間的考驗,等待超越偏見的評判,有時很久,或許是幾百年以後,可能才會迎來共鳴,得到「印可」(借用佛家語)。正所謂「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白居易是幸運的,沒有等那麼久。更為難得的是,他擁有持續未斷、格外眾多的異代知音,他們接受白居易其人其文滋養、融會於自身修養和創作的同時,也不斷提升拓展了白居易的影響力。而白居易研究也隨著漢語文化的傳播、漢學研究的拓展,隨著樂天的獨特魅力,走出東亞,擴及全球。萬古流雲,唯經典常新;世界漸小,而詩道正寬。新舊更替,而今古相承,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今嬋娟是一輪,含蘊深厚的白居易接受史,其實具有豐富的當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