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愛神之前【原創小說大賞首獎！】

得獎紀錄：★2024 POPO原創小說大賞 首獎作品
暗黑系實力派作家 藤山 紫 繼《在偏差中盛開的她》後全新力作

我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僵硬――這是多麼詭異的敘述，但實際狀況確實是這樣。
看著還溫熱的血液從腦袋裡緩緩流出，我試圖用手撥弄，愚蠢地以為血液會回到腦殼裡，然而我根本觸碰不到自己，當然也碰不到血，連造成漣漪都沒有辦法。
我坐在地上，沒有太多情緒。
我碰不到任何東西，就像古今中外任何文章對幽靈的敘述一樣――它們透明得像空氣，能存在於所有奇妙狹小的窄隙……我是空氣……噢，是啊，我竟然現在才驚覺「我已消失」，只剩下一個冰冷的空殼還在失去溫度。
頹喪地往後一躺，我環顧我陳屍的地方――狹小且年久失修的木屋，四處擺放著農具，屋樑上結著厚重的蜘蛛網，網上掛著大大小小蜘蛛的獵物……不論我生前是怎樣的人，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地方死於非命。
根據長年看《名偵探柯南》的經驗，我相當確定自己死於他殺，卻記不得犯人的樣子、被殺的過程、所有的痛……這感覺很奇怪，照理來說我應該要是最清楚的人，但顯然我什麼都不清楚，忘記了一切。
我叫什麼名字呢？我來自哪裡？今年幾歲？我的頭被砸爛了，我根本不知道我有怎麼樣的一張臉，我有家人嗎？他們知道我遇害了嗎？以及，我為什麼被殺？
人死後會去的地方對我來說不重要了，不論是天堂還是地獄，我只想知道有沒有人能告訴我，我怎麼了？
當柯南麻醉毛利小五郎後逐步揭開謎題時，那是令我感到最煩躁的時候，活著的人自顧自地、目中無人地敘述自己的難處及對死者的怨恨，死者通常惹毛了大家、死者通常壞到不行……一群人對死掉的人指指點點，沒有人顧及死者的心情。
真神奇，雖然我失去了記憶，竟然還記得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總之，我想表達的是，死者是有情緒的，比如我，成為靈魂的我。
等等，所以說，我是不是惹毛大家了？所以我才會死？
在屍體被發現前，我哪裡都沒去，只是守在我的身體旁，一動也不動。傳說動物對靈魂特別敏感，這幾天雖然有幾隻流浪狗靠近木屋，但我對牠們發出怒吼後牠們便識相地離開了，這正好印證了傳說。
然後我發現我的時間感竟然和活人一樣，真奇妙，我明明死掉了。但也只是靈魂感受到時間罷了，屍體似乎感受不到，我覺得我的身體爛得很快，很快地長斑、很快地發臭、很快地滲出血水，時間在「她」的身上發狂向前流逝。
如果我在這裡死了一年，我會不會就這樣待在這裡一年呢？我忍不住想。
令人感恩的是，最後我並沒有在這裡太久，我在死亡的第三天被發現了。
感謝這位農夫先生，他在早上巡視時發現倒楣的我躺在倒楣的他的木屋中，並通報了警察和相關單位。
很快就有一群人將我團團圍住，瞬間讓孤單的我有了一點安慰，其中一名警察還是個年輕帥哥，叫做李知雲。
如果我還活著，我一定會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跟李知雲約會，而不是以頭被砸爛的樣子與他相見。我感到羞恥，同時對李知雲感到很抱歉，為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感到抱歉。
我從李知雲取得的資料中得知我的名字，我是林品涵，今年剛滿三十四歲……才剛要轉型成年輕有為的熟女，卻死了。
李知雲啊，我希望你不是那種爛警察，希望你能快點查出兇手是誰……我有奇妙的預感，當我知道兇手是誰之後，我將會得到所有記憶。
「到底是怎麼樣的人這麼狠心……」李知雲看著我的證件語重心長地說。
我注視著他手中的證件，這是我變成靈魂之後第一次看見自己生前的臉，原來長得還算不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頭被砸爛的關係，我一直無法將證件上的人與我聯想在一起，導致我連一點關於自己死翹翹的悲傷都沒有。
當我的遺體被運送上車後，我坐在李知雲身旁享受當一個女鬼的權利，撫摸李知雲的臉龐、偷偷親李知雲一下，讚嘆李知雲真是我的菜。
在那之前，警察通知了我的家屬。我本以為會有和警察一樣多的人前來，但來到現場的只有我媽媽陳月雲和姊姊林品妍……聽說，我沒有父親。
看著她們跪在我的遺體旁邊哭得撕心裂肺，我卻沒有任何感覺，不禁懷疑她們真的和我有關係嗎？還是認錯人了？
不過她們很快指認了我的特徵――我有基因上的缺陷，左耳天生畸形，雖然聽力正常但耳廓是透過手術製作的。
陳月雲輕輕觸摸我的人工耳廓，接著哭了出來，「沒錯……是我的女兒……」
後方跟來的林品妍聞聲為之癱軟，兩人扶著像黏在一起。
我不記得我原本的左耳長什麼樣子，而她們此刻的樣子或許就像我原本沒有軟骨的耳朵一樣。
兩人抱著哭了許久，等情緒稍微平復之後，另一名警察將她們帶回警局。
「有沒有印象她跟人結怨？」李知雲首先訊問陳月雲。
「我其實……不太了解她的交友狀況。」
原本我期待她可能會帶來一點線索，但沒有，且我的母親似乎不了解我，或者說，我和她竟然如此疏離。這麼說其實有語病，現在的我和她是彼此彼此。
我的視線移到李知雲的筆記本，念出她的名字：「陳月雲。」既陌生又普通。
「自從品涵和她老公離婚之後她就變得很奇怪，很孤僻，我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樣……」說著說著，陳月雲失聲大哭。
在一旁靜靜看著的我都忍不住喃喃道：「麻煩妳好好說話行嗎？能不能沒說幾句就哭？」
「可以提供她前夫的聯絡方式以及任何您知道的資訊嗎？」李知雲遞給陳月雲一張便條與一枝筆。
陳月雲接過，顫抖的手寫下我前夫的名字：夏常芳，以及出生年月日、出生地等等資料，將她所知少得可憐的事情全寫上去。
我不斷地在腦海翻找關於這個人的記憶，夏常芳，台北人，今年也三十四歲……可沒有，一片空白。一個明明是和我相愛之後結婚的人，我卻沒有和這個人有關的記憶，一張小小的便條寫下的事情都比我知道的多。
「她和夏先生結婚沒多久就離婚了，大概才一年多，說來真是丟臉。」
陳月雲在李知雲做完筆錄一段時間後吞吞吐吐道出更多訊息，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婚姻短得可憐。
她從包包裡拿出我和夏常芳的合照，男人看來不像與我同歲，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來歲的樣子……就當作我膽小吧，最終我並沒有將陳月雲與林品妍對我的敘述聽完便匆匆離開現場。
離開偵訊室，我坐在警局的門口透氣。我以為身為鬼的我會恐懼陽光，更何況現在是夏天，人都怕曬了鬼怎麼可能不怕？而且鬼魂屬於夜晚，卻沒想到我可以享受陽光，任由陽光穿透我的皮膚，不會感到發熱刺痛，也不用再擔心曬黑，反而可以閉上眼睛，感受日光沁入靈魂深處，整個人慢慢暖了起來。
「當鬼很冷吧？」與此同時，有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哈？」我睜開眼睛與眼前的女人四目相視，「妳在跟我說話嗎？妳……看得到我？」
女人一頭素淨短髮，膚況看來挺年長，穿著酒紅色的洋裝，背著奇怪的黑色的長型背袋，輕盈地坐在我身旁，「我知道妳的一切，所以我看得到妳，林品涵。」
那句「我知道妳的一切」與直呼我的名字突然讓我明白，眼前的女人和我不一樣，她不是人，也不是鬼，「……妳是神明？」
「可以說是，也即將是。」
我雙眼發亮，態度急切，「所以妳可以告訴我妳知道的一切嗎？我什麼都不知道。還是所有死掉的人都像我一樣不知道？」
女人笑了，有些無可奈何，那是將我當成孩子的笑容，「不是所有人都像妳一樣忘記一切，妳還有工作要做，工作結束之後，就會收到妳的某一段生前記憶，最終了解一切功德圓滿，投胎轉世。」
她的說法非常模稜兩可，我還是不太明白。
「這給妳。」女人從黑色長背袋中拿出一個細長的箭筒與弓，箭筒內分成兩格，分別插了紫色羽毛箭兩支箭與紅色羽毛箭兩支，「把它背著，從今天開始這就屬於妳，直到妳的工作完成為止。」
「這是什麼？」
「這是愛神箭，紫色是『分離』，紅色是『相愛』，接下來妳要去找神所指定的人，讓那些人和他們的靈魂伴侶在一起。如果那個人有別的對象但妳覺得另一個對象比較適合，可以先用紫色的將他們拆開，紫色的箭可以令雙方很爽快地斷念、死心，接著再用紅色的讓另一對在一起，這兩種箭的效果都因人而異，對有些人效用很持久，有些則效果很短暫。然後，這兩支箭因為永續環保的概念重複使用。」
莫名其妙的女人自顧自地將箭筒掛在我的後背，「等一下，我有說我要答應？」
「妳不能拒絕，這是妳的工作，妳是被指定的。」語畢，她俐落地在我胸前扣上背帶的卡榫，「我要走了，必要時我會出現。好好加油，現在開始，妳就是愛神。」
「等一下！」我緊張地站起來，「得到記憶是什麼意思？透過愛神的工作知道別人對我的印象？」
「不是，是『記憶』，屬於妳的記憶。」
「我為什麼得做這些事情才能得到記憶？還是算了吧？反正投胎時大家都是失憶的。妳到底是誰？還是妳可以幫我？或者我直接投胎吧？」
聽完陳月雲和林品妍說的事情之後，我突然覺得就這麼失憶下去也好，乾乾淨淨地走掉挺不錯的。
聽別人說自己的事情並不會讓我想起過去，而是感到相當陌生。會不會其實我只是沉浸在一場電影裡？裡面的主角碰巧長得像我、名字是我。我對自己的一無所知感到害怕，我知道的不過是別人眼中的我，那不是我的「記憶」。
如今我死了，什麼也沒能帶走。我並不覺得拾回記憶能得到什麼，更何況，從我死去開始，我就不覺得我的記憶是多好的東西。
可女人沒有打算聽我囉嗦，「我也是愛神，我叫藍珂瑋，補充說明一件事，因為那些箭的關係，妳會開始擁有一些鬼沒有的能力，但妳還不算是真正的神。」
藍珂瑋背對著我，話音方落隨即化成一縷煙塵消失在我的眼前，只有一身與紅酒顏色一模一樣的洋裝在我眼底留下殘影。
我呆滯坐在警局前，一切發生得太快，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我才剛成為鬼耶？現在又變成愛神？
片刻後，天空中緩緩飄落一張粉紅色的卡片，我打開，上頭寫著陌生的名字、地點、時間。
李善婷，善婷文理補習班，下午五點。
我還沒能理解卡片，迎面而來兩個我不清楚名字的男警察和女警察有說有笑，他們看來像剛約會完，之所以如此推定，是因為我能看見女警身上縈繞著粉色的煙霧，並往男警察的身上圈圈繚繞──我竟然可以看見誰喜歡著誰。
為了測試這箭的真假，剛好也是做善事成全女警察，我背著弓向男警察走去，按照藍珂瑋所說，在他後肩刺上紅色的箭。
沒有血流出，他當然不會痛，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刺入的紅色箭化成紅煙鑽回箭筒，緊接著男警察止步，直視蔚藍的天空，像是靈魂出竅。
女警察非常緊張，一直搖晃他的肩膀，「學長，你怎麼了？」
我趕緊給女生刺上另一箭，讓他們確確實實兩情相悅，同樣的，紅煙飄起，箭回到了箭筒中。
男警察回過神來看著女警察，他們四目相對，含情脈脈，「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我真的很喜歡妳……。」
我纂緊手上的弓，突然感到很害怕，他們是靈魂伴侶嗎？老實說，我不知道。
隨便搓合人家好嗎？我左思右想，正後悔著想用紫色的箭挽回，就聽見女警察小鳥依人的嬌嗔：「學長，你這樣怎麼對得起你老婆啊？你以後要怎麼辦？該不會要離婚準備娶我？」
我心中有個「幹」發音的喊叫，伴隨著心碎聲同時響起。
「我的老婆從現在開始只有妳，那個人我才不管，我清醒了，我只想跟妳在一起，離婚也沒關係。」男警察忝不知恥地笑著。
這可不行，我現在是愛神，怎麼可以破壞別人的家庭？我立刻抽出箭筒左側紫色的箭打算射向逐漸走進警局的兩人。下一秒，我便被人拍了肩膀，沒好氣地回頭，「嘖，沒看到我正在努力拯救一個瀕臨破滅的家庭嗎？」
……不得了，這人比李知雲還帥，我揉揉眼睛，以為是在整人，說不定這是地府特別節目？專整鬼界新人？
「新同學，妳好啊，我叫白靜宸，妳是愛神，我是死神，請多指教。」
自稱死神的白靜宸笑得非常好看，我突然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男警察和女警察與我素昧平生，他們怎麼破壞倫理道德跟我無關。
白靜宸高大挺拔，笑容堪比韓國明星，甚至更迷人，一身西裝正中我的好球帶，尤其那一排比牙膏廣告有過之無不及的牙齒。
「你……你長得真好看……」我脫口而出。
白靜宸開心地 笑了，拿出他的手機點了幾下，「跟這個人是不是很像？」
畫面中是個典型的韓國男明星，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只依稀記得看過他的戲，沒想到我對這麼帥的演員的印象竟然淡過《名偵探柯南》，「確實滿像的。」
除了他的臉之外，對於白靜宸我還有個說不上來的感覺。
「因為死神可以變臉、變形象，人在死亡前有時候會開啟一些奇怪的能力，他們看得見死神，所以我們需要常常換形象，有時候是典型的黑袍拿著鐮刀，有時候是牛頭馬面、黑白無常，有時候就像我現在這樣，是夢中情人的形象。」
他宛若魔術師一樣的站姿令我發笑，不過我現在沒時間討論他的長相。我斬斷色慾薰心，「要認識新朋友等一下，我要先解除他們的靈魂伴侶關係。」
我重新將紫色的箭架在弓弦上，蓄勢待發，我還是無法眼睜睜看著狗男女毀了完整的家庭。
「等一下，藍沒有跟妳說不論是紅色或紫色同一個對象只能各使用一次嗎？再觀察看看吧，看看他們是不是靈魂伴侶。使用紫色箭解除他們的關係後，就沒有後悔的空間了。」
「可是那個男警察結婚了啊。」
白靜宸聳聳肩，微卷的短髮飄揚，「那又怎樣？結婚不代表跟婚姻對象就是靈魂伴侶，給他們機會也不錯啊，再觀察一陣子吧。」
我收起弓箭，被他的帥氣懾服，覺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好吧。」
「這裡有你的工作嗎？」我意識到這裡是警察局前，「哦？等一下有命案要發生，所以你在這裡等，是嗎？」
「不是，我本來是要來收妳靈魂，但是聽說妳變成愛神，覺得很有趣就來瞧瞧，現在看了……嗯……原來如此。」
「什麼原來如此？」
白靜宸笑了。
我突然想著如此愛笑且陽光的大男孩竟然是死神，而若是在二次元世界中有可能是《名偵探柯南》中最討人厭的死者之一的我竟然是愛神，多尷尬可笑。
「妳有成為愛神的特質，跟藍一樣。」白靜宸說道。
我充滿疑惑，甚至懷疑看著我說話的白靜宸其實不是在說我。
「適合當愛神？和藍一樣？你說的是剛剛那個不負責任匆匆丟下我的人嗎？」
自從被突然丟下開始，我就非常錯愕，這是愛神的做事方式？
白靜宸聳聳肩，理解地微笑，「她是因為本體快要死了才急著把事情交給妳，然後趕著去辦手續。她很特別，她是生靈，跟妳不一樣，妳已經死了，她的身體卻還活著直到現在。」
看我聽得糊里糊塗，白靜宸補充道：「她會回來的，愛神的工作模式跟死神很像，一開始都需要有人在旁邊盯著。」
「你也是為了收集生前記憶才當死神的嗎？」
白靜宸哈哈大笑，「這就是我說妳有成為愛神特質的原因，妳現在就像一張白紙，什麼都不記得自然也不會有偏見，在沒有偏見的前提下促成靈魂伴侶是愛神很重要的工作，工作完成才會把妳的記憶階段性地還給妳。」
我突然毛骨悚然，「所以我促成的，都是我生前認識的人？」
「當然，所以不能有偏見。妳看，促成那對警察並沒有讓妳獲得生前記憶，也不是不行撮合陌生人，只是為了趕快恢復記憶、了無牽掛地投胎，妳還是趕快工作吧，不要在這裡擔心陌生人的戀情了。」
白靜宸將我推離開警察局，我不斷地回望。雖然他讓我別管，但我心中仍然有些疙瘩，他們是我第一對促成的情侶，我怎麼可能不擔心？

我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僵硬――這是多麼詭異的敘述，但實際狀況確實是這樣。
看著還溫熱的血液從腦袋裡緩緩流出，我試圖用手撥弄，愚蠢地以為血液會回到腦殼裡，然而我根本觸碰不到自己，當然也碰不到血，連造成漣漪都沒有辦法。
我坐在地上，沒有太多情緒。
我碰不到任何東西，就像古今中外任何文章對幽靈的敘述一樣――它們透明得像空氣，能存在於所有奇妙狹小的窄隙……我是空氣……噢，是啊，我竟然現在才驚覺「我已消失」，只剩下一個冰冷的空殼還在失去溫度。
頹喪地往後一躺，我環顧我陳屍的地方――狹小且年久失修的木屋，四處擺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