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迴-Zehn- 雙子-GEMINI-
但沒有這個麵包,我也活不下去。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逃掉!
她不斷狂奔,直到跑出小巷,猛然迎面撞上一個人為止。一時沒有留意前方的女孩被撞到雙腳朝天地跌在地上,連剛才一直小心緊抱的麵包也弄掉了。
「啊!小女孩,你沒事嗎?」一回過神來,女孩首先看到的,是一隻伸向她的手,以及一把溫柔的聲音。女孩記得,她抬頭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自己不認識的溫暖顏色。
「你這混蛋!惡魔!這回我終於抓到你了!」
但這時,那位一直追趕她的男士,麵包店的店主的聲音頓時打斷了她的思考。她知道自己完了,被追上了。
女孩連忙站起來,打算逃跑,卻被男士喝住:「偷了我那麼多次麵包,這次終於被我抓到你了!你這個墮落的惡魔,就到牢中好好享受吧!」
他充滿自信地向女孩走去,卻被那個擁有「溫暖顏色」--淡金髮色的青年擋住去路。
「這位先生,用不著這麼憤怒,幾個麵包而已,就由她去吧,我看她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青年掛著同情女孩的微笑,試圖勸止男士。
「你懂甚麼……威、威爾斯大人!」男士本來想駁斥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蠢材爛好人,怎知一看,才發現眼前的竟是整個郡裏無人不知,無人不肅然起敬的未來領主。他立刻鞠躬:「實在失禮了,但那個惡魔是慣犯,我一定要抓住她,再向大人稟明她的罪!」
「你別『惡魔』前『惡魔』後的,我根本就不是!」女孩忍不住高聲駁斥,同樣的說話她從懂事開始幾乎每天都會聽到,已經聽到生厭了。就算她知道這次是自己不對,也忍不住這道氣。
她常常在想,是不是只要自己站在這班人之上,比所有人都強,那麼整個世界的人都不會再敢欺負她、傷害她?
她深知自己的力量之小,所以清楚知道那只是來自遠方的夢而已。
「那把紅髮就是最好的證明!你還想裝不是?」麵包店主也不是好惹的人,面對「惡魔」的質疑,他毫不動搖。
「我看你根本沒見過惡魔吧?那又怎知道帶有惡魔之血的人一定會留有紅髮?」
「你……」女孩一句頓時令麵包店主語塞。他找不到駁斥的話,惱羞成怒,一步繞過青年,舉起手,欲給女孩一記耳光--
但下一瞬間,他的手便停在半空不動。店主驚嚇地張望,只見那位「威爾斯大人」單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腕,無論他怎樣掙扎,青年都保持著微笑,不為所動。下一秒,他的手輕輕一反,再一推,便把店主整個人弄到雙腳朝天,狠狠跌倒在地上。
目睹一切的女孩相當驚訝。她曾看過這個店主用類似的方法把別人打倒,但像青年那樣迅雷不及掩耳的倒是第一次看見。她完全想不到青年是怎樣做到,心裏登時萌生出一絲佩服。
「可以好好說話的吧,不用出手的,」把人狠狠打倒在地上後,青年又笑著伸手扶起店主,彷彿剛才的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青年提議:「不如這樣吧,我幫她付這些年來的麵包費用,這樣可以吧?」
「那可是惡魔啊,威爾斯大人!」縱使身體因為青年剛才的攻擊而害怕地顫抖,但男士的心依然堅定,堅稱女孩是惡魔。
「紅髮的人是惡魔,這個只是古老的傳說。應該是因為這一帶比較少有紅髮的人,而紅色又是傳說中惡魔的顏色,所以紅髮的人才會被視為流著惡魔之血的人吧。」青年一番說話令男士語塞,完全找不到地方可以反駁。見男士不作一聲,青年便從大衣中取出錢包,把幾枚金幣遞到他面前,微笑著說:「把錢收下吧,多餘的就當作是小費。」
男士起初雙手叉胸,別過頭去,暗示拒絕,但過了一會後回望,發現青年仍然寸步不移,維持同樣的動作。他的笑容依然溫柔,但此刻男士終於覺得他有點恐怖。想起剛才反抗後的結果,加上懼怕於青年的身分,男士只好接過金幣,並死死地氣離去。
待男士走後,青年走到女孩面前,在她身前跪下,親切地問:「沒事嗎?」
他欲拾起地上的長麵包遞給女孩,怎知她用左手接下後,不是道謝,而是不加思索地用它狠狠揮向青年的頭--
青年驚呆的同時,俐落地側頭避開女孩的攻擊。女孩沒想到他閃避得這麼快,嚇了一跳,但仍不死心地再往青年的頭揮去。青年正想用手接著麵包,怎知女孩在快要打中他的右頭側之際,突然改變方向,改往他的手臂快速揮去。青年被她的假動作騙到,反應不及,其後臂被堅硬的麵包畢直打中。長麵包就這樣斷成兩截掉到地上,而被打中的位置則傳來些微麻痺感。
「你以為這樣做,我就會感謝你嗎?」面對眼前的救命恩人,女孩毫不客氣。她絲毫不擔心出手打未來領主會有甚麼後果,只是想發洩心裏的那一口氣。
被身分低賤,而且是自己救助過的人攻擊,理應會感到憤怒吧。但青年只是盯著抓了個空的右手、地上的麵包殘骸、再一摸被打中的手臂,呆愣了一下,然後似是發覺甚麼,雙眼閃亮起來。
「你有興趣來我家練劍嗎?」青年帶著真誠懇切的眼神,向女孩提問。
「哈?你在亂說甚麼?」女孩一口拒絕,回以一副鄙視的眼神。
這傢伙突然間在說甚麼啊?是被麵包打到變傻了嗎?看著青年閃亮得發光的眼神,她心裏滿是無奈。
「對不起,我剛才太興奮,說得太快了,」青年似乎看不見女孩的鄙視,只是一臉傻笑地道歉。他握緊女孩的手,問:「但我是認真的,你有興趣來我家練劍嗎?」
「無故練甚麼劍?你不是以為自己救了我,我就一定要聽你的話吧?」女孩不加思索地甩開他的手,態度更加不滿。
「照那位男士的說話看來,似乎你已經有一段長時間成功躲過那個人的追趕,對嗎?別看那個人外表老邁,他以前當過軍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他手下逃得掉的。我看你……大概十歲左右?跑速不差,而且剛才揮麵包的假動作很不錯,居然能夠騙到我。你是有才能的,那麼不如把它用在更好的地方上吧。」青年仍然沒有被嚇怕,也沒有被激怒,他換上一副認真的口吻,詳細解釋為何覺得女孩適合練劍。說完,他再次提出邀請:「你一定能成為好劍士的,怎樣,來我家住下,我教你劍術吧?」
青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視她的回應,只顧自說自話,女孩的忍耐到極限了。「別用那種高高在上的貴族眼光去看我!那只是你認為而已,別強加到我身上!」
能成為好劍士?我連能否活過明天也不知道啊?為甚麼一定要相信你的話?
女孩的確覺得青年很厲害,能夠一手打倒壯碩的店主,這是她未曾見過的。只是眼前人似乎是個只活在自己世界裏的傻人。他覺得她有才能,就想收留她,絲毫沒有考慮她的想法,似乎整件事的目的只是為了娛樂他自己。
她不願成為任何人的玩物,不想依靠任何人。她能依靠的,一直都只有自己。
「也是呢,你說得對,抱歉。」聽見女孩辛辣的指責,青年收起了笑容,似是真誠地感到不好意思。但他沉默片刻後,還是不想放棄:「但真的不考慮嗎?」
「你到底煩不煩啊?沒聽人說話的嗎?」要不是長麵包斷成兩截用不著,不然女孩早就拿來打他一下了。
「我明白了,也許你需要考慮的時間吧,」見女孩態度依然堅決,青年想了想,終於想出問題所在--她正在氣頭上,自己的話是不會聽進去的。他從口袋裏取出懷錶,這才發現自己在這裏耗了那麼多的時間,便立刻站起來,道出去意:「我差不多是時間要走了,假若你考慮過後想來的話,就到這條大街盡頭的奧德莉婭城堡,對侍衛說要找艾溫.威爾斯,便可以的了。」
「鬼才會來啊!爛好人貴族少爺還是回家睡覺發個好夢算吧!」女孩還是嘴巴不饒人,似是恨不得要用言語刺死青年似的。
「我不會逼你的,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名為艾溫的青年換上一副認真的口吻。他思考片刻,想到女孩的景況和態度,突然靈機一觸,留下意味深長的一句:「如果你有想超越的人,有想達成的目標,便來吧。」
「甚麼……」
女孩正想問下去,但艾溫甚麼都沒說,只是留下一抹微笑,便轉身獨自離去。
她在那一天知道,擁有那道溫暖顏色的人,名叫艾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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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女孩站在奧德莉婭城堡門外附近,來回踱步,看來猶疑不決。
那天之後,雖然她偷麵包的事因為艾溫的介入而被一筆勾消,但她當眾得罪德高望重的皇家直屬騎士團團長的樣子被眾人看得一清二楚。大家都覺得她此舉會惹來艾溫的怒火,而且一介惡魔之子居然敢對長年守護北境之地的「天鵝騎士」一族出言不遜,簡直是大膽至極。女孩因此被一些本來就看她不順眼的人追打,昨晚更被房東從暫居的地方驅趕出來。她知道自己沒法再在這個城市混下去了,但自己身無分文,而且她的紅髮去到哪裏都遭人討厭,就算到別的城鎮討活也只會落得一樣的下場。正在煩惱之時,她突然想起艾溫說過的話,便靈機一觸,來到城堡門前。
但在到達後,她才醒覺自己的愚蠢。
大家都說貴族是沒有心的人,那個叫艾溫的人所說的話應該也只是一時興起的玩笑,說完之後便會立刻忘掉吧,她心想。看啊,他那副傻瓜樣,一定是說完話便立刻忘掉的人吧。
但艾溫問過她,有沒有想超越的人,有否想達成的目標,這句話一直在她心裏纏繞,久久不能忘懷。
女孩一直討厭身邊的人,討厭那些只因為一把紅髮而對自己惡言相向、指手劃腳的人。她不時會幻想,既然那些人都是因為她弱小而欺負、傷害她,那麼若果有一天自己站在他們之上,擁有他們所沒法跨越的實力的話,就可以向他們證明自己沒有錯,也再沒有人敢對自己指手劃腳吧?
就像艾溫那樣,輕易扳倒那個可惡的店主,令他有口也難言。
他那麼強,假若我跟隨他練劍的話,是不是就可以變得像他一樣那麼強大?
哪會這麼容易,女孩心裏的希冀很快被現實淹沒。
我這種身分的人,貴族又怎會願意收留,就算他神經大條,也不代表他家裏的人會輕易聽從吧?
算了吧,命運早就注定,機會不是留給我這種人的。
她轉過身,嘆了口氣,準備離去。
「咦?你來了?」
這時,一把熟悉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傳出--是艾溫。
她轉過頭,只見艾溫一如三天前,微笑地向她打招呼。他頭上的短髮顏色看起來仍是那麼的溫暖,身上的衣服比幾天前所穿的來得簡單,只有簡便的襯衫和長褲。他從剛打開的城堡大門走出來,女孩猜想他應該是出來散步的。
但散步要走出城堡外的嗎?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一切不是那麼簡單,但不敢胡亂猜想。
對他人抱有希望是給自己的毒藥,走吧,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呃,只是路過而已,要回去了。」女孩冷淡地轉身,打算就此離去。
「要回去哪裏?」艾溫的一句,止住了女孩的腳步。
沒錯,她能回去哪裏呢。
城裏沒有人接受她,現在就連死守幾年的住處也被摧毀了,在這個天寒地冷的冬天裏,她又能走到哪裏呢。
她怔住不動,直到艾溫走到她面前,伸手搭她的肩膀。
「我命人打聽過你的事了,你好像已經輾轉在幾個小城鎮居住過了吧?這裏很快要有一場暴風雪,既然你已經沒有住的地方了,那不如來我家吧?」艾溫半跪下來,令自己和女孩有著一樣的視線高度,並用柔和的語氣對女孩說。
再次聽見艾溫的邀請,女孩一瞬間心裏動搖,但一聽見「來我家吧」四字,她的腦海裏反射性想起以往曾經受過的相似邀請,以及需要出賣身體的下場,頓時激動地撥開他的手,不想跟他有任何身體接觸。
「不要!無緣無故要收留人,我看你一定是有甚麼目的。例如要用我的身體來滿足你的奇怪趣味?還是想把我賣給別的奇怪貴族?對吧?」女孩激動地怒吼,但沒有留意到自己在說話的同時,眼角忍不住流下幾滴淚珠。
見她那受傷的表情,艾溫頓時猜到她似乎曾經受過不止一次的不好對待。他收起笑容,心裏難過。
「對不起,勾起你的不好回憶,十分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的,真的只是誠懇地覺得你是可造之才,才想幫你一把的。」艾溫向女孩道歉,並認真地再一次解釋他的心思。「我相信你是有想超越的人,或者目標,才來找我的吧?」
女孩頓時愣住。她記起為何自己會前來,因為她想變強。
她親眼見識過艾溫的身手,覺得他是自己見過最強的人。
她希望想強過所有人,那麼就沒有人敢對她指手劃腳。如果這個人真的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那不就應該去試嗎?
女孩在心裏向他給予肯定,但不敢作聲。同樣的說話,艾溫並不是第一個對她說的,她因為類似的理由被騙過太多次了,所以沒法完全相信他。
艾溫留意到女孩眼中流露的猶疑,猜想她可能因為過往的經歷而仍對自己存有不信,決定改個方法遊說:「如果你覺得無條件付出是可疑的,那麼不如這樣,先住下幾天,待暴風雪過了,再決定去留吧。」
女孩抬頭仰望,天色確是暗示著將要有暴風雪的來臨。她再望向艾溫,他的眼神流露出真誠和同情。
這些年來她看過很多眼神,所以能夠判斷這眼神是真心的。
但真的可以相信他嗎?
「……好,是你說的,先住幾天。」她最後還是決定接受。畢竟自己走到城堡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而且現在自己甚麼都沒有,也沒有甚麼可怕的了。但她仍然嘴硬:「但如果我要走,你也不能攔我!」
「嗯!」見女孩終於同意,艾溫雙眼發光,看起來十分高興。「那麼進來吧……對了,你叫甚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女孩淡淡地說,彷彿不是甚麼大事似的。「『安娜』、『莎夏』、『塔蒂亞娜』……很多人用很多個名字叫過我,但都只是一時的稱呼而已。」
「你不會覺得傷心嗎?」艾溫聽畢卻為她感到憂傷。於他,名字是一個人最重要的證明之一,沒有名字,而且被不同人以不同名字稱呼,就好像一個不存在的人在隨波逐流一樣,一直迷失,這種事讓他覺得悲傷。
「傷心又怎樣,還不是要過活?」女孩嘴上是這樣說,但她是看到艾溫那雙憐憫自己的眼神的。
「那你想我怎樣叫你?」艾溫想,那就不如讓女孩決定自己的名字吧。
但女孩早就習慣了被他人以不同名字稱呼。對她來說,多一個,少一個,又如何。「隨便,你想怎樣叫,就隨意吧。」
「那麼……」一定要為她取一個適合又動聽的名字,艾溫心裏暗暗決定。他盯著女孩的長髮,苦苦思索。良久,才從口中擠出一個詞:「『夏絲妲』。」
「『夏絲妲』?甚麼來的?」女孩未曾聽過這個字詞。她告訴自己不應該在意,但就是忍不住。直覺告訴她,眼前的人跟以前遇過的人不同,是特意用這個詞為她起名的。
「是一種紅玫瑰的名字,你的髮色跟它很像,也是美麗的緋紅。」艾溫笑著,簡潔地解釋。
「紅髮……!」一聽到是跟自己的頭髮有關,女孩立刻用雙手掩頭,似是想蓋著那惹人生厭的紅,閃縮地問:「你不會怕嗎?」
她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的頭髮,還曾經多次怨恨過帶這道紅給她的神和素未謀面的父母。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一定會首先選擇捨棄這個礙事又招人厭惡的麻煩源頭。
「不會,我反而覺得它很美呢!」艾溫的回答令女孩驚訝不已。他笑得燦爛,見女孩沒有反抗,嘗試伸手溫柔地摸她的頭髮說,並稱讚道:「像是在雪地裏綻放的玫瑰之色。」
女孩聽畢,垂下頭,不懂得該如何反應。人們都只會說她是惡魔,或者魔女,從來未有人把她跟以高貴相稱的玫瑰拉在一起。她未曾見過玫瑰,但聽別人說過,是一枝姿態優雅,美麗絕倫的紅色花朵。
我是玫瑰嗎?她的臉頰頓時變得紅潤,一直下撇的嘴角終於慢慢向上彎了。
見她似乎喜歡自己起的名字,艾溫開心地拉起女孩的手,把她請進城堡裏。
「進來奧德莉婭城堡吧,夏絲妲!」
「……嗯!」
從那天開始,無名的女孩便獲得一個新的身分--「夏絲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