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來自未知,可當時的我沒有在恐懼前停下腳步,反之將手伸入,接受來自彼岸的邀請。好奇心驅使我打開被童年那場大火封印的牆。
越過恐懼的高嶺,便是全知的高聳樹木。半石半木形態、超脫存在的纖維緊緊連結,看起來像擁抱著什麼。我想,應該是這本被我取走的古書吧。
古書封面上的文字我看不懂,畢竟只有高中學歷;但陳懿可以用標準的阿拉伯發音讀出:『Kitab Al Azif』。她說直接解讀的意思是『虛假之書 』。
它的虛假之處,我深有體會。
或許我不該繼續寫下去
我的腦已被南極的冷侵蝕,思緒中充滿雜訊;唯有寫下這些「 文字 」,才使混亂變得舒緩。已經太遲了。
我,胡宗諺之所以把這些記錄在『虛假之書』最後幾頁的空白,是因為發現書裡的規則,這解釋了這本書現今的樣貌。期望下一個接到這本書的人可以完成我未能完成的。好拯救那些本應該(已經)消逝的事物。
只要明白了過去,知曉了未來,便可以改變現在。但若在恐懼前停下,那詭變的永恆會到來。
基隆外海的海風很涼,我想這本書不會跟著我一起回去…祂們已經在附近。海看起來都很像,我擁有的現在已經不多了。
胡宗廷,如果最後是你看到這些字的話,
你跟我借的耳機到現在都還沒還我。
1
民國九十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陰天,打著乾燥的雷,卻一點雨都沒下。暑假開始的前兩個禮拜,學校邀請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來舉辦講座。
講座邀請範圍很大,從朱學恆到軍公教將軍、高學歷研究人員。講座皆辦在那一成不變的禮堂。用來做全身健康檢查,放假、收假的集合禮堂。這天學校請來中研院氣象局的研究主席,來告訴大家關於氣候異常的大小事。
『我們總可以從異常中認知到世界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講師叫陳孝銓,他是台灣氣候異常調查的首席,多次代表國家去參與國際氣候轉變論壇。
『研究天氣異常中最讓我感到有興趣的是那些像人為的部分。』『究竟,人要怎樣才能靠自我的力量去扭轉鋒面走向,讓自然來摧毀秩序?』
『那你覺得颱風的形成,會不會是因為所有的勞動者都感覺太累了,所以他們想好好放個假?』我舉手發問讓大家,包含老師都噗哧一笑。
『應該不是這樣,颱風早在社會形成所謂的休假制度前就已經存在了。』
『那可能讓颱風天放假是個錯誤的決定吧。』我的回答再次讓禮堂充滿吵雜聲,只不過這次老師可笑不出來;訓導主任喊著大家安靜。群體失控只能發生一次。
『或許過去颱風發生是因為氣候環境造成;但現在這麼固定、頻繁的颱風「季節」,會不會是因為勞動階級得知颱風天可以放有薪假,所以每到那段時間人們開始期待放假的意識能量,導致颱風真的出現,帶來對於秩序的災難呢?這有沒有回答到你,人類用自身力量改變氣候生態的觀點?』我在說這句話時與她對上了眼。
她坐在第一排教師、貴賓席的座位,一片沉默時,她轉頭看著我,似乎在微笑。她就是陳懿,陳孝銓博士的女兒。
陳懿的狀態很糟糕。
『從來沒人敢這樣和我爸講話。』這是她開口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感受中的她,一直與現實保持距離;具體來說:她的身體非常虛弱。皮膚慘白,思緒傳導速度極為緩慢。但仔細觀看可以發現許多細節;她每一下呼吸都帶有目的跟選擇。她保持渙散的眼神不是放鬆,是在仔細看著每一道空氣中的縫隙,同時處理外在資訊。
特別的地方在她的「時間」感受與大家都一樣。我的推論是,『時間』是她與『當下』唯一的連結。這讓我從她身上感受到強大的焦慮。一個普通的高中生,接受九年的國民教育,思考方式跟社會不脫節。所以感受一個與我存在的現實保持固定距離的人,會是多麼的危險與焦躁。沒錯,焦慮的是我。我不該評斷她。
『你就是有在聽他講話才會產生這些疑問。大部分人都沒在聽他說話,才事不關己的樣子。但只要我每次想跟他開始討論一點事情,他就會發脾氣。有些大人喜歡那種不被反駁才會產生的優越感。』我們坐在校園外圍人行道的鐵桿上。我不知道應該回她些什麼,也不確定自己聽懂多少;只能跟她說一些我在無名小站上寫的話題。關於「怪異」的研究。也表示自己對她帶有的怪異產生好奇。當我們交換聯絡方式時,陳博士從校門走來。
『還沒有看過能跟我女兒聊得來的人。』『你住板橋嗎?我們住在天母,等等回去應該會塞車。』的確,他感覺不是很喜歡有在聽他說話的人。『你剛才的問題蠻有趣的,以後想做什麼?』『保持好奇心很重要,學校可能都沒教。』彷彿,他知道自己說的都是廢話,也因此感到厭煩;說話時總緊皺眉頭,感覺有什麼壓著前額葉,逼他說一些無聊的話,自己明白,可就是欲罷不能。
當發現我們都沒在聽時,他好像放鬆了一點。察覺到轉變,我跟陳懿同時笑了出來,沒多久,他也一起跟著我們笑了起來。
2
民國九十九年六月三十日~
我與陳懿持續保持聯繫,對她的訪談逐漸從MSN轉移到臉書。
『網路社群其實是末日行銷,大家開始慢慢意識到真實的社會裡沒人對你的想法真正感興趣;出門逛街聊的也只是櫥窗裡有什麼,誰跟誰在一起。在補習班也是,每個人都說上了大學後就自由了,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最可怕的是,連老師也這麼說。』我把她傳給我的訊息複製貼上到電腦裡的Word檔。
『現實的生活早就已經死了。所以有人決定開啟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網路社群像一艘巨大的方舟,只要你能滿足最低的社會需求-「網路」,便能踏進甲板,躲避大洪水。儘管現實的身體被洪水侵蝕、推擠,撞上各種都市殘骸,意識仍然可以在方舟上享受各式各樣的資源。』
《網路方舟:千禧族對於地球的背叛》成為我在無名小站的最後一篇報導。訪問尾聲她告訴我:『接下來就不會有人看無名小站了,就如同自營的柑仔店一樣,光顧沒有自動沖泡咖啡機跟座位區店面的人們會隨時間消失。』
訊息就停在那,沒多久,臉書通知傳來一則活動邀請。邀請者是Yi Chen。「第九屆國際氣候異常論壇」一個由民間氣候研究者主辦的活動,邀請各國的氣候專家,每年到南極各觀測站研究氣候生態,陳孝銓在其中。
她問,想不想一起去?陳懿是單親家庭,暑假父親離開後沒有人可以照顧她;她的爺爺奶奶也都過世。博士有個弟弟,但兩人多年沒有聯絡。博士從三年前開始參加,從那時開始,與一群氣象專家鬼混成了陳懿每年暑假的既定行程。
『因為每次只有我一個小孩,他就想說邀你一起來,感覺你會有興趣。』雖然只是文字訊息,但我隱約感覺到她想要我一起去,因為怕無聊。『喔,對。他說會幫你出機票錢。』
陳懿的網路人格跟現實相距甚遠;她在網路上相當健談,語言結構也有條理,但我可以從她斷句的方式、話與話之間的空白中感受到真實的她。可能網路跟社會的距離與她跟世界的距離有著相似的尺寸;這讓她感到更多自由。或許提到的末日、方舟,都是在講自己。她是那艘方舟上的唯一乘客。
我按下了活動的「參加」鍵。
不久,我即坐在通往阿根廷的飛機上。行程:先飛到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坐車到烏斯懷亞→搭船到南極。所有的科學家和研究者會先在港口集合,再一起搭船。飛機上,我因為前天晚上沒睡好,帶著耳罩與眼罩,進入夢鄉。
為了成功進行這趟旅程,我欺騙了家人;這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當他們想像著,我在新竹參加無聊的科學營時,我其實正在南極冰屋裡享受著未知與距離調和的雞尾酒。
每當人與人之間的想像與現實對不上,真實會產生漏洞,虛假即能鑽入縫隙,擴大裂縫。
出發前,博士還特地跟我要了母親的電話,因為我告訴他,她同意這趟旅程,也很相信他的為人;所以他希望能代替我報平安;當然,我給他的電話不是母親的手機,只是某個曾經打給我卻響一聲就掛斷的惡作劇電話號碼;這是第二個。
第三個,就是我沒有拿回借給胡宗廷的耳機。少了音樂的陪伴,許多時刻,我獨自擁有的只有寂靜。
飛機上的夢,巨大的身影站在遠方,當時,祂還是背對著我,告訴我:『你不應該來此地。你應該保持無知。』這是祂給我的警告,但我只把這當作另一個能被遺忘的噩夢。這是第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