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節錄自第三章〈安娜.德爾維基金會〉
我不記得是什麼先到:我們點的冰桶、一瓶法國灰雁伏特加(Graylag Goose)、一堆酒杯,還是那位安娜.德爾維?我不認識安娜,也不算是完全陌生。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一個月前,她跟艾許莉還有其他我認識的女生在IG被標記在一起。我對她的陌生臉孔有些好奇,所以點擊了她的照片,發現@annadelvey(後來改成@theannadelvey)有超過四萬人追蹤。我瀏覽了她的IG,認為她是社交名媛──相片全是到各地旅行、藝術,還有一些自拍照。安娜在大家陪伴下顯得很自在,臉上帶著微笑,輕鬆地加入我們,成為我們的一員。我當時很高興有機會見到她本人。
安娜身穿黑色緊身洋裝,配上古馳(Gucci)的金色竹節平底黑色T帶涼鞋。她挪身到長凳一側,坐在我左邊的瑪麗埃拉的另一邊。瑪麗埃拉介紹大家時,優雅地用手撫著一頭赤褐色長髮,把頭髮披到肩上。安娜有一張天真無邪的臉、一雙大大的藍眼,加上嘟起的嘴唇。她用一種我無法分辨的口音向我打招呼,聲音出乎意料地高。
基於客套,大伙談論著自己為何認識安娜。安娜曾在巴黎的《紫色時尚》(Purple)雜誌實習,在湯米住巴黎時與他成為朋友。這是紐約典型與人初次見面的談話:互相問好、禮貌致意、解釋認識某人的過程、交代自己的工作性質。
「我在《浮華世界》工作。」我告訴安娜。接著是正常的聊天:在攝影部;沒錯,我愛這份工作;我已經在《浮華世界》六年了。安娜認真聽我說話、跟我對話,表現得相當大方。安娜加點了一瓶法國灰雁伏特加並結帳。我看得出來她喜歡我,我很高興認識新朋友。
當晚,瑪麗埃拉邀請我和安娜找一天晚上,一起去離我辦公室不遠、知名的哈利斯牛排館(Harry’s)。這是瑪麗埃拉第一次直接邀請我,我那時很開心。因為在那之前,我只有跟艾許莉同行時才會跟她們見到面,因為艾許莉是我在這群人裡最熟的。
牛排館硬派而高檔,有真皮座椅和木板牆。我到達時,安娜已經在接待處等了,幾分鐘後,下班直接趕來的瑪麗埃拉也到了,她的穿著無可挑剔。我們被帶往訂位桌,坐了下來,褪去外套,把手提包放在一邊。我心裡想著,這兩個女生好酷,我有點緊張,很想趕快喝一杯雞尾酒。安娜說她正在幫朋友測試一個手機APP。她就是用這個來訂位,然後也會用來付今天的餐費。我不餓,因為下午我們辦公室訂了披薩,但安娜點了開胃菜、主菜、幾道配菜,還點了一輪咖啡馬丁尼。
氛圍愉悅,雞尾酒也很美妙。夜幕低垂的紐約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在哈利斯牛排館裡喝著咖啡馬丁尼,我們暢談各自的生活。
瑪麗埃拉開始工作日常的話題,跟我們分享她在這頓飯之前,才剛圓滿結束了一場公關活動。我接著跟她們分享我一天的工作,不過比瑪麗埃拉遜色許多。最後,我們的焦點轉向安娜。她說,她整天都在跟律師開會。「是什麼原因呢?」我問。
安娜的神情亮了起來,解釋說,她正在全心全意創立自己的基金會,開發一個致力於當代藝術的視覺藝術中心,也稍微提到這涉及她的家庭信託基金。
她計畫租下紐約公園大道南區二十二街一處歷史悠久的教會傳教所(Church Missions House),當成基金會的休憩空間,包含酒吧、藝術畫廊、工作室、餐廳,以及會員制的俱樂部。她每天跟一堆律師和銀行家開會,努力想處理好租約的部份。
聽完安娜的日常,我非常佩服。安娜跟瑪麗埃拉體現了專業的水準,我想向她們看齊。安娜的野心尤其了不起,理論上,她的計畫規模宏大,前景廣闊。而她具催眠魔力的說話方式也令人著迷。她可愛又古怪,不太優雅但也不死板。她隨意綁起頭髮、沒有塗裝,不時會擺弄雙手,不同於我以前見過那些剛進入上流社交圈的女孩,這讓我更喜歡她了。
用餐氣氛熱絡,更多食物上桌,最後終於到了結帳的時刻。安娜把手機遞給餐廳服務生,服務生於是開始研究APP。
「似乎不能用。」服務生說。
「你確定嗎?」安娜問:「可以再試一次嗎?」服務生把手機帶到另一邊的電腦前,手動輸入APP上顯示的序號,然後回來我們這裡。
「很抱歉,還是無法成功。」服務生把手機還給安娜。為了緩和安娜提議買單卻失敗的尷尬,我和瑪麗埃拉建議用我們的信用卡。雖然我沒吃到幾顆牡蠣,但與新朋友一起度過愉快的夜晚,我很樂意付三分之一的餐費──因為我很享受新朋友的陪伴。當時我並沒有多想。
我每隔幾個星期就會跟艾許莉、安娜、瑪麗埃拉聚一聚。在蘇活區(SoHo)的深夜,以及偶爾的下班後聚會之中,我們的友誼加溫了。我們一起去上東區的奧斯卡.德拉倫塔(Oscar De La Renta)旗艦店,參加瑪麗埃拉籌辦的新書發表會,在那裡跟地產大亨艾比.羅森(Aby Rosen)搭上線。他的房地產公司RFR持有安娜想要租下的建築物。安娜發現他之後,興奮地上前打招呼。我站在房間另一端,不禁讚嘆眼前這位年輕女性的自信,能如此輕易地跟這種大人物搭話。
我們晚上的聚會,通常先是我跟艾許莉找個地方喝飲料。等到快喝完時,就會有一群人加入。一個接一個抵達:瑪麗埃拉、安娜,有時還有其他人,接著再找地方續攤。紐約的夜晚有一種魔力:我們從餐廳換到酒吧,最後再去一、兩個舞池。大部份我們常去的地方現在都停業了,名字也被人遺忘。無論這些場所的主題為何,核心概念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吸引當下的時尚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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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過去,安娜開始跟我私下聯繫,而不是透過共同朋友的邀約。安娜想單獨跟我見面──這讓我又驚又喜,於是我們開始偶爾碰面。我們的友誼漸漸變得穩固。我當時跟尼克交往,但他身為萊柏維茲的攝影助理,必須不停出差旅行。我大部份的大學好友都在其他地方,在紐約的大多住布魯克林,而且都有忙碌的全職工作。因此,沒有跟艾許莉他們出去時,我常常獨自一人。
就我所知,雖然安娜是單身,但她一點都不關心感情與男女關係的事。她有時隨口說自己想玩玩,僅此而已。我很好奇她對男人的品味,但她對關係的態度讓我摸不透。她的冷漠增添了神祕感。她似乎是故意獨處,而那種獨立感,正是她的特色之一。
某天下午,我搭計程車前往市中心,路上收到安娜的訊息,要我順道過去她那邊。當時,她住離我的公寓不遠,位於高架公園(High Line)的設計酒店(Standard)。我只列出三項與設計酒店相關的東西:派對,這多虧了酒店頂樓的兩家夜店;暴露性,所有客房都有一大面落地窗,可以無死角地俯瞰米特帕金區(Meatpacking District)的居民活動;最後是酒店老闆巴拉茲(André Balazs)。我那時不知道安娜原來只對其中一項感興趣:那就是熱情好客的那位百萬富翁。
我在黃昏時到達安娜住的酒店,大廳前方休息區是柔和的深紅色調。我在這裡找到安娜,她坐在一張現代感十足、白色底座上有紅色靠墊的曲線型長凳上。在她旁邊的是一位我沒看過的韓裔美籍男生,一身黑衣,目測大概三十歲。我不記得安娜是否有提到那個男生,或者說是單獨碰面。總之,當我走近時,安娜站起來迎接我,然後介紹這個之前我聽她提過的人:亨特.索依克(Hunter Lee Soik)。
亨特是科技企業家。我聽到大家都稱他是「未來主義者」,不管意思到底是什麼。當時我看不出他們是不是交往中。後來安娜用「前男友」稱呼亨特,但兩人關係始終撲朔迷離。他們不像熱戀中的情侶,安娜告訴我他們同住在酒店的一間房,所以我以為他們在交往。亨特之前住紐約,後來搬到杜拜,只是回紐約短暫停留。亨特一開始讓我感覺有些冷漠、高深莫測,他斜躺在長凳上看安娜跟我閒聊。後來加入談話,詢問我的工作與背景。亨特也說了他的,發現我們都曾經在Art + Commerce創意機構工作。他當時是顧問。
亨特跟我聊了起來。比較熟之後,我覺得他風趣而且口條清晰,對很多事情都有涉略。過了一會兒,我們決定去酒店頂樓的其中一家夜店。我只在週末來過,或是來參加派對,所以感覺今天人潮較少。我們坐在靠裡面的位置,依著一面能俯瞰曼哈頓的玻璃牆。
亨特告訴我他在杜拜未來基金會(Dubai Future Foundation)工作,致力於策畫該國的文化和藝術作品。他把自己的工作描述得十分艱鉅,或許有點誇大了。他接著說他住美國的時候,建立了一個叫「影子」(Shadow)的APP,是一種幫助「夢想家」記得夢境的工具。「影子」的功能就像鬧鐘,但鈴聲非常溫和,還可以讓你錄製夢境內容,在醒來之後記得更多。
「影子」使用了一種演算法,從使用者錄製的內容篩出關鍵字,匿名上傳到「夢想家」的全球數據庫,讓使用者可以追蹤身邊「夢想家」的夢境。亨特在Kickstarter上發起募資。我十分欣賞他的行動力。
因此,亨特不僅幫助一個國家塑造未來的社會與文化,還發明了一個APP。我後來上網查,發現他的「影子」概念已經上遍《紐約客》(The New Yorker)、《連線》(Wired)、《大西洋》(The Atlantic)、《富比士》(Forbes)、《快公司》(Fast Company)、《商業內幕》(Business Insider)和《Vice雜誌》,他還曾經在TED演講。
就我所知,無論安娜跟亨特是不是情侶,他們兩人的組合,已經具備了國際性的權勢特質。
觀察互動,我看得出他們相處的痕跡。大部份交流都是非言語的:不經意地交換默契的眼神、點頭、假笑。他們有一段神祕的互動歷史,我對此所知甚少。
我很快就發現,安娜是透過亨特介紹才跟她現在的許多熟人搭上線,包括一位時裝設計師、社交平台Vine的一位創始人,以及瑪麗埃拉。顯然,亨特在某些圈子裡有人脈。那次見面不久後,亨特就回杜拜了,安娜則繼續跟他們共同認識的人聯絡。
其中一位是慈善家米拉(Meera)。她是離婚的五十多歲女性,前夫是一家頂尖金融服務公司的前副主席。在六月的某個星期六,安娜帶我搭上大都會北方鐵路(Metro-North)的車,去拜訪米拉在哈德遜河海德公園(Hyde Park)的莊園。那時米拉辦了午餐宴會,安娜收到宴會邀請,我一同前往。
赴約當天早上,我提早抵達中央車站(Grand Central Terminal)。由於遲遲不見安娜蹤影,為了方便起見,我索性加入排隊人潮,買了兩張來回車票。
列車出發的前五分鐘,我焦急地站在月台上等待。安娜說她已經到車站,但月台上仍不見她的身影。
終於在發車前的最後幾秒,我看見安娜。她正朝著我的方向小跑步,穿著黑色合身連衣裙,戴著墨鏡,手上掛著黑色皮夾克、拎著巴黎世家(Balenciaga)托特包,還有一個裝滿八卦雜誌的購物袋,準備在途中閱讀。搭上火車後,我們找到兩個相鄰空位。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我們抵達波基浦西站(Poughkeepsie),然後搭計程車到海德公園的一處地址。那是一座極具品味的古老莊園豪宅。米拉前來熱情歡迎,給我們空中飛吻。
「非常感謝邀請我們。」安娜走進莊園時開心地說。米拉帶我們到廚房,員工正忙著準備午宴餐點。米拉給了廚房人員一些指示,接著示意要安娜和我走往與廚房相鄰的客廳。她邊走邊說:「認識一下其他人吧。」客廳是鄉村風格,一個拱形木質天花板的開放空間。客廳外的陽台,可以飽覽莊園的腹地、網球場、遠處的卡茲奇山(Catskills)以及哈德遜河。
一群打扮隨意的年輕人在華麗的沙發上聊天,他們的年齡與我跟安娜相仿。我們出現時,他們停止交談,將注意力轉移過來。我發現他們觀察安娜的時間比我多,這並不罕見,安娜的出現總是帶來這種反應。
我聽了一些對話,推斷這是關於聯合世界書院(United World Colleges)的聚會場合,我推測安娜不是校友,卻受到米拉的邀請。我環顧客廳,發現每個人似乎彼此認識。我記得自己當時心想──雖然緊張,但應該試著與新朋友交談,這樣才是禮貌的表現(我成長過程的一部份),而且可能很有趣。
午宴是自助式的,鼓勵大家離座交流。我拿了義大利麵沙拉和烤蔬菜,想等安娜也拿好食物,再一起加入其他賓客。但我很快就發現安娜另有打算。除了跟米拉和我,她對任何人都沒興趣。她把我帶到餐桌角落,把餐盤擱在餐桌上,走進廚房。
「有玫瑰紅葡萄酒嗎?」安娜詢問上餐的服務生,緊接著說:「我只要一杯。」我只好跟進了。我們回到了放餐盤的餐桌。我對我們表現出的冷漠不太自在,所以有點緊張,儘管有些無禮,但我還是跟安娜待在一起──因為她邀請我來,而且她也不認識其他人。當米拉在我們旁邊坐下時,我鬆了一口氣。
米拉跟安娜聊天,關心她的基金會近況。一如往常,這個話題讓安娜特別激動。那時,我已經習慣聽到她跟不同人講這件事:包括公園大道南區的歷史建築(這是完美地點),以及她不斷與銀行家、律師們開會,努力敲定租約。他們談話時,我基本上像是隱形人,但默默觀察的角色非常適合我。
吃完飯,我們短暫加入其他賓客,接著安娜提議一起到莊園的泳池看看。她又拿了一杯葡萄酒,我們走到戶外,經過一條通往白色長方形圍欄大門的小徑。
泳池邊有個媽媽,看著她的小女兒游泳,仔細且饒富興味地注意女兒的一舉一動。那女孩翻轉、雙腳露出水面、倒立、腳掌貼在另一條腿上。我在一旁,感覺到母女之間的能量對比,也意識到自己是安娜的瘋狂與衝動之間的某種緩衝。
在泳池旁,安娜一邊喝酒一邊玩Snapchat,她伸長手臂自拍,欣賞不同濾鏡下的自己。我加入安娜,在她身邊微笑,然後看她用iPhone剛拍好的照片,加上了粉紅色的鼻子和可愛的狗耳朵。接著,米拉帶了一席賓客進入泳池區,熱情地進行導覽。
我建議安娜停止自拍並加入導覽。只有安娜拿著酒杯。很明顯看得出她在喝酒,或者,其實只有我知道她還在喝?我是不是太敏感了?我在乎別人看我(跟我們)的眼光。我知道自己是這種人,但每次面對安娜的任性時,我都覺得要學習她的自信,或者至少別想太多。
參觀完莊園後,賓客們準備離開。剛好有人從紐約租車自駕前來,他們提議順道載我跟安娜回紐約。我們接受了,取消回程的車票。三個人擠在後座,安娜坐在後座中間。
車子上路沒多久,安娜問他們有沒有車用音源線,因為她想用iPhone放音樂。我驚訝她竟然如此大膽(還是自信?),搭便車還提出這種要求。安娜詢問之前,也不太跟他們交談。她播放的曲風,跟沿途的景色、以及身旁溫柔的陌生人格格不入,但畢竟是碧昂絲的音樂,所以也沒人反對。車內漸漸變得平靜,然後到達紐約,一路上沒有人交談,就只有音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