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入獄的恐怖刑求
謝聰敏的好友、刺蔣案(註1)主角黃文雄在追悼謝聰敏時提到:「因此一九九六年回國後我養成一個習慣:在有他在的場合,我的眼光會不由自主的從他那有名的永遠微笑的臉孔移向他的身體,移向他身體常常會有的不自然的移動和抽動。大家應該不難猜出那些抽動移動是怎麼來的。那是肉眼可見的他為台灣付出的一部分。」(註2)兩度入獄的謝聰敏遭到嚴重刑求,尤其第二次被構陷牽涉一九七O年台南美國新聞處及一九七一年台北美國商業銀行兩起爆炸案的那一次入獄,更是慘絕人寰。
一九六九年第一次出獄後,謝聰敏就像頑童一般不斷挑戰國民黨威權體制的紅線—明明知道自己遭到二十四小時情治單位的跟監,還是抱持著滿腔熱血為其他政治受難者奔走。就在他一方面利用獄中觀察到的白領階級經濟犯罪出版《買賣中的詐欺、侵占和背信》、《董事的權限與責任》以及《納稅人的權益和保障》三本書籍之餘,他也不忘關注人權問題,並付諸行動嘗試救援政治犯。首先,他冒著風險持續與形同被國民黨軟禁的彭明敏教授見面,再則,他與魏廷朝、李敖一起透過國際人權工作者,將政治犯名單帶到國外發表,企圖揭露國民黨政治冤獄事實,以建立營救政治犯的管道。當中也曾經在一九七O年「四二四刺蔣案」發生後,帶著紐約時報記者Donald Shapiro到黃文雄家中採訪,希望透過國外媒體的關注保護黃文雄家人。如此明目張膽、呼朋引伴,牢獄之門豈不為君開?尤其蔣家威權在一九七O年的一開始就遭受彭明敏教授變裝流亡、「泰源事件」(註3)、「四二四刺蔣案」的打擊正風頭浪尖,而這幾件事情偏偏都可跟謝聰敏沾上邊—與彭明敏教授持續互動、把泰源監獄的政治犯名單送出國外,以及帶著紐約時報記者訪問刺客黃文雄的家人。謝聰敏一而再、再而三挑動國民黨敏感神經,對統治者來說,構陷入罪只是基本禮儀而已。
一九七一年二月二十三日,謝聰敏與好友魏廷朝、李敖,因一九七O年台南美國新聞處及一九七一年台北美國商業銀行兩起爆炸案被打進政治黑牢,而這一次,國民黨似乎沒有要讓謝聰敏直著走出牢門的意思。
「背寶劍」、「鳳凰展翅」,這看似武俠小說會出現的名詞,在黑牢裡變身為極盡殘忍的刑求手段,將兩隻手一上一下從背後用手銬銬在一起就是「背寶劍」,而由健壯的便衣特務抓起兩邊手臂旋轉即是「鳳凰展翅」,還有把人綁在單人床上以竹棍打到瘀青流膿…,這些報復性刑求讓謝聰敏終其一生兩手不能提、走路不能平衡,一聽到「台南」兩字就會浮現被刑求的過往,來回在房間裡踱步繞圈子,身體搖晃。幸好妹妹謝秀美鍥而不捨地奔走、小林正成幫忙送出求救信函被紐約時報刊登,以及三宅清子等國外人士與國際特赦組織的關注與救援,原本可能被判死刑的謝聰敏才九死一生,改判十五年徒刑。
威權的幽靈
而這些在政治獄遭受的恐怖經驗,不知不覺也內化到謝聰敏的潛意識裡。邱幸香回憶兩人為數不多的爭執場景提到,「發生爭執時,他有時會用很尖銳的語氣跟我講話,我當然會很生氣,後來我就跟他講,你是因為特務都用這種方式跟你偵訊,所以你無形中就會學這一套,你不要用這一套來對付我。我就這樣跟他說,因為他是下意識這樣,所以我會提醒他,你不能這樣對付我,也不能對別人這樣。他得罪人有時候也是因為這樣子。」威權的幽靈折磨著謝聰敏,也影響謝聰敏最親近的妻小,兒子尤其無辜,畢竟他出生在自由民主的美國,不但對於父親熱衷台灣民主的心境無從理解,父子間極少的相處時光更造成難以突破的隔閡,面對父親無意識的威權教養方式,做兒子的只能順從。邱幸香不捨地說:「有一次去教會,他要兒子、一個青少年,他硬要兒子像老人一樣穿上西裝,現在年輕人哪有人穿那樣?大家都是很休閒裝扮唱唱跳跳很開心。我告訴他沒人會這樣穿著他不相信,堅持要兒子照他的意思,兒子不敢反抗就照他要求的穿上西裝,結果上教會一看,兒子穿得像怪物,因為沒有人這樣。當下我就告訴他:『你看到了吧!就跟你講,現在沒人穿這樣你就不聽。』沒想到他居然回我:『都是你一人自作主張!』他的意思是責備我寵溺小孩,兒子會變這樣都是我害的。」
謝聰敏的嚴詞厲色其來有自,回顧戒嚴時期威權體制下的台灣,哪個家長不對小孩說「囡仔人有耳無喙」?蔣家政權的影響根深蒂固,不僅政治上不允許有反對意見,在每個家庭中也都難有反對意見。面對眼前像大孩子一般的謝聰敏,邱幸香意識到這一點,只能收起內心的憤怒與情緒,理性地跟謝聰敏溝通。「那時候我有跟他講:『你被特務刑求、迫害,所以你會用那種態度去對付跟你意見不同的人,不能這樣子。』我發現曾經遭受政治迫害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性格,所以我提醒他,這不應該是正常社會裡的人應該有的反應,要調整。」
從婚姻關係的經營、親子關係的潤滑到民主運動的奔走,邱幸香不僅僅是妻子、母親,更是謝聰敏人生難得的知音。
缺席的父親
一九八六年五月一日,許信良宣布成立「台灣民主黨建黨委員會」,並號召海外台灣人團體進行「組黨遷台」和「返鄉運動」,為了實現這個理念,除了募款聘請公關公司提供專業協助,謝聰敏等人開始四處奔走遊說,希望爭取美國政界人士的認同以及同樣在美國爭取民主改革的流亡團體的支持,當時行李是隨時打包好,以便說走就走。後來謝聰敏回想起這段歲月,也不禁覺得虧欠,在小孩成長最關鍵的青春歲月,父親居然是常常缺席的。
當時,身為妻子的邱幸香是怎麼想的呢?「我知道他一生就是為這個而活,連他身體的每一個微小細胞都是政治,他不可能對家庭有什麼照顧,所以我是很認命地承擔,」講到這裡,邱幸香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但是承擔到最後也是會很難過,後來我是靠者信仰力量—在神凡事都能,包括他老年後的照顧也是我在打點,你沒靠上帝、沒靠主,你要靠誰?沒有人可以幫你。」遠在美國,獨撐家計的邱幸香不喜歡出風頭,隱身在謝聰敏身後打點一切,讓謝聰敏無後顧之憂地跟著民主同志東奔西跑,感到無力之時,最後是靠著信仰獲得力量。「每次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祈禱、跟上帝說: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但是很奇怪,神就是會開一條道路,讓你走過去,然後你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你就不會埋怨,你就會覺得神與我們同在。」擦乾淚水,邱幸香分享了一個聖經故事,「使徒保羅他說一句話,他說:神在每一個人身上放一根刺,保羅身上也有那一根刺,讓他覺得要走不下去了,對神說:你能不能拿掉我身上那一根刺?但是神沒有拿掉那一根刺,神說:我的恩典夠你用。所以保羅靠著這一句話『我的恩典夠你用』,靠著這一句話他就走過來。對,我也是把這句話當作我力量的支撐。」
「我的恩典夠你用」,支撐著邱幸香在美國的日子,一九八八年前總統李登輝下令內政部長許水德解除謝聰敏的黑名單限制,讓謝聰敏成為第一個和平回台的海外黑名單人士,隔年,邱幸香將唯一的兒子暫時安頓在美國友人家中,也跟著丈夫回到台灣。「那就是他的使命,他來這個世間這個就是他的使命,所以儘管擔心他的安危,但是心中也明白我不可能阻止得了他,我就跟你說,蔣經國要殺他他都敢對抗,我怎麼可能阻止得了他?我只能調適自己。」經過五次申請入台簽證慘遭退件,以及兩次闖關回台失敗,謝聰敏終於在第六次申請成功返台。令人意外的是安然回到故鄉之後,邱幸香反而不是期待丈夫回歸家庭,而是鼓勵他勇敢從政。「我覺得是一個新的時代來了,一個新的潮流來了,也許他可以去從政,這是我的想法,去鼓勵他,不然他也不能當教授,也不能做律師,一生就這樣度過很可惜,所以我就鼓勵他去從政,為了鼓勵他去從政,我也回台灣去幫忙,全力地去幫他打基層。」
回台選舉對決黑道
毫不遲疑,邱幸香從賢內助變成最佳助選員,因為相信丈夫是一個可以站上舞台的人,所以放掉美國的工作回到台灣幫忙,也因為太了解丈夫的個性,所以跟前跟後打點照顧。「選舉這件事,錢要解決、也要去打基層,我看他是不太會去注意這種小細節,所以我就回來幫他打基層。」對於邱幸香而言,從美國回到台灣的犧牲有多大?當時邱幸香在美國從事房地產開發,是個擁有事業的職業婦女,不但已經在美國定居二十年之久,小孩也在美國成長求學,倘若放棄美國的基礎回到台灣,就算娘家全力提供支持援助,也必須面臨重新適應台灣生活的風險,更何況邱幸香與謝聰敏都已經年過中年,要重新串起人際網絡談何容易?但這一切在邱幸香決定回台灣那一刻起,都已經不是她考量的問題了。
「他回來要如何扎根是最重要的,雖然說他是彰化人,可是他沒有根,既然選擇要在彰化選,就要找出基層。」話雖這麼說,邱幸香顯然過度低估在彰化選舉的複雜性。從一九六四年起草來不及發表的《台灣自救運動宣言》起,謝聰敏就因為兩次入獄以及被列為海外黑名單而幾乎與生長的故鄉斷了根,離鄉的他抵擋不了在地的龐大勢力,一九九一年競選國大代表就因為黑道而敗選。好鳴不平的謝聰敏隨即撰寫《黑道治天下—二林投票日暴力事件》,譴責選舉期間對監票員施行恐嚇毆打的黑道勢力,因此激化支持者與黑道之間的關係,於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六日發起「反暴力、反賄選遊行活動」,結果謝聰敏與妹妹在遊行中遭黑道挑釁並毆打成重傷。沒想到謝聰敏闊別多年的故鄉居然變成黑道之鄉,甚至被毫不留情地暴力對待往死裡打,問邱幸香怕不怕?她毫不猶豫地說:「哪有不怕的道理?可是,我必須克服恐懼,才能夠往前再走。我當時浮現的不是後悔的心情,而是要克服害怕,所以當時在鄉間拜票,總是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襲擊,有時候我自己一個人晚上去跑宮廟場子跟他們泡茶打交道,都是自己開車,行經的道路兩旁都是甘蔗田,現在回想,其實是不知道要怕,而不是不怕。」真的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完全是選舉門外漢的邱幸香在丈夫單槍匹馬拿著擴音機到處宣講之時,她也仿照其他候選人為謝聰敏在彰化成立八個後援會,以理念串連基層,並且對外募款,支撐謝聰敏的選務工作,至今,每當有人提及謝聰敏競選立委的過程,無不稱讚邱幸香是幕後大功臣。
採取跟黑道正面對決的謝聰敏最後還是得到彰化鄉親的支持,連任第二屆、第三屆立委,當選立委首要之務就是提出「戒嚴時期人民受損權利回復條例」以及「暴力團體對策法」,成功讓立法院通過「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組織犯罪防制條例」。
雖然選舉勝選了,回歸家庭卻還是免除不了虧欠。一九八八年陸續回到台灣的夫妻兩人,暫時將唯一的兒子委託美國的親友照顧,為了實踐政治理念卻在兒子的成長過程中缺席,謝聰敏的好友陳婉真(註4)曾專文提及「也是黑名單的謝聰敏夫婦回台時,他們決定暫時把讀小學的兒子寄在親戚家,謝聰敏第一次回到故鄉二林參選,被他的黑道同學打得頭破血流,幾年後夫婦才發現留在美國的兒子以為自己突然被父母遺棄,心靈受到極大的創傷,等他成年後回台灣時,發現雖然父母都是台灣人,兒子卻無法入籍,加上謝聰敏是爭大是大非的人,對於自己的事反而不去理會,導致兒子回台灣照顧他時連健保都沒有。」(註5)
從政治獄到政治路,謝聰敏承擔了台灣從威權走向民主的陣痛,邱幸香承擔了謝聰敏無法顧及的生活考驗,而他們唯一的兒子也承擔了父母無法全心疼愛的孤寂。
(註1) 刺蔣案:一九七O年已經掌握黨政軍、儼然是蔣介石接班人的蔣經國,以行政院副院長的身分訪問美國爭取援助,當時在美台灣人黃文雄、鄭自才、賴文雄、黃晴美四人籌畫刺殺蔣經國以打破蔣家政權穩固的接班態勢,讓台灣有新的可能。因黃文雄未婚沒有家累,自告奮勇擔任開槍的角色,四月二十四日利用蔣經國前往廣場飯店(Plaza Hotel)演講的機會,黃文雄突破人牆在蔣經國即將步入飯店門口的旋轉門前開槍,未料遭白人警察揮手阻擋並壓制在地,刺蔣行動在黃文雄吶喊「Let me stand up like a Taiwanese!」聲中宣告失敗,黃文雄、鄭自才遭到逮捕,兩人棄保逃亡,黃文雄從此隱姓埋名至1996年才在台灣公開露面成為黑名單最後一人,鄭自才則申請瑞典政治庇護未果,引渡美國入獄,1991年闖關回到台灣。
(註2) 《風傳媒》黃文雄專文:謝聰敏,一位「創造性受難的老兵」。
(註3) 泰源事件:又稱「泰源革命」,是一場有組織的武裝台獨行動,成員有政治犯、駐守泰源監獄的警衛與當地原住民。一九七O年二月八日,被關在台東泰源監獄的政治犯江炳興、鄭金河、詹天增、謝東榮及陳良等人,帶著「台灣自救運動宣言」刺殺士官長,計畫奪取槍彈,釋放監犯,向世界宣告台灣獨立,不幸行動失敗,兩周內就被一一逮捕。因五人堅稱是個人行動未牽連其他人,同年五月三十日遭槍決。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在檢視審判過程後認定此案違反憲法權力分立及審判獨立原則,屬應平復的司法不法案件,於2021年10月2日公告撤銷全數五人叛亂罪名。
(註4) 陳婉真為資深新聞工作者,曾與許信良在美國籌辦《美麗島週報》並擔任總編輯,也是海外黑名單。
(註5) 《優傳媒》陳婉真說故事:搞台獨的子孫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