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I
再一次,無法好好說再見
不知道,她現在可好?
曾看過心理學家論說,得悉身邊重要的人過世後,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拒絕接受。我顯然也是一個普通不過的人。三年過去了,對於Coco的離世,我仍然覺得毫無真實感。像她那麼年輕、美麗、開朗的女生,可以說是我身邊最不像會輕生的人。偏偏,她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我們。
她是死於抑鬱症的。
Coco是我讀大學期間最要好的朋友。在港大教育學院的開學午宴當天,我們已經交上了朋友。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善良、溫柔、對身邊的人充滿熱誠。我對陌生人的戒心算是頗強的,但面對著她的率性,我卻不自覺地放下了防線。
尚且記得,隔了兩三天,放學時,我在巴士站碰見她。我帶點害羞地跟她打招呼,她笑得很開懷,似乎在笑我太拘謹。雖然目的地不同,但我們剛好要坐同一輛巴士到中途站。那天我們很早下課,乘客只有寥寥數個,於是我們面對著面地坐,方便聊天。
她坐在車廂的左側,我坐右側(那時港島區有些巴士的座位是這樣設計的)。一開始,幾乎都是她在說話,我只是在嗯嗯哦哦。後來她笑自己說得太多,便開始問起問題來,我還沒說上幾句,她又接著東拉西扯地說下去,毫無顧忌地向我敞開她的人生。
看著她天真爛漫地說著笑著,不知為何,我覺得她好像變成了我的老朋友。在人生中,你總能遇見兩三個那麼奇妙的人,不需要很多共同經歷,也不需要時間洗禮,你很快便能跟他們互相交心,並且認定,他們是可以當一輩子好朋友的人。
在四年的大學生涯間,我們扶持對方走過許多的高山低谷。因為很有默契,相處又融洽,所以所有學科的小組報告(自行選修的除外),我們都是一起完成的。我們又一起參與過不同的大學活動,在彼此的感情路上有所失意時,我們也會互相訴苦,彼此安慰。後來畢業,要找工作了,我們仍然保持聯絡,維繫著這份難能可貴的友誼。
記得在趕交報告的凌晨,Coco知道我還要多忙一陣子,臨睡前傳來短訊說:「加油啊!多熬兩小時就好了!」說實話,她的鼓勵真的算不上強心針,但她至少讓我感受到,我並不孤單。
又記得,在某一科的報告即將要匯報時,我收到了被PS(再次)拒絕的短訊,馬上垂頭喪氣。Coco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阿升!不要太傷心,你一定會遇上更好的!」匯報完後,她不遺餘力地向我推介了身邊所有條件優秀的女生,就只欠沒有自薦罷了。如果她當時自薦了,我說不定真的會一頭栽向她。
還記得畢業後,她對於前路也是憂心忡忡,但還是跟我打氣,說:「不用擔心!我們一定能找到工作的!」縱然我們要到同一間學校應徵當老師,她還是毫不吝嗇地跟我分享從各處搜羅的「秘密情報」。
能一起玩樂的朋友,我還真不少;能不計得失利益的朋友,卻是屈指可數。他們,大概會是我一輩子的同路人吧。但誰又能想到,Coco的一輩子竟然這麼短暫呢。隨著她的逝世,我的一輩子,無疑增添了幾分孤寂。
在Coco自尋短見的那天,我如常地在學校工作,心裡沒有半絲不安,周遭也沒有出現任何異況。隔了一天,我才收到Coco的閨蜜傳來短訊,寫道:
「Coco已經不在了。」
收到訊息的時候,我正跟著中文科主任鍾老師前往在中環舉辦的學校周年晚宴會場(我們在一所私人學校任教,所以才有這類活動)。我一見到短訊就停下了腳步,眼淚奪眶而出。他察覺到異常,也安靜了,只問:「沒事吧?」
我不懂得反應,只是搖搖頭,便轉身找了個角落在哭。
我不敢相信這是現實,便焦急地回覆短訊,寫道:「???甚麼???我不明白。甚麼是『已經不在了』???」
Coco的閨蜜沒有多說甚麼,隔了幾分鐘,她只覆了三個字,連標點符號都沒有:
「過了身」
我拭去眼淚,叫鍾老師先行前往會場,但他沒有捨我而去,只說:「不急不急,我等你。」隨即走開一點,背對著我。
人在極度的傷痛中,就算想如何強忍也好,只要一丁點的溫柔突然出現,難過的情緒便會排山倒海地爆發出來。接下來的數分鐘,我便好像渾身虛弱的病人一樣,靠著和平紀念碑附近的一幢商廈,哭得淋漓盡致。
直到我的情緒稍為平靜後,鍾老師才走近我,說:「我不太懂得安慰人,你還可以吧?」
我說:「我的好朋友過身了。」
然後我們都沉默了。
他果然不太懂得安慰人,但他再次做了那個很貼心的行為,就是靜然走開,留給我一點空間。即使學校的周年晚宴快將舉行,但他仍然在一旁守候著我。現在回想,真的很感謝他呢。
那時,我突然想起大學的另一位好友,阿靜。我、Coco和她就像「鐵三角」一樣,每份小組報告都一定找大家一起組隊完成。畢竟都是女孩子,她跟Coco的關係就更為親密了。在大三那年必須到北京上的沉浸課程期間,她們還住在同一個房間呢。
她應該也收到消息了吧。我想。
我馬上打電話給阿靜,擔心她傷心過度。
「靜,收到消息了嗎?」電話一通,我問。
「嗯。」我記得很清晰,她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但我完全無法相信……」
「我也是……」
電話中,我們相對無言。
也不記得是她先哭起來,還是我先哭起來了。總之當一方的啜泣聲洩出,另一方也忍不住了。我們就這樣在通話中嚎哭,哭得聲嘶力竭,直到大家都累了才結束通話。
我哭著望向這座夜幕初臨的城市,視線雖然模糊,但仍然可見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所有的驚愕與悲傷,都只限於我的自身之內。
當晚,我查看了所有關於Coco自盡的網絡新聞,新聞底部的留言不多,只有六、七則,但內容竟然全是辱罵和嘲謔,大意是說她不孝、廢青、浪費社會資源。我從沒想到,這座城市竟然如此不近人情。
我初時極度憤怒,真想留言替她打抱不平,但我最後還是把打好的留言刪了。任我說得怎麼義正詞嚴,外人都不會了解,他們所羞辱的那個女生,平日裡到底有多善良,對身邊的人有多溫柔。
事實上,我的心裡也一直在責罵她:
「為甚麼要那麼傻!太傻了!真的太傻了!自尋短見不能解決問題啊!也很不負責啊!還會使愛她的人終身留下不能癒合的傷痕。你真傻啊……」
一個月後,阿靜跟我分享了一本書的內容,說:「許多輕生者其實並不想自殺,他們只是情緒病發作,使他們身不由己,無奈地走上絕路。所以,應該說他們是病死的才更恰當。」
聽到這段話以後,我便沒有太過怪責Coco了。真的,她一定也是承受了旁人無法理解的壓力,一時抑鬱難解,覺得「比死更難受」,所以才走上這條不歸路。後來,根據我和阿靜各自跟Coco的對話紀錄,我們大致知道了她最主要的壓力來源。
畢業後,我們三人在不同的學校當上了老師。入職初期,她還時常跟我們聯絡。但隔了兩個月後,她明顯比以往更加寡言。她有跟我們說,新校的工作量繁多,校長對職員施加的壓力也十分沉重,再加上怪獸家長的無理要求,更讓她心灰意冷。她曾在IG寫了一則帖文,說出自己的抱負和現實的限制:
「你慢慢發現到如果你對學生有期望,希望能改變他們,希望能為學生做點事情,你肩膀上的擔子會重得不能扛下。因為你不是魔術師,你只是老師。
後來,你這個初衷會在服侍家長、應付老闆(校長),妥協制度下漸漸遺忘,最後連教學的樂趣也遺失。所以呀,越想做好,越要謹記你不是魔術師,你只是老師。」
由於剛好收到入境事務主任的面試成功通知,她便毅然離職了。只是,在入職訓練課程期間,教官每天的喝罵,學員之間的競爭文化,嚴厲的體能訓練,都讓向來柔弱的她承受不住,再加上之前尚未排解的壓力,她終於累垮了,決定再次辭職。
辭退入境處的職位前,我們一起出席了港大的畢業典禮。那天,我們的相處十分短暫,臨別前,只用手機拍了兩張合照。照片中,剪了個短髮的她清爽可人,笑容依然燦爛,襯上畢業袍,格外神采飛揚,看上去完全不像患上抑鬱症的人。典禮完結後我們便告別了,各自帶自己的家人到處拍照留念。
晚上,我把照片傳給她時,她還跟我說:「多謝你!阿升!好難得有這兩張相片!」
啊,現在再想,真的很難得啊……這竟然成了我們最後的合照,最後相處的回憶,最後的告別。
一個月後,我主動關心了她。以往多數都是她找我聊天的,但她竟然一個月沒聯絡過我,我便有些擔心了。
我用短訊問道:「Howareyou?Coco.找到新工作了沒有?」
她說:「Sing,thankssomuch.」
我說:「其實想關心你好久了,只是怕觸及你的痛處。」
她說:「說個秘密你知,我辭職後,時常覺得十分憂鬱,甚至不願跟人聯絡。所以也沒有找你了。」她補充說,因著自己短時間內辭過兩次職,所以很害怕之後找不到新工作。
我嘗試安慰她,又給了她些許建議,跟她用訊息聊了三個小時。在她去世後,重看這段對話,原來就在那短短的三小時之間,她已經跟我道謝了七次。我猜,她實在是太過無助,太過孤單,太過憂慮,所以才會對我的「小恩小惠」那麼上心。只是,這已是後知後覺了。
隔了一個月,因為「空窗期」和「辭職」的問題,她的面試果然都不太順利。到了那年的三月三日,她抑鬱症病發,離開了這個殘酷的世界。
隨著她的離去,我的生命多了一份無法填補的空虛感。每隔一段時間,沒有甚麼特別的原因,我都會因為突然想念她而感到傷痛。以往與她建立的那份牽絆,仍能劇烈地騷動我的靈魂。
Coco的喪禮舉辦前夕,她的男朋友致電給我,說她收藏了兩本我的書作。他提出了兩個建議:一是交給我留作紀念,二是隨木棺放進焚化爐。我選擇了後者,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陪伴她走到另一個世界。
在瞻仰遺容時,我不敢直視她,只是尾隨著阿靜向前走。明明知道她的去世已成事實,但我仍然不願接受。圍著她的遺體走了一圈,離開存放棺材的小房間的最後一刻,我怕自己會後悔,最終還是回首望了她一眼。果然,我還是承受不住現實的冰冷,心臟痛得好像被一條極幼的鐵線緊綁著。
再一次,我無法跟身邊重視的人,好好說再見。
試閱II
再次回憶——父親
到底多久沒有感受過「清閒」的感覺呢?
在我入職的第三年,每次回到工作崗位,就算難得遇上工作量不多的日子,心裡還是覺得很壓抑;就算消耗的體力不多,但從清早撐到傍晚,身子還是覺得很疲累。如此熬了三個多月,在那年的十二月初,我終於病倒了。
那天早上起來,意識迷糊得很。我勉強爬起身,勉強梳洗,勉強地走到最近的診所,一回到家,便「斷片」了。真正甦醒過來時,已經是下午五時多。我還躺在床上。病況好了很多,但滿心都是過度浪費時間後萌生的罪疚感。
想起缺席一天累積下來的工作量,滿腦子便自我催促著:該做點甚麼(我前一天下班前已經深知不妙,帶了點課業回家批改)。也許睡太久了,我一下床便滿眼白星,連忙坐回床邊,突然便很想放棄工作,將一切都撒手不管。又睡著了。
直到為了提醒自己吃藥而設的鬧鐘響起了,我才不情願地下床。
吃完藥,回到房間,訝然發現房間堆積了許多雜物(平時真的不太注意得到)。原本只是想隨手收拾一下,沒想到恍恍惚惚間,竟然連同家裡另一處的舊物都一併拾掇起來。偶然間,我找回遺失已久的一副象棋。
這副象棋的紙皮包裝已經磨損了,每顆木製棋子也經受過年月的漂染。外人看見,怕是會把它扔了吧。但當我發現它時,卻是怦然心動。
我九歲那年,父親在某天心血來潮,買了這副象棋送給我和哥哥當玩具。他說:「玩遊戲機,不如玩象棋啊!益智得多了!」他還親自指導,教我們每一隻棋子的擺位和行動模式。
待我們熟悉了基本的玩法,他又教了我們一些套路,說明了棄棋和獻棋的重要性。可是,無論我們如何認真學習,隔了很久,我們都未能勝父親一局。見我們玩得沒趣,為了提高我們的成就感,他便自砍雙馬、雙車或單車單馬來遷就我們。我們這才能夠偶然獲勝。
到了後來,因為電子遊戲越出越吸引,我和哥哥就越來越少跟父親捉棋解悶了。當時年幼,只想到自己需要解悶,哪想到父親的心情呢。
父親在我們年幼時遇上了一場嚴重的交通意外。
那時我大概只有五歲,跟七歲的哥哥和媽媽一起住在鄉下的外婆家中。父親因為看好香港的發展,輾轉偷渡到了香港,還獲得了居留權,到了那個離我們好遠好遠的地方工作。
父親每一次回鄉,都會帶回一些新奇有趣的玩具,讓我們滿心歡喜;只是,通常不到一個星期,我們便要到車站目送他離去(長大後,我不時會發同一個夢,夢見我在鄉下的公路上不斷奔跑,追逐一輛大型的旅遊巴)。
於香港工作期間,父親幾乎每天都騎著自行車上下班。某天清晨,他如常地上班,經過一個行人疏落的工業區時,一輛大型貨車突然高速駛近。事出突然,父親根本躲避不及,最後被猛烈地撞倒了。
據他回憶說,意外發生時,他瞬間失去了知覺,不知隔了多久,他模糊間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頭都碎裂了,動彈不得之下,他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和生命不斷地流逝。
接著他便昏迷了。
那場車禍使父親的頭部和雙腿都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傷害。在搶救手術過後,他陷入了深度昏迷。父親在香港的一位摯友得悉噩耗後,便馬上通知我們。母親將我和哥哥交託給外婆,隨即以緊急事故為由,辦了訪港快證(還好兩地政府有所通融),到香港照顧父親。
醫生曾跟母親說,他的性命原本應該是保不住了,就算僥倖得救,也有很大機會變成植物人。但父親的命很硬,他竟然活了過來。
還記得母親抵港並探望父親後,第一次致電給我們時,我們被同村的鄰居喚到村口賣雜貨的小店去接聽電話(那時我們的鄉村還未發展,通訊設備非常落後,就只有那間雜貨店可以打長途電話)。
通話時,母親的語調非常不穩定。她好像想要隱瞞事情的嚴重性,不想我們過度擔憂,卻又藏不住心中的焦慮,所以說起話來,一時平靜得超乎尋常,一時緊張得言語雜亂,實在讓我們摸不著頭腦。
我和哥哥雖然少不更事,但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事情有多遭糕。我們都不懂得安慰母親,所以聽完她的電話後,我們沒有多說甚麼,只是叫她不用擔心我們,便把電話交給外婆接聽。
現在回想,我們真的太不體貼了。要知道母親到港不久,身邊沒有可以交心的人,最愛的人還在病床上垂死掙扎著,她一定承受著巨大的悲傷,而我們卻表現得那麼冷漠……真想跟當時的她說聲:
「對不起。」
外婆掛上電話後,付了電話費,隨即緊緊地抓住我們的小手,又拖又扯,急促地領我們回家。一回到家,她便擁著我們痛哭,哭得淋漓盡致。我心裡雖然又憂慮又哀痛,但卻哭不出來。我該怎樣哭,才能表達出我的內心的苦痛?不,我真正想問的是,我該怎樣,才能把心中那種斷腸的痛歇斯底里地釋放出來?
我目瞪口呆,腦海一片空白。
接下來,我們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母親的來電。一天,神蹟發生了!母親來電,興奮地說父親渡過了最危險的關頭,生命跡象神奇地穩定了下來。為了慶祝,外婆還在雜貨店買了我們喜愛的零食回家。而她,買了一瓶酒。
再過了不知多久,接受完物理治療後,父親的雙腿還喜出望外地恢復了行動能力(但走起路來踉踉蹡蹡的,所以有一段時間他需要撐著拐杖走路);而且,腦部的創傷也恢復得離奇地好。
只是,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了。
猶記得,他「康復」後,第一次回鄉探望我們時,我和哥哥都差點認不出他來。他不但拄著拐杖,而且頭頂禿了一大截,手術後留下的「深坑」清晰可見,以往神采英拔的面容,已然變得慵懶頹唐。
唯一不變的是,他依舊買了一些新穎的玩具回來。那天,我終於哭了,把所有累積的哀傷狠狠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