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背看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魯迅:《墳》
1933 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魯迅先生在我的家中吃晚飯,一直談到深夜。他是善於談話的,忽然在一串的故事中,問了我一句:「曹先生,你是不是準備材料替我寫傳記?」他正看到我書架上有一堆關於他的著作和史料。我說:「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適當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寫法。我想,與其把你寫成為一個『神』,不如寫成為一個『人』的好。」接著,我們就談到路特微喜(Emil Ludwig)的《人之子》(耶穌傳記)。路特微喜把耶穌寫成為常人,並不失其為偉大;說聖瑪利亞是童貞女,由天神給她孕育這麼一救主,也不見得增加耶穌的光輝。老老實實說瑪利亞這個可憐的女孩子,給羅馬軍官強姦了,孕生了這樣一個反抗羅馬暴政的民族英雄,也不見得有什么丟臉。因為是「人」,所以不免有「人」的弱點。這一方面,魯迅比蕭伯納更坦白些,他並不阻止我準備寫他的傳記。(當晚,我並不想到他很快就老去了,所以許多關於他的史料,不曾向他探問明白。這一部分的缺憾,而今已經由周作人寫了《魯迅的故家》和《魯迅小說中的人物》來填補起來了。)我們又談到孫中山傳記問題,那時,中山文化教育館正在徵求《孫中山傳記》的稿本;有人希望我也動手寫寫看,我說我不能,因為你們要奉孫中山為神明,而實際的孫中山,也只是一個凡夫,平凡得很的人,叫我怎麼寫呢?最後,我說:「你是寫《阿Q正傳》的人,這其間,也有著你自己的影子,因為你自已也是中國人「說魯迅是阿Q,也不損失魯的光輝,他畢竟是創造阿Q的人。
那時,我們那一群人,相約不說「我的朋友胡適之」的,我也並不想說「我的朋友魯迅」,我也不是他的門徒。有人以為我到上海賣文,是借著魯迅的光的;抱歉得很,魯迅是1927到上海,那時我在上海報刊寫稿已六七年了。(我承認邵力子陳望道二先生是汲引我的人,卻不是魯迅。)前些時香港一些論客,深以我是魯迅的朋友為恨;我也有這麼一種牛性,他們要來「欽定」的時候,我偏要他們看看《魯迅書簡》,使他們啞口無言的。十年前,宋雲彬先生在桂林醫院中養病,他從頭至尾,把魯迅全集看完了,輯出了一本《魯迅語錄》。他對我說:「為什麼魯迅文章中,沒有罵你的?」(他看見魯迅罵過許多人,連郭沫若、鄭振鐸、傅東華、徐懋庸都在內,不獨對陳西瀅、梁秋實那麼刻毒的。)其實,魯迅對朋並不那麼刻薄的,許多人不曾受過他的譏諷,連對易培基都不曾有微詞,大家可以意會的了。我和他之間,有一段極機密的交遊,我此刻並不想說出來,留著將來,作為「逸話」罷。
一九三四年冬天(編按‧年代有誤,是一九三六年春天),為了群眾書局出版《海燕》的事,我和Y君鬧得不十分愉快。(Y君為了此事,一直在罵我,卻不曾把真相說出來。)魯迅先生寫信給我,勸了我一陣,說:
「自己年紀大了,但也曾年青過,所以明白青年(指Y君)的不顧前後,激烈的熱情,也了解中年的(指筆者)懷著同情,卻又不能不有所顧慮的苦心孤詣。現在的許多論客,多說我會發脾氣,其實我覺得自己倒是從來沒有因為一點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還不少幾十年的老朋友,要點就在彼此略小節而取其大。(這是魯迅對我的暗示,要我不計較Y君的壞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