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島上的最後晚餐》――歷史記憶的日常
曹欽榮 (《流麻溝十五號》口述記錄整理者)
近幾年來,台灣的戲劇圈出現了一股「歷史記憶再現」的各種形式展演。透過劇團特質、展演形式和內容各不相同的演出,各方討論不少,關心者多數限於藝術表演和愛好者的圈子。就戲劇論戲劇,討論戲劇美學形式和內容,主導評論的位置。但是,針對連結歷史記憶的戲劇,不只常常出現「政治」話語的兩極評論,還有製作過程中、或是觀眾預設的政治立場障礙。這樣,是否影響民主自由社會喜愛表演藝術的觀眾,難以跨越「再現」歷史記憶的展演,去發現、喜歡、親近「真實」多樣態的複雜歷史裡,相應地,反射了「我」的家族記憶?
後戒嚴戲劇的日常
我從閱讀《島上的最後晚餐》劇本,回想觀賞這齣戲第二次公演前的彩排,好奇觀眾怎麼從這齣戲中有所收穫?而不是這齣戲有多貼近原口述書的內容。如果看戲能夠學習歷史,那麼這齣戲的劇本出版,將能對照口述書而更豐富化此刻的我們增進認識歷史之外,跨入創作者賦予再創造的意義和價值。我認為這是繼《不眠狂想:劇場紀錄》出版之後,比對於《非常上訴》,值得深入討論「後戒嚴日常」的獨特創作時代。雖然我熟識兩位同在綠島政治監獄坐過政治監牢的前輩楊碧川、陳欽生,當他們同台在《非常上訴》演出時,「真實」歷史好像迎面而來,特別的是,我曾經和兩位前輩分別前往綠島採訪,聽他們述說現在變成紀念地遺址的「非日常」故事。我不禁想像這齣戲真的在綠島演出時,來自四面八方的遊客會怎麼觀賞這齣戲的微言與深意呢?戲劇在歷史發生的現場紀念地上演,台上、台下的情感交流又會如何互相匯流呢?
這齣戲看似以「日常」生活,鋪陳家族四代人故事,由四位女性的心思,串起各自的遭遇、時代交替、世代記憶、時空背景、男性缺席等等當代展演已多所討論的課題。隨著場次遞變,編劇和導演循著劇情發展,漸漸凝聚了四人對歷史記憶的共同焦點;從觀眾的角度來看,四人各自的現實生活焦點卻在全劇中碎片化了。這齣戲反映了台灣無數家庭,在漫長歷史噤聲過程,習慣於難以對話的日常裡,奔波於後戒嚴時代的生活中競逐各種欲望和期待,如常難以從歷史記憶中找到互相對話的可能;日常瑣碎的生活細節裡,反射了她們生命經驗的關注重心相異。但是,好好相聚吃一頓飯,找回飯桌上的共同珍味,貫穿全劇,留給觀眾質問:我的家族餐桌上的共同味道是什麼?這樣的味道隱藏了什麼家族史中的各自經驗呢?
這個明白易懂的直覺「質問」,是否會在多數人以為歷史記憶以藝術形式展演的期待下,實質上卻隱諱地延誤了展演激進創造論點的表現和探索歷史的機會呢?從國外引入激進展演,經常被視為評論的「好戲」,但是在台灣現實社會裡受到相反的「歷史記憶」因此有形、無形的約束影響下,政治正確與是不是好戲,卻一直隱諱地糾葛在一起,致使戲劇能量擴散為社會文化裡認知歷史真相的媒介,更加困難,現實面地認識「真相」總得拐彎摸角,繞行,或是如現代用語「插邊而過」,歷史就讓它過去吧,生活總是要向前走!祈克果提醒了我們:日子必須向前走,理解卻得回頭看。
轉型正義下的創作自由
認識「歷史真相」的行動在每個人內心評估彼此對話潛伏著衝突風險,若是整個社會繞遠路而行的可能情況,變成歷史模糊不清又被化約為「黑白」二分,簡化為明白易懂。如果這樣,藝術創作更難以轉換為創造社會變革環境的可能機會,這種現象有時被概括稱為長期「戒嚴文化」無邊無際滲透社會神經末梢的影響。台灣現實情況是否如此,小到大的矛盾案例並列,俯拾皆是,這是造成台灣「促進」轉型正義起步障礙重重,思來想去,怯於認真面對歷史的困境。「真實歷史」其實反射了人們的處境複雜。
在國際社會,這是為什麼出現了探究轉型正義新一輪的研究,擴散了議題的背景,不少文獻指出:由下而上、社區運動、不平等社經結構、文化障礙等等面向,都是民主社會轉型必須面對的轉型正義課題。而全球探究歷史真相的時代,出現平行的歷史普及運動,促進「公共歷史」和展演媒介如何聯繫社群,共同接納彼此不同的歷史記憶,重新追索「不遠過去」為什麼發生歷史認知偏誤、如何調整價值觀等,隨時防止錯誤再發生。這個平行運動被視為普及認識歷史的社會文化實驗工程,小說、戲劇,電影等藝術創作被視為重要的探索公共歷史的媒介。
舉兩個案例,說明社會文化實驗工程並不容易:具有更接近大眾特質的《流麻溝十五號》電影,於2022年十月底上演之後,迴響不小,但是,票房並沒有達到預期目標。疫情前,從李昂二二八故事小說醞釀,多年後孕育出來的林美虹《新娘妝》舞劇,於2011年三月在德國達姆城、2017年三月在奧地利林茲,各自的劇院長期演出之後,於2019年七月初,回到台灣,在衛武營演出兩場,台灣少見的素人演員參與演出,大獲好評。拉長時間軸來看,生活在自由民主社會的台灣,正在經歷:歷史記憶、藝術展演、社會文化等內外交錯因素所組合、產生創作能量的考驗。這股能量能持續多久?決定於什麼因素?
《新娘妝》反映在德國、奧地利的長時間演出,受到觀眾喜愛,反射了藝術成為民主生活日常的一部份,再平常不過;歐洲難民湧入,疫情風暴下,《新娘妝》舞劇帶給觀眾欣賞藝術的弦外之音,藝術能量挑戰著現實發展,歷史錯誤絕不再發生。而正在台灣社會紮根,綻開歷史記憶的創作花蕾,雖然距離繁花盛開的階段,還有待眾人投入更多關注。未來,共同推進週週有戲可看,不只在首都城市,在鄉鎮也看得到,這是文化展演回歸日常的夢想,雖然路還很長,戲夢人生,夢想不斷,生活文化才得以根實成林。
見證主體的創作
因此,跨越世紀的時刻,台灣歷史上從來未有的「當家作主」政治夢想的實現,正反射了二十一世紀的未來,民主社會經歷轉型正義,必須思索、推演在各種藝術表現形式的日常演出,創造台灣轉型正義與藝術展演之間多重的關聯性特色,往前步步推進多層次豐富的作品,才能期待眾聲喧嘩時刻的來臨,文化性「當家作主」將見證台灣新時刻的來臨。
目前,日常展演在現實環境裡不見得行得通,但是我看到《島上的最後晚餐》第二次南投公演前的彩排,留下深刻的印象,日常不就是生活中的枝枝節節的真實嗎,看到彩排的最後一幕,不禁受感動而濕熱了眼眶,看到製作人瑞蘭已流下淚水,戲劇在彩排不刻意的場景下,演員認真排戲投入情感,散發了感染魔力。這是我在桃園看過狂想劇場《非常上訴》之後,認識瑞蘭,受邀在微雨的夜晚走入北投的劇場工作室,印象深刻與戲劇相遇的記憶。
作為《流麻溝十五號》口述書的採訪、整理者,感謝「狂想劇場」團隊和導演俊凱從書中獲得靈感,歷經多年,製作《島上的最後晚餐》,政治不正確曾經是障礙之一。看彩排之前,我抱著好奇心,想像戲會如何演出?任何源於口述歷史而轉喻為戲劇展演的形式,在這個轉型正義的時代,都顯得可貴。可貴的原因是挑戰當代不遠過去的歷史記憶,又不能疏忽美學的成分,我以為狂想劇場的兩齣戲,取徑雖然大異其趣,《島上的最後晚餐》的日常,到《非常上訴》論辯歷史正義,呼應了世界正在經歷轉型正義時期的藝術創作潮流,而台灣戲劇的歷史記憶在地性(如狂想的這兩齣戲)和共鳴於歐洲的普遍性(如《新娘妝》),我們因此從觀賞中得到啟示,廣為普遍取材自歷史記憶當作創作材薪,自信地展演台灣的各種藝術形貌,是時候了!
雖然,這齣戲裡很日常,而戲裡的語言對白,潛藏著台灣現實發展的生活日常,多語混用;相對於電影《流麻溝十五號》演員在綠島多語對話,對應出更多從戲裡可討論的元素,除了語言之外,我們從戲劇、電影中得到重新認識歷史的多向複雜面貌,豐富了我們時代詮釋歷史記憶的共享精神,創作將更為奔放自由,好戲連台!
由於綠島從2001年籌備設立紀念地, 紀錄了1951至1954年女性思想犯勞動營的部分口述記錄,經過12年出版《流麻溝十五號:綠島女生分隊及其他》口述書,衍生了意想不到的多個藝術團體根據口述再創作,「狂想劇場」是其中克服當代面對過去困難歷史記憶的戲劇展演重要團體之一。推廣民主自由人權理念的博物館,如台灣成立的國家人權博物館,以新博物館學概念來看,創造性引入各種藝術創作的可能機會,呼應了全球記憶熱潮下的新類型博物館運動。人權館支持《島上的最後晚餐》劇本出版,表彰了台灣突破戒嚴後聯繫歷史記憶的多樣性藝術展演的新階段。博物館與公眾交流, 藉由戲劇展演開啟了迎接公眾參與民主社會生活的更多可能性;好戲如果連台,博物館擔負了與困難歷史相遇的絕佳日常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