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項秋第一次見到明琛,是在法庭上。
此人穿著襯衫長褲,外罩一件白色長袍,左胸藍字繡著:明琛醫師。他做為證人被傳喚,解釋原告的傷情細節。
明醫師口條挺好,卻不是個愛爭辯的性格,更和舌燦蓮花、花言巧語沒有絲毫關係。
對他來說,事情是這樣就這樣,誰理你那些彎彎繞繞。
傷勢可能造成的後遺症,其實多少帶點醫師的主觀。一句「以後有可能……不一定」,要把話說重了些並不難,措辭銳利些也行,即便最嚴重的症狀發生率可能不到百分之一,誰也不能說你錯。
不過明醫師沒有,他從頭到尾敘述平淡,沒有把話往重了說,沒有故意偏袒看來可憐弱勢的原告,整個人客觀得有些不近人情。
紀項秋是被告的辯護律師。
雙方立場恰好在天秤的兩端,難免不會是多愉快的初識,但明琛被辯方詰問時顯得那麼雲淡風輕,好像根本沒往心裡去。
紀項秋覺得這人很有意思,當然也不排除可能有外貌因素——明琛生得好看,英俊又清冷,甭管他講什麼,光站那兒就讓人耳目一新。
對紀項秋而言,這個訴訟很輕易,丟給律所的徒弟也十拿九穩。但被告人是託了一些老關係指名找他,他正好有空就給了面子。
原告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當場就崩潰地哭了,紀項秋自知在這場訴訟中他不是什麼討喜的角色,遂低調離席,沒有與這位明醫師攀談結交。
巧的是,一天都還沒過去,便又二次見上了。
紀大律師前些天剛結束一個大案子,贏得漂亮,酬勞也高,整個律所約了今晚喝一杯慶祝。
紀項秋現年三十六歲,奔四的年紀,正在事業的最高峰。他確實有能力、有手段,好幾年前打贏了一個不被看好的大案後一炮而紅,從此奠定了名聲,連帶著律所都知名了起來。
紀項秋不是好大喜功的人,架不住律所的後輩起鬨,姑且來充當錢包,不過倒是也有意外收穫,一進酒吧,他一眼就先望見了明琛。
明琛已是常明醫院的主治醫師,臉卻顯得年輕,摘掉醫師袍後猛一看倒像是個清秀的大學生,在群魔亂舞的酒吧中顯得很突兀,也很搶眼。
他臉色疲倦又蒼白,形單影隻地坐著飲酒,婉拒了所有前來搭訕的男男女女。一雙好看的眼眸眼尾微揚,有種帶笑的錯覺,仔細看進眼底,會發現其中只有疏離與冷漠。
「明醫師,真巧。」
一道低沉好聽的嗓音在身側響起,明琛又啜了一口酒,才慢吞吞地抬眼看去。
來的是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輪廓深刻俊美,端著沉穩而彬彬有禮的笑容,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然而一聽見「明醫師」三個字,明琛便感到一陣不爽。
他不喜歡在工作場合以外的地方被認出來,好像被迫套上白袍似的,得維持著醫師的形象。
譬如說現在,他就不能撂下一個「滾」字,而是得客氣地點頭,問:「你是?」
男人似乎有點詫異,倒也沒覺得惱怒,反而眼中浮現一點笑意:「早上在法庭見過。我是律師,紀項秋。」
明琛「啊」了一聲,向他抬了抬酒杯後一口飲盡,像是賠罪。
「抱歉,我臉盲,記不住人。」
律師這行業也是需要形象、需要臉面的,明琛這下覺得公平了些,面色稍霽。
紀項秋觀察了幾秒,確認這人沒有要趕自己走的意思後,在他身旁坐下,點了兩杯酒,一人一杯。
明琛似乎已經喝了不少,一雙眼睛濕漉漉的,透著漫不經心。
「紀律師不和朋友一起?」他沒客氣,伸手就接過來喝了,看了看後面那夥人馬,又問:「和同事來慶祝?」
紀項秋點頭道:「都是年輕人,我老了,玩不動,讓他們自己去鬧騰也自在一點。」
明琛笑了笑:「你看起來可不老。」
這不是客套話,紀項秋看起來正處於男人最好的年紀,沉穩、大氣、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都透露出一股游刃有餘的優雅,與老字沾不上邊。
初相識的話題多半從彼此的交集中切入,他們目前唯一的交集是早上的案子,但以各自的立場及當事人的隱私來說,此刻顯然不適合提起。兩人便圍繞著職業相關卻又無關緊要的趣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都是拔尖的行業,他們對彼此多少都有些好奇。
「做律師怕是常得罪人吧,走在路上沒被打過?」
明琛半開玩笑地問,紀項秋還真點了點頭,右手袖子挽了起來,臂上帶疤。
「這隻手斷過。」
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紀項秋承接刑案居多,危險也就相對多了點。
當時正在辦一個涉黑大案,他走在路上就被一夥人拖入小巷子。要不是他平時鍛鍊規律、體格好,撂倒了幾個,撐到了路人報警,怕結果不只是斷一隻手。
就是那個案子奠定了紀項秋如今的地位。不過此時提起,他也未有得意之色,輕描淡寫地像在講一樁平淡往事。
現在他有意減少接案數,重質不重量,偶爾上個談話性節目或參加講座,倒還算是清閒。
「明醫師呢?相較之下該比律師討喜多了,大概也沒誰捨得打你吧。」
「哪兒的話。」明琛被他的話逗笑,「打是沒遇過,但醫鬧也不少。醫得好他們把你當菩薩,醫不好就什麼都能找碴,說你沒技術、沒醫德,說你年輕,靠不住。」
吧檯對面的調酒師炫技炫得特別賣力,酒杯和酒瓶不停在手中翻轉,一下燒著火焰,一下乾冰冒煙,配上色彩鮮豔的酒種,讓人眼花撩亂。明琛頗覺有趣地看著。
紀項秋看了他一眼,問道:「明醫師第一次來這兒?」
明琛「嗯」了一聲,目光沒有挪開:「這裡遠。」
他看得目不轉睛,冷淡的氣質稍稍退去,顯得有點可愛。
紀項秋不禁莞爾:「好奇問問,明醫師今年多大歲數?」
明琛沒有立刻答上來,計算了一下才說:「二十八。」也許是感覺到紀項秋的驚訝,他解釋道:「國中小跳過級。」
「不愧是醫師,從小就那麼優秀。」
紀項秋是誠心地稱讚。聰明的孩子不稀奇,在小小年紀就能沉下心來苦讀跳級,卻非常難得。
明琛嘴角的微笑卻帶了點諷意:「沒什麼優不優秀的,家裡窮,都只是被迫。」
這個回答不夠圓滑,是會讓人難以接話的語句。
明琛雖然長著一張二十歲的臉,但言行一直是超齡的圓融老成,因此紀項秋聞言有點意外,卻也沒有僵住,而是語氣特別自然地問:「你心情不好?」
對著初認識的人問心事那就過於深入了,可也許是紀項秋的聲音太過沉穩溫柔,又或許是酒精的緣故,明琛沒覺得唐突,反倒是心裡一酸,喘了口氣才緩下來。
然而一團糟的生活又哪是幾句話能簡單說盡?
「沒什麼,」最終他只是笑了笑,「只是太累了。」
「紀老師!」
一個開朗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就見一個青年撲到了紀項秋背上,大咧咧道:「紀老師不能只顧著跟朋友聊啊,今天不是你帶我們來慶祝的嗎?」
後面還有幾個年輕人也走過來,跟著附和:「對啊對啊,來一起坐啊!介紹一下就都認識啦!」
紀項秋工作時要求高,偶爾嚴厲,也會罵人,但工作以外倒沒什麼架子,小律師們都頗親近他。
他們以為紀項秋巧遇朋友要聊幾句,便沒來打擾,哪知這倆聊了一小時還沒完,根本把他們放生。
紀項秋一臉嫌棄地拍掉掛在自己背上的人,像在拍灰塵,一邊說:「別鬧。」
大夥兒喝了點酒,顯然都在興頭上。明琛看著他們嘻笑玩鬧,還沒說什麼,就感覺手機傳來了震動,螢幕顯示好友的名字:蘇璟玉。
他見紀項秋在跟小律師們說話,便自顧自接起。
「喂?明琛?你在哪裡?」
蘇璟玉的語氣很急,明琛一聽就感覺不妙:「怎麼了?」
「你妹妹……你妹妹下午又進去了,急刀,我那時候打你電話沒接,你今天不在醫院嗎?」
酒精加劇了腦海的空白,明琛下意識站起,恍惚的目光慣性黏在紀項秋這夥人身上。
「現在剛穩定下來,還在恢復室,你……」蘇璟玉遲疑了一下,「你要過來嗎?」
「我不要他來!」
明琛還沒回答,一道尖銳的女聲便透過話筒傳了過來,接著是一連串乒乒乓乓的聲響,像是有人劇烈掙扎、有什麼東西被翻倒,夾雜著醫護人員的安撫聲與指令聲。
明琛空著的一隻手按在桌邊,指尖不自覺蜷起。手機那頭傳來的混亂與這裡歡快的嬉鬧交錯在一起,顯得衝突而荒誕。
他喝了太多酒,以至於眼前的畫面好像不太連貫,猶如幻燈片似的,一幀閃過一幀。
他的視線輕飄飄掃過面前一張張笑容,繞了一圈最後不知怎麼就落在紀項秋的腕錶上。
他認得這個牌子,一只手錶就近百萬。
一切總是那麼恰巧。
恰巧地嘲諷。
「明琛,抱歉,她剛好醒來……」蘇璟玉百忙之中終於再次出聲:「我今天值班,幫你顧著,沒事,別擔心,你就……就先別過來了。」
明琛有點想不起自己回了什麼,可能是「知道了」或者是「謝謝」。
電話掐斷。
四周不知何時已回歸安靜,他呆站了幾秒才發現那些小律師已經被打發回去,黏在手錶上的視線一拔開,就對上了紀項秋的雙眼。
紀項秋正凝望著他。
那目光很專注、深邃,像是能把他整個人洞穿,也許那就是律師的目光,明琛一時竟無法坦然與之對視。
他轉開視線,緩了幾秒,才撐出一個笑,開口道:「我有點事,先走了。」
「再坐一下,幫你叫代駕。」紀項秋點點頭,低頭找出手機按了幾下,又問:「你還好嗎?」
明琛整個人突然被一種怪異的情緒支配,喉嚨梗著,身體僵著,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紅了眼眶,反正紀項秋沒有看他—連「沒有看他」這個動作都顯得那麼得體—不像他,一路掙扎打滾,混得狼狽難堪,一身是泥。
他忽然笑了出來。
明琛一貫冷漠的容顏,笑開便如冰雪消融後綻放的花,令人為之驚豔。
「不好又怎麼辦,你要安慰我嗎?也可以啊。」他俯下身來,嘴唇幾乎貼著紀項秋的耳畔,帶著一種惡意的繾綣:「反正你不是本來就想泡我嗎?」
明琛的動作和語氣所透露出的慾念太過明顯,他終於得以在紀項秋不露山水的眼中看見了愕然。舒適距離被打破後,兩人之間的氛圍突變。
揭開了客氣的包裝,紀項秋的眼神驟然幽暗,變得凌厲而深沉,像是蟄伏的凶獸。
成年人與成年人之間的套路都是彼此心照不宣,沒有這樣一口氣把窗戶紙捅個大洞的。雙方有興趣,相互試探是一回事,可照面第一天就上床,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紀項秋眉頭微蹙,神情說不上高興也未有不悅,只是深深地看著他:「你不要後悔。」
明琛又笑,反問:「我有什麼能後悔?」
紀項秋與他對視了一會,而後修長的手指撫上了明琛泛紅的眼角,只說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