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見夏被飯店電話叫醒時,整個人像陷在流沙之中一樣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幸虧李燃教會了她怎麼使用飯店的叫起床服務,否則憑她自己那隻手機微弱的鬧鐘,非遲到不可。
床怎麼這麼舒服,為什麼越舒服的床越睡不醒?陳見夏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己全身都被伺候出了富貴病,沒有一處不痠痛。
今晚回宿舍了一定不習慣,由奢入儉難。
盥洗完畢背起書包,都拉開門了,她還是幾步奔回房內,一個向後仰躺砸回了柔軟的床上,彈了一彈。
再見了。她撫摸著被子,不禁笑起來。
這種丟人的舉動可是連李燃也不能說的。
李燃昨天交代過她如何讓大廳的工作人員幫忙叫計程車。等車的時候見夏仰頭去看背後高聳入雲的大樓,心想,總有一天我也會飛來飛去,忙碌又高級,把香格里拉當作歇息的中繼站的。一定會的。
早上尖峰時間的市中心有些壅堵,車在靠近人行道的外車道走走停停,見夏無意間往窗外一瞟,看到了媽媽帶著小偉經過。
瞬間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熱水袋透心涼。
計程車的車玻璃沒貼膜,從外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幸虧見夏媽媽沒注意到她。陳見夏拚命地往裡側坐,把校服蒙在頭上裝作假寐。偏偏車堵在路口,和母子倆一起等紅燈。見夏透過校服拉鍊的空隙死死盯著他們,漫長的半分鐘後,兩個人邊說話邊轉了彎。
見夏總算重新活過來。
後半程她呆呆盯著外面,校服一直沒從頭上拿下來。
昨天她敢那麼大膽,都是因為篤定媽媽不會關心她,不會晚上給她打電話噓寒問暖。但如果俞丹也知道了昨晚宿舍漏水的事情呢?會不會詢問她?會不會不信她?會不會打電話問她媽媽?
陳見夏咬唇緊密盤算著。昨夜那些浪漫旖旎的心思,統統不知去向。
計程車停在學校後面的巷子口,這裡人少不顯眼。見夏付了車資,一開車門就看見了于絲絲。
「妳不是住宿舍嗎,現在是從哪裡來呀?」
于絲絲還真是一針見血。
見夏笑笑,「昨天宿舍漏水,宿舍管理老師讓我回家住了。我家搬到省城來了。」
她在最後一句話故意配上了自信的微笑,成功讓于絲絲轉移了注意力,露出「這也值得炫耀」的輕蔑笑容,轉身走了。
但這也把見夏自己的路堵死了。她本想給媽媽打個電話,撒謊說昨晚太晚了不想打擾弟弟休息,自作主張去住了鐵路局旅館,俞丹那邊的說辭相應保持一致。
猶豫再三,還是俞丹和媽媽更重要,于絲絲總不至於主動跑去俞丹那裡說三道四吧?就算露餡了,她也可以大方承認,她是跟于絲絲吹牛的,為了炫耀自己在省城有個家。
見夏推演了好幾遍,覺得夠妥當,於是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忙著送弟弟,只是埋怨她膽子太大,居然敢自己住旅館,多了就沒說什麼。
第一堂就是國文課,陳見夏戰戰兢兢四十分鐘,俞丹好像並沒收到任何關於宿舍水管的消息,連個眼神都沒給她,一下課就夾著課本出門了。
做課間操排隊伍的時候李燃給她發了一條訊息,只有兩個字,抬頭。
見夏抬頭,看到教學大樓頂樓天台上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靠在欄杆上,明目張膽地蹺了課間操。
遙遙地,她就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熱度。那麼多人,他怎麼知道她是哪個小黑點呢?還是說他壓根不知道?
見夏失笑,早上的插曲徹底放在了腦後。
她高興得太早。
做完操集體整隊時,楚天闊把班級幹部們叫到一起,提前回了教學大樓,直奔俞丹的辦公室開會。見夏站在人群後,聽俞丹不痛不癢地宣布學校對籃球賽群架的處理意見。
「相比打架,我更不希望看到大家把心思放到不正的地方,我理解你們是為了班級榮譽,但衝動就是衝動,傷到筋骨怎麼辦,難道要休學?楚天闊,這次你也太失職了。」
楚天闊的聲音很誠懇:「對不起俞老師,都是我的責任。」
才怪。見夏在心裡偷偷笑。每當意識到只有自己了解楚天闊的表裡不一,她就會有些得意。
俞丹沒有過多責怪楚天闊,語氣和緩地繼續了下去:「我們班和二班都禁賽了。準備這麼久,得到這樣一個結果,已經是足夠的教訓,我就不多說什麼了。我聽于絲絲報告說,二班裡面混著外班進來挑起事端的,這個學校還在追查,而且很好查,不會輕易放過。」
見夏心裡咯登一下,拿出手機,站在最後一排偷偷發訊息給李燃通風報信。
「我看我們還是再開一次班會,楚天闊、于絲絲一起發起一下,讓大家反省反省這次的教訓,團結是好事,但團結也不能失去理智。回去上課吧。」大家應聲準備離開,俞丹忽然又想起什麼,「對了,陳見夏?」
陳見夏一慌,手機就掉在了地上,塑膠機身不耐摔,每次一落地就會把電池板摔出來,這次也不例外。
還好前面擋著幾排人,她埋頭迅速把零件都撿起來,來不及組裝,一股腦放進口袋。
「妳幹什麼?」俞丹的語氣十分不滿。
「把東西弄掉了,」陳見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理直氣壯,而且她做到了,她現在對俞丹仍然有股火氣,把心虛燒變了顏色,「俞老師什麼事?我正在聽。」
聲音輕快,又誠懇又坦蕩,連楚天闊聽了都有些意外。
俞丹極快地蹙了一下眉,沒追究,「妳留下來一下,宿舍管理老師跟我說妳那間宿舍漏水一時半會修不好,這兩天沒辦法住了。鄭家姝倒是沒關係,妳的住宿得解決一下。妳昨天怎麼住的?」
于絲絲笑了,輕聲插話:「見夏說她家人搬來省城住了。」
怎麼,以為我編假話嗎?見夏瞥了一眼于絲絲,自己都沒意識到眼風有多凌厲。
「是。我弟弟到省城讀書了,剛安頓好。我媽媽還說禮拜一來學校跟您打聲招呼。」
一下子把俞丹要她媽媽電話的企圖給堵死了。
陳見夏迅速打定主意:今天週四,她今天開始就回家連住四天,到了下禮拜一,恐怕誰也記不清楚宿舍究竟漏了幾天水。
見夏隨著眾人離開辦公室。經過門口時差點和于絲絲撞上,她後退半步,朝于絲絲燦爛一笑:「您先走。」
您。于絲絲沉下臉,快步離開了。倒是楚天闊走在最後,盯了她半天,見夏終於忍不住問,怎麼了?
「沒,就是覺得妳有點變了。」
見夏眨眨眼,看著楚天闊,楚天闊卻歪頭去看走廊上懸掛著的化學家畫像。
「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楚天闊翻眼睛想了想,「我覺得是變好了。」
見夏這次笑得是真開懷,「那就好。」
放學後等公車時,見夏和李燃通電話,把一天發生的事情都絮絮講給他聽,李燃嗯嗯答應著,囑咐她一切小心。
媽媽租的房子是兩房一廳,見夏和媽媽住次臥,弟弟自己住在主臥。見夏頗有微詞,媽媽卻嫌她毛病多:「主臥次臥有什麼關係,床都一樣大,妳弟弟要讀書,當然得住大房間。」
反正我也沒想回來,以後也不會再來。見夏腹誹,不再爭執,轉而說起讓媽媽去拜訪俞丹的事。
「老師知道妳來常住了,想見見妳,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就主動說,妳本來就打算好了禮拜一去拜訪,省得我們班導師找挑毛病。」見夏抱著媽媽的手臂,說得輕鬆,笑得討喜,活脫脫一個女版李燃。
她突然想,如果當初向媽媽討要語言學習機的時候,也能這麼服軟,而不是鐵骨錚錚,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還沒等陳見夏自我反省完,媽媽就笑著掐了她臉蛋一下,吩咐道:「小聲點,妳弟弟做作業不能聽見噪音,妳也不體諒他。」
見夏笑容僵了僵。那她初中畢業考試複習的時候,弟弟在客廳把電視開那麼大聲還跟著笑,又算什麼?
再討好也換不來語言學習機的,她有什麼好想的呢。
但這些煩惱都抵不過給弟弟輔導功課。小偉並不算聰明,虛榮心卻很強,見夏講什麼他都說自己早就會,一做題目就傻眼,給他講解他還不耐煩,姐弟免不了拌嘴,媽媽立場鮮明地站在弟弟那一邊,嫌她沒耐心,氣得陳見夏只住了兩天,禮拜六上午就拿著大包小包奔回了宿舍。
她沒告訴李燃自己已經恢復自由了,而是用這兩天時間扎扎實實地學習,每天溫書到深夜。
我勤奮刻苦也是為了你。見夏咬著自動鉛筆的筆桿,一邊想著輔助線的位置,一邊想著李燃。
李燃依然在訊息裡問她:我到底算不算妳男朋友?陳見夏沒回答,卻默默做好了兩頭兼顧的打算。
也許會很艱辛,但她不會再給任何人指責自己不務正業的機會。
冬天悄無聲息地來了,又是一年。
見夏從箱子裡翻出李燃的圍巾,繞著脖子纏了一圈又一圈。
十一月冰天雪地,困在有暖氣的室內的時間越來越多,陳見夏和于絲絲的同桌矛盾也愈演愈烈。
真有什麼大過節也就算了。她們之間是一根細細的縫衣線,密密的都是小疙瘩,解不開,拉不直,是萬里長征趕路時來不及從鞋子裡倒出去的一粒沙石,是密閉牢房裡一隻抓不到卻總在耳邊嗡嗡的蚊子,是全天下女生逃不開的藩籬。
井裡的蛤蟆抬起頭,一小片薄雲遮住整片天。
每天發生的都是小事:妳碰灑了我的水杯,弄濕了我的筆袋;妳又碰灑了我的水杯,弄濕了我的筆記本;妳又碰灑了我的水杯……
越是小事越讓人內傷,因為單獨看起來,每一件事都不值得發火,認真了反會落得一身不是。
「那就買個有蓋子的水壺啊,」李燃不理解,「妳幹嘛還一直用水杯?」
「我買了!有時候倒了熱水也不能總悶著啊,偶爾喝了一口還沒來得及蓋,她起身去上廁所時動作總是那麼大,一晃桌子就又灑了我一身,還特別大聲地說對不起,超級熱情地幫我找面紙,大家都覺得她只是冒失——冒失什麼,一次兩次,次次都抖,她『帕金森氏症』嗎?等她找到面紙,我一本筆記本都廢了!」
見夏眉毛一豎正要繼續發作,李燃拉住她,食指豎起在唇邊示意她噤聲。
有漸漸走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李燃陪陳見夏蹺了體育課,兩個人一起坐在行政大樓頂層的樓梯間。每到下午自習時,這一塊就成了清靜的風水寶地,許多人厭煩教室裡的低氣壓,都跑到樓梯間來看書或聊天,只是沒想到上午竟也有人查這裡。見夏慌張地拉住了李燃的袖子,用眼神問他,怎麼辦?
幸好腳步聲就停在了樓下。
但說話聲卻差點讓見夏嚇得背過氣去——是俞丹。
李燃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示意她仔細聽。
「就不能等我下班?」俞丹的聲音有些激動,即使刻意壓制也聽得分明。
「我在學校不方便總接電話,我掛了就說明我有事,還一遍一遍打,你媽到底什麼意思?有什麼事需要急得一刻也沒辦法等?還跟你告狀,你也一遍遍打,你們母子倆是想逼我在學校待不下去嗎?」
說到最後已有哭腔。
「我們結婚幾年了?八年了吧?我哪裡對不起你們家?當初結婚的時候你家有什麼?家徒四壁,還住平房,半夜冷,讓你媽拿條十幾年前的毛毯過來還捨不得,事後還要回去,我計較過嗎?是,我生的是女兒,你媽盼孫子,但這都什麼年代了,你自己問問你周圍同事,可笑不可笑!」
見夏慢慢垂下肩膀。竟然又是這樣的故事,竟然發生在俞丹的身上。
俞丹和她媽媽還是不同的。她媽媽自己也盼兒子,歡天喜地地懷了第二胎。
「眼看著還有半年就高三,我帶的這個班是能有好成績的,說不定出個第一名!多少人眼紅呢,我不可能這種時候備孕,到了高三怎麼辦,讓我把親手帶上來的資優班交給別人?大學入學考考了清華北大記在誰頭上?你口口聲聲說體諒我,你和你媽一起胡鬧,你體諒我什麼了?」
俞丹掛了電話,就在見夏他們腳下的樓層嗚嗚哭,哭到最後擤了幾次鼻涕,總算平靜下來。見夏神情肅穆地聆聽著腳步聲逐漸遠去到聽不見。
「誰都過得不輕鬆。」半晌,見夏輕輕嘆息。
「是啊,眾生皆苦,」李燃也跟著感慨,「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愛別離……還有兩個是什麼?」
氣氛輕鬆了些,見夏笑了,「炫耀不了了吧?忘了?」
「……想不起來。」
「也有你不知道的,真好。」
李燃嘁了一聲。見夏轉頭認真地看他,「那你有什麼苦呢?」
「先說妳有什麼苦。」李燃反問她。
「很多啊,」見夏扳著指頭,毫不忸怩,「讀書越來越吃力,俞丹防賊一樣盯著我還瞧不起我,沒有朋友,于絲絲天天跟我作對,爸媽偏心,壓力大……」
不知不覺,她已經能這樣輕鬆地把心底的暗流和盤托出。
對李燃,她從來沒有面具。
「我回答你了,輪到你了,你有什麼苦嗎?生老病死?還談不上。怨憎會,愛別離……」見夏追問。
「我想起後兩個是什麼了!」李燃拍了一下腦袋,「一個叫求不得,一個叫五蘊盛。」
「……什麼?」
「我爺爺跟我講過,」李燃盯著對面牆上的十字玻璃窗,「五蘊盛是前面所有苦的根源,五蘊六識,聲色犬馬,都是對人生的執迷和追求,有追求就會有苦,人活著,就沒有不苦的。」
見夏聽得入了迷,雖然她知道李燃也不過一知半解。
「那要怎麼辦?」她問。
李燃笑了,「簡單啊,出家,色即是空。」
「滾,胡說八道,你去出家啊!」
「我怎麼可能出家,出家了還怎麼……」他說著,突然靠近,在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一下,見夏迅速脹紅了臉。
「流氓!」她跳下了幾級台階,轉頭對他怒目而視。
兩人都對那天飯店裡的初吻諱莫如深,也再沒有任何親密的舉動,直到剛才。
初吻……見夏想到這裡,忽然十分懷疑地審視眼前這個老油條,她自然是初吻,他呢?
「喂,我問你,」她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樣子,手指卻下意識地摸著嘴唇,「你……你是第一次親別人嗎?」
李燃沉默了很久,輕聲說:「不是。」
見夏愕然。
李燃卻慢慢綻放一臉燦爛又邪氣的笑容。「剛才那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