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繫之話「起錨」/黃東漢
(一)希望能喚起一代人的記憶
在香港的知青相當一部分是當年的「起錨」客,「起錨」本指船舶開航的意思,但在那瘋狂的年代,在一群特定的人群(廣東知青)中,卻有另外一個意思,在廣東當年一提起這一專有名詞,人們都知道那是指偷渡。「起錨」是一種賭博,參與者要押上自己的前途與生命,那時參與這個「賭博」的廣東知青為數不少,有的贏了,有的輸了。
人生如夢,幾十年後回顧一下,今天中國的改革開放已過三十年,人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提高,我不知我們「起錨」的一群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留下來到了今天,我們或許也會有不錯的物質生活,但是,我們享受了幾十年的那種自由,這裡會有麼?當局雖然在1979年以「非法探親」的名義對我們從輕發落,但是,對於當年廣東知青大量偷渡的歷史,官方諱莫如深。縱觀現今國內外的文藝作品以及網站,有關這方面的文章幾乎沒有。可歷史就是歷史,事實就是事實,你不提不等於沒有發生,中國的知青史如果缺了廣東知青大「起錨」這一段就不完整。隨著時間的流逝,「起錨」和全國的知青史一樣,快要從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中消失了。我在這裡把我所知的有關「起錨」的往事整理一下寫出來,雖然只是冰山一角,但希望能喚起一代人的記憶,以警醒後世。
(二)我的「民兵」身份
我的下鄉地點是寶安縣南頭公社南山大隊,出門就是後海灣,海灣對面就是香港,生產作業養蠔經常在後海灣進行,那麼香港對於我來說就是伸手可及了。
當年由於我下鄉的地方是在最前沿的海邊,所以一來馬上成了民兵,晚上要站崗放哨。站崗放哨不是為了防「帝國主義入侵」,而是「反偷渡」—防止外逃。由於人手少,放哨時都是單個的在海邊躲起來放暗哨。我第一次半夜裡放哨,當地的民兵隊長就對我說:「如果看到集體偷渡,你一人一槍要注意安全,在這裡夜間集體逃亡是常有的事。」我隊的民兵從不抓人,白天開工時,經常聽到他們說昨夜又看到幾十人從××地方下海了。當地不少人常說:「都是鄉里鄉親的,大家都說同一方言,下不了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過去就算了,說不定不知什麼時候自己也會走上這一條路。」我在海邊站了不少次崗,幸運的是我從沒遇上大規模的集體「起錨」,但遇到一次的事卻令我畢生難忘。
那是一天晚上,我一個人放哨,我正在打瞌睡,忽然一個濕漉漉的傢伙在我面前站起來,那傢伙問我這裡是香港的什麼地方?這個蠢東西竟然把我們這裡當成是香港新界了,更令我吃驚的是在手電筒光的照射下,那傢伙竟然是個我認識的人,一個同校下放到相鄰大隊的知青,一個昔日在學校球場上的球友。他也認得我,雙方驚呆了幾秒鐘,鑒於往日球場上的友誼,我把他帶到我住的屋子。第二天一早對人說他是來探我的,然後就把他送走了。當然也少不了罵他一頓「以後聰明點,哪兒燈光亮往哪兒游,別再栽到老子手裡。」
當地鄰村有一個農村姑娘,20歲長得胖胖的,喜歡穿白衣裳,當地人都喜歡叫她「肥妹」。幾個月前她青梅竹馬的男朋友走了,她身邊的朋友、同學、親人越來越少,一天夜裡為了追尋親情與愛情,一個不會游泳的姑娘單獨抱著一個球下了海。第二天早上八、九點我們在海邊開工的時候,突然有人在高呼「肥妹在海裡!」所有人馬上向遠處望去,果然見到一個小白點在遠處漂浮。也許是她運氣好,天明時她已經漂過了中間線,中方的炮艇沒有開過去捕撈,不久岸上的人看到一艘香港漁船開過去把她救起了,幾天後從香港傳過來的消息說肥妹平安與香港家人團聚了。
雖然「階級鬥爭」將人性泯滅,但在鄉民中人情味還是存在的,我的鄰村有一對林姓的知青兄弟,第一次「起錨」失敗了,給五花大綁的綁在公社大門口,由於那兩兄弟平時表現不錯,人緣也好,當地駐軍的指導員經過一看見,馬上把他們擔保了出來,理由是交給我們帶回去進行再教育,免去了那兩兄弟進「大倉」、食四兩米之苦。「大倉」是當年關押逃亡者的拘留所,據進去過的人說:「人多的時候,別說躺下,就連站著也覺擠迫。」至於四兩米就是當年對進「大倉」的人的「伙食」標準,一天四兩米,半個月下來,人自動瘦了一圈。林氏兄弟雖然給保了出來,回到生產隊裡過一過堂還是免不了的。當年我們那裡經常舉行對偷渡失敗者進行「再教育」的批鬥會。開會的時候,失敗者站在臺上先作一輪「深刻」的思想檢查,然後是幹部和社員發言,對其進行再教育。這樣的批鬥會剛開始的時候還比較認真,但到後來,「起錨」成功的人越來越多,來開會的人越來越少,大家開會的興趣越來越低,漸漸地批鬥會就有點變了質,變成好像是歡迎失敗者重新回來的歡迎會。主持批鬥會的幹部一般都很有分寸和技巧,因為他們也知道世事如棋,「今日留一線,它日好相見」。如果今天對人狠,難保它日站在臺上挨鬥的不會是自己。如果被鬥者是知青,那就更加多幾分同情分,這些遠離家庭的孩子,也不要太難為他們了。
據一位多次被批鬥的人回憶說,在批鬥會上他們最喜歡高喊的毛語錄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每當臺上臺下都高叫這一口號時,有些人會笑出來,因為他們知道,此時此刻,那句語錄的真正含義是什麼,批鬥會通常都會在嬉笑怒罵、亦莊亦諧的氣氛中結束。對於挨過批鬥會的知青來說,這一回是挺過去了,但從今以後,他們將自動成為新的階級敵人,新的專政對象,今後入黨,入團,提幹,回城,升學等好事將會永沒他們的份,在今後的日子裡,在新的運動中他們將會不斷的挨鬥。為了前途,他們必須不斷的「起錨」下去,直到成功為止。
當年當局為了堵截內地其他地方的人「起錨」,在東莞縣和寶安縣交界處,即樟木頭以南建起了第一道封鎖線。在那全民皆兵的年代,在封鎖線以南的寶安縣境內,是路路設卡,村村設防,經常有真槍實彈的軍警和民兵搜捕逃亡者。「起錨」者一進入了寶安縣,就不能走大路,不能靠村,只能在夜間翻山越嶺。在寶安縣境內大部份地方都是丘陵小山,由封鎖線起到邊境這幾十里山路,今天開著小轎車在高速公路半小時就過去了。但當年「起錨」的大多數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他們生活經驗不足,手中只有簡單的地圖,指南針及小量乾糧,白天不能走,只能躲藏在山上的草叢中,晚上依靠微弱星光緩慢的前進,往往一個晚上走不了幾里路,這幾十里山路「起錨」者們往往要走一個星期左右,好運的才能到達邊境。逃亡者在這幾十里山路中既要趕路,又要躲避軍警的追捕,還要遭受蚊叮蟲咬、毒蛇野狗的襲擊,再加上饑渴,運氣不好的遇上軍警被捕,前功盡廢。好運的遇上那些好心的上山砍柴的農民,好心人看到這些筋疲力盡,饑腸轆轆的小青年,多數都會給他們指明方向,教他們如何繞過軍警。「起錨」者多數會結隊同行,由那些有多次「起錨」經驗的識途老馬帶路。在夜間,一幫人在山裡很容易失散,但不要緊,很容易又會遇上另一幫人,一個眼神,幾句說話就能重新形成新的組合繼續上路。那年頭生活在封鎖線內的知青和原居民都有邊防證,出入都要帶上,當時的邊防證一證難求,擁有一張邊防證真的羨煞旁人,因為在封鎖線內生活的人「起錨」時比外面的人方便得多,成功的機會大得多。
下鄉一年零三個月後,我也「起錨」去了香港,我從反偷渡的「民兵」,變成了偷渡者,也算是一種角色轉換了。
(三)令人唏噓的悲喜劇
好運氣的到了邊境,也不一定成功。當年過境的路線主要有三條,中間那條由福田到沙頭角這20公里左右是陸路,翻過鐵絲網就成(中、英各一道噢)。但這一路防守最嚴密,現代化的鐵絲網加上林立的崗哨及警犬,逃亡者很難從這裡過去,但也有少數成功的例子。東線沙頭角以東是大鵬灣,這裡風大浪急,又有鯊魚,風浪和鯊魚常常令到逃亡者葬身大海或魚腹,因此這裡防守要松一些。西線從福田一直到蛇口是後海灣,這裡因為靠近珠江口,海水淡些,所以沒有鯊魚,海面雖寬,但有些地方水很淺,遇上大落潮的日子,只剩下中間一條小水道。但水淺並不好走,一旦陷在泥灘裡寸步難行,踏到了蠔田更加會遍體鱗傷。但由於風浪較小,加上軍警防守比中央陸路要松些,所以後海灣是「起錨」者越境的熱門地點。
千辛萬苦到了海邊,還要面對茫茫大海,要在黑夜裡游過海峽,才算成功,這就要求每一個「起錨」者要有高強的游泳技術和體力。當年為了能成功「起錨」,倒流回廣州的知青都會到當時為數不多的泳池裡去練水,一下池就是一千米、二千米,一小時、兩小時不靠池邊地苦練。1969年夏天我倒流回廣州時,在泳池裡就有三小時不靠邊的記錄。為了提高實戰訓練水準,不少人還會到珠江裡去游長途。老一輩的廣州人都應該記得在60年代尾至70年代末在廣州西村水廠到「石門返照」的一段十公里左右河面上,經常有準備「起錨」的人在實練。他們把衣服脫下來放進塑膠袋,用繩子捆好拖著游,潮漲時去,潮退時返,這樣的實練比在泳池裡練更加有效用。
一個人怕不怕死,夠不夠朋友,不能只聽他說的,真要到了生死關頭,才能看得出來。而在生死關頭,一瞬間的錯誤,將會悔恨終生。下面兩個事例,都是我身邊朋友的真人真事,聽落都會令人感慨萬分。
第一個是臨危搶球膽,悔疚一生。主角是我的小學同學,一姓胡,一姓董,本來胡、董兩家是親家,姓胡的姐姐嫁給了姓董的哥哥。在那年頭,姓胡的因為父親是廣州一間中學的校長,他自然的就成了「黑七類」而下鄉去了,而姓董的也當了知青。由於感到前途無望,他們相約一起「起錨」,同行還有一個姓張的。千辛萬苦他們到了大鵬灣,夜裡下了海,由於風浪大,他們的水性又不那麼好,在風浪中姓胡的球膽破了,喝了不少海水,在生死一線的時刻,在求生的欲望中他本能的把在旁邊姓董的球膽搶了去。姓董的沒了球膽,很快就沉下去了。而這一切都看在附近姓張的眼裡,姓胡和姓張的最後上了岸,但因為姓胡的搶了姓董的球膽而令其身亡,姓張的從此看不起他,兩人成了寃家。噩耗傳回廣州,姓董的母親哭哭啼啼的拿著一把菜刀到親家胡家去斬人,為兒子報仇。這斬人的一幕給我另一個同學看到,從此傳了開來。姓胡的因為自己害死了姓董的,從此也永遠活在痛苦的陰影裡,悔疚一生。一上岸就以難民的身份移民加拿大,改革開放已經三十年了,我們都已經回廣州不知多少次了,但他愧對親友,一直躲在加拿大不敢回來。九十年代初,他姐姐一家移民加拿大,姓胡的把自己經營的餐廳送給姐夫,但仍然得不到董家的原諒。
另一個例子就剛剛相反,一對周姓姐弟,一繩牽生死。姐姐身形纖瘦,弟弟略胖,姐弟二人千辛萬苦在1973年夏天的一個黃昏來到了後海灣的海邊。一到海邊就立刻躲進紅樹林水中,他們剛到的那一晚,一個強大的颱風剛好在後海灣登陸,海面上波濤洶湧,兩姐弟不敢此時渡海。為了不被大浪沖散,姐弟二人用一條長繩一人一端捆好,兩人通過一條繩子連在一起。夜裡風浪越來越大,學過物理的人都知道,波浪到達岸邊的時候,由於地形的改變會變得更高。半夜裡小山一樣的大浪把身形纖瘦的姐姐無數次的舉起,欲將其吞噬,弟弟一手抓住紅樹林的樹枝,一手死死的拉著拴著姐姐的繩子不放,即使巨浪也把他吞沒了,他也不放手,一次又一次把將被卷走的姐姐拉回身邊。和巨浪搏鬥了整整一夜的姐弟倆終於捱到了天明,颱風漸漸遠去,海面平靜了一些,但白天不能行動,兩姐弟必須在水裡再浸一天,晚上才能行動。到了晚上,已經在水裡浸了一天一夜,又冷又餓筋疲力盡的兩姐弟用僅余的體力開始游泳。在大海中泳術較好、身形纖瘦的姐姐游得較快,弟弟泳術較差游得慢,加上體力所餘無幾,在海中幾次沉了下去,但姐姐絕不放手,雖然她知道如果不解開繩子,最終可能會兩人都同歸於盡。在危難中姐姐也沒有放棄弟弟,她也一次次把弟弟拉回身邊。最後他們勝利了,天明的時候,筋疲力竭的姐姐把奄奄一息的弟弟拖過大海,爬上了香港新界的沙灘。這兩姐弟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姐弟情深,生死一繩牽的事蹟在我們知青「起錨」者的一群中流傳很廣,成為大家的美談。那兩姐弟經過了這次生死劫難後,在以後的幾十年人生中,姐弟情維繫得非常好,即使後來各自婚嫁成了家,兩個家庭的聯繫比起很多家庭都親密,是我們一群人的典範。
節錄自 感慨繫之話「起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