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麻黃公路

角落陽光

　　學齡前天天跟著母親到城裡頭打工，為避免被要求要買票，總刻意彎腰駝背躲躲藏藏。車上乘客擁擠，我被擠到角落，到站時才於母親的呼喚聲中匆匆下車，跟著趕往
她上班的地點。
　　母親那時在成衣廠做清潔工作，從玻璃窗到茶水間，每寸地方皆不容許馬虎。廠內生產學生制服，是當時公認最為耐穿的品牌。老闆娘神情嚴肅，不茍言笑，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她經過母親面前，總不忘用手觸摸門窗或來回將地板踩了踩，提示要清掃得更仔細！母親頻頻點頭，蹲下的身體彎伏得更低。每回見著老闆娘，我心情便跟著緊張。
　　工廠分成好幾個樓層，剪裁、縫車和釘釦，一臺臺機器排列整齊，整個接連成嚴密的生產線。母親提著水桶拿抹布，兩手不停地搓洗，為怕被老闆娘質疑為何帶孩子來上班，母親總讓我待在少人經過的樓梯間。自氣窗望出去—外頭車來車往，附近樓層高低不一，一幕幕流動又
似靜止的生活畫面呈現眼前。偶有或大或小的螳螂自窗縫鑽了進來，帶來田園與陽光氣息。我剛開始覺得害怕，日久便習以為常，並將之當作玩伴。螳螂如榮枯草葉有青綠及棕黃兩色，時而靜止不動或登地跳躍而去，留我獨自乾瞪著眼。
　　晨間或午後，我心思隨意漫遊，與雲隔窗對話，臆測陽光的行走腳步，雖無聊倒也自在。怕就怕老闆娘突然經過，我整個人又將提心吊膽，惟恐給母親帶來麻煩。
　　那天，廠內阿姨帶我到樓下，指著老奶奶的房間要我進去。老奶奶是老闆的母親，廠裡人咸喊她「頭家嬤」，她年事已高不常出來活動，偶爾在門市前坐坐，少聽她說任何話。她找我做什麼？我直覺不安—是否工廠重地不適合帶小孩來，他們會不會因此解僱母親？沒了工作母親勢將煩惱，我們該怎麼辦？習慣性的擔憂接連一串，心裡的負擔掉落出來……這時老奶奶慈祥的面容於昏暗的屋內亮開，她引領我在她的床邊坐下，自抽屜拿出一條還熱的地瓜給我—老奶奶的手微顫，我手也跟著抖起來—老奶奶要我趁熱快吃了，我一時說不出話愣愣地吃著，吃到一半想起母親，便如何也吃不下。
　　老奶奶似乎看出我的心意，拿出另一條用報紙包起來要我帶回去。地瓜在嘴裡越嚼越香，甜味傳至全身，讓我整個人精神了起來。
　　母親打掃得越來越賣力，老闆娘仍然板著一張臉。
　　老奶奶常要我到她房裡，給我一些糕餅或小點心，這些事似乎都背著老闆娘在進行，讓我感覺溫馨、期待，卻又隱隱地不安。工廠的事全由老闆娘作主，無人可以違逆。據說老奶奶年輕時極其刻苦，如今天下全是她當年撐持打下的基礎，只是現在她不再過問一切，儼然只是家中一個擺設或一頁過時的風景。或許是貧窮的出身讓我變得敏銳，總感覺老奶奶並未受到敬重。她成天待在房裡，門外風光盡與她無關，而她不知何時注意到我，知道母親辛苦帶著我工作，便忍不住要對我們好。
　　老奶奶的善意從角落發出，一顆糖一塊餅甜潤我心，一塊方巾一個小玩偶，讓我的童年繽紛了起來。那回她更給了我一隻筆和一本簿子，鼓勵我有空多寫字，她說多識些字以後日子便能輕鬆過。老奶奶臉上佈滿皺紋，母親說老奶奶因年紀太大，皮層漸薄，臉及手上的血管看得一清二楚，我初見她時覺得有些害怕，之後便只感覺她的慈祥。老奶奶講話的聲音很輕，聲調微微顫抖，而那一字一句深入我心，讓我振作起精神。
　　庭院裡的黃蟬正當盛開，朵朵杯型黃花承接露水，也映出一樹溫暖。
　　那年夏天是我最後一年跟著母親去上班，公車依然擁擠，我夾在人群當中欲自側邊混上車，經常被逮著求要補票——
　　「真正有影還未讀冊！」媽忙著解釋。我心底既氣餒又難過，老奶奶的話語迴響耳邊—讀書，讀書之後就會有辦法！
　　老奶奶雖未讀過書卻會寫很多字，尤其阿拉伯數字寫得很漂亮，每道筆畫運轉都極認真。她曾扶著我的手教我如何寫好一個字，我屏氣凝神，感覺著她手心的溫度，她臂上的血管與斑點織成堅忍圖像，深深印進我的腦海。
　　工廠機器吱嘎運轉，線軸隨著縫車踏板拚命繞，釦子一顆顆釘了上去，熨斗下壓，袖子摺往背後領口以塑膠片撐挺起來，便可供學齡孩子穿出活潑神采。入學前媽帶我到店裡去買制服，穿上後大家直說我長高了許多。我頻頻望著老奶奶之前經常坐的位子，卻未見到她。
　　上學後便不能再當小跟班，後來母親也離開工廠去找別的事。一天母親回來神情難過地說道：「頭家嬤過身啊！」
　　我愣傻住了，不知如何理解死亡這件事。
　　出殯那天，跟著母親到工廠拈香，告別式的場面極為風光，老板娘神情嚴肅坐在最前排。
　　抬頭看老奶奶掛在靈堂前的照片，仍然感覺她眼中散放的溫暖。
　　軟枝黃蟬盛放庭院，螳螂於記憶中跳躍不已，隱隱感覺有一派陽光斜照進來，那亮光鼓勵著我，讓我認真走在求學路上。
　　　　　　　　　　　　　　　　　　　　　　　　　　　　　原載《福報副刊》2012.6.13

角落陽光

　　學齡前天天跟著母親到城裡頭打工，為避免被要求要買票，總刻意彎腰駝背躲躲藏藏。車上乘客擁擠，我被擠到角落，到站時才於母親的呼喚聲中匆匆下車，跟著趕往
她上班的地點。
　　母親那時在成衣廠做清潔工作，從玻璃窗到茶水間，每寸地方皆不容許馬虎。廠內生產學生制服，是當時公認最為耐穿的品牌。老闆娘神情嚴肅，不茍言笑，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她經過母親面前，總不忘用手觸摸門窗或來回將地板踩了踩，提示要清掃得更仔細！母親頻頻點頭，蹲下的身體彎伏得更低。每回見著老闆娘，我心情便跟著緊張。
　　工廠分成好幾...

【推薦序】
主編序——文學行道樹風景

二〇二二年第十二輯《臺南作家作品集》要出版了，這不只是臺南巿的年度要事，更是臺灣藝文、出版界的盛事，因爲臺南巿政府累積十一集、七十餘本的成績，已經建立了優良的口碑。
今年徵選作品九件，通過審查予以出版者五件。其中兩件是評選委員推薦作品：《李步雲漢詩選集》、《停雲——粟耘散文集》，應徵作品入選三件，分別是：王羅蜜多的詩集《解剖一隻埃及斑蚊》、方秋停散文集《木麻黃公路》、郭桂玲短篇小說集《竊笑的憤怒鳥》。這些作家（含推薦）的共同特色，就是著作豐富，且都是各種文學獎項的常勝軍。
《李步雲漢詩選集》，由國立臺灣文學館研究員王雅儀主編，全書六章，除了從李步雲（本名李漢忠，1985～1995，麻豆人）約一千七百首古典詩作中精選五百六十首以饗讀者，還蒐集了照片、發表紀錄、日記、研究篇章等相關資料，甚至做了文學年表，是一本相當完備的研究資料集。李步雲生前活躍於吟社，其詩亦多屬擊缽性質，個人感懷抒寫性情者雖少，但亦為嚴謹之作，頗有可觀。
《停雲——粟耘散文集》由粟耘的夫人──散文作家謝顗選編。粟耘（本名粟照雄，1945～2006）是臺北關渡人，中年後居住麻豆。早年即以「粟海」之名馳譽畫壇，書、畫、文，都著有成績，出版著作二十餘冊，曾獲金鼎獎和優良文藝作品獎等。他的文字簡淨而意境深遠，在日常生活中靜觀萬物事理而自得情趣與妙旨，物我渾融的情境讀之令人悠然神往。
《解剖一隻埃及斑蚊》，作者為府城資深畫家詩人王羅蜜多（本名王永成，1951～），選錄其二〇一二迄二〇二一年華語詩七十一首。詩人在二〇一五年後，轉向關注臺語文學，以臺語創作詩與小說，也頻頻獲獎，特別是兩種文類都曾獲臺灣文學獎，為臺語文學的豐富、發展，貢獻良多。他追求寫作的自由，自承：「在華語創作中紮根，在母語寫作中得到解放。」寫作的質與量，都是老而彌壯。
《木麻黃公路》，作者方秋停（1963～），除了臺灣各地方文學獎如探囊取物外，幾個重要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也都收在她的文學行囊中。本書收其近十年散文三十四篇，她的作品與她生活的時空、經歷的人事結合很深，「為愛與感動不停書寫」、「寫出值得記憶的愛和感動」是她的創作追求，也是賦予自己的創作使命。
《竊笑的憤怒鳥》，作者郭桂玲，是臺南知名的美術教育工作者、插畫家、繪本作家。跨界寫作，也繳出亮麗的成績單。本書是她的十篇短篇小說創作集，寫作動機來自生活或聽聞的觸發，題材則多與藝術創作和教學相關。作者的創作理想是「透過藝術的追尋或學習」提升生命的境界。對於文學創作，她致力「傳達正向思考的生命態度，兼寫臺灣城市之美與特色」。
臺南作家作品集從種下第一棵樹到今天，已經蔚然形成文學城巿的行道樹風景，迎風展姿。站在今年種下的這五棵樹下，左顧右盼，願這排行道樹能蜿蜒到遼夐的遠方。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學系退休教授　李若鶯

【自序】
臺南，我的寫作原鄉

木麻黃沿途相連出綠蔭， 針葉於地上堆疊覆蓋著蟲蟻……印象中臺南城郊有條長路，路兩邊栽植著木麻黃，毬果落地，小枝青葉環環接連，延伸出我年少的成長……
我出生於一九六三年七月的酷熱天，白河大地震發生時年僅半歲。據說地動天搖之際母親急衝屋內將我抱出，慌亂中將我頭腳倒置，此後我眼中世界經常傾斜，懵懂之心充滿好奇。我在臺南住過許多地方—從北華街到永康的影劇三村，後來遷往南區水交社、高中時期輾轉入住康樂街（舊新町）加蓋的閣樓。印象中家裡的鐵床一段時間便被一根根拆卸下來、運往他處重新架起，之後再拆再組裝，如舟車四處泊停，串接我漂流不定的青春歲月。
六〇年代的臺灣，人民生活艱苦，我家父母為生活忙碌，兄姐各有成長任務。身為么女的我依戀親情，放學後卻常獨守空屋，與庭前雞鴨對望、或向著斑駁牆壁及天花板幻想、自竹籬、紅磚縫隙及破落的窗外望—那些惹讓雙眼泛紅淚流的煤煙、引人飢腸轆轆的小販叫賣、隔壁傳來的醺醉爭吵以及諸多玄妙好玩的事，俱成鮮明難忘記憶。
一九六九年美國阿波羅十一號登陸月球，隔兩年臺南巨人少棒隊於威廉波特榮獲世界冠軍，那時電視尚未普及，鄰居常群集圍觀那神奇螢幕，孩童享有共同興趣，大人投入熱中話題，街坊四處掀起棒球熱，生活雖然清苦，快樂卻極簡單。從農業轉型工商社會，大人辛苦持家，小孩即便貪玩仍自覺或被要求分擔責任—幫忙家事、利用寒暑假到工廠打工，深植「付出才有收穫」的信念。
資源匱乏的年代，各式生存法則被辛苦實踐—猶記修腳踏車的羊伯、古物商駝叔、賣竹竿的里長伯、河畔作資源回收的李叔……他們性格差異各持立場，人際雖有爭奪，卻能患難與共。眷村裡，左鄰右舍以濃重鄉音溝通，大江南北集聚，命運交會一起，共譜樸實深刻的生活圖景。入小學時我國語仍說不輪轉，於那強勢推行國語的年代，留下許多哭
笑不得場面。
小五那年（一九七五）家裡開始賣冷飲，生活與營業場所合一，我在幫忙家計之餘，經常瞧見南來北往各種人。記得當時六信高商的橄欖球隊員常於清晨奔跑路上，傍晚整群人又自另一頭累狠狠奔回，他們總將粗硬皮球挾在腋下，跑破球鞋綁掛胸前，氣力隨汗流盡，一身著火身軀急須浸泡冷水，我家冰店便成為他們流失體能的急救站。其中有名喚作「坦克」的原住民隊長常說：「球要是打不好，就必須回去種田了！」一旁隊友回道：「你有田耕還好，我們只能去當小工……」，頓時那球如護身符，丟得出接得住，才能繼續在球場上奔馳。許多看起來並不起眼的事物伴我久遠，讓人忍不住將之記寫下來。
臺南是我出生及成長之地，從貧民區、眷村，城郊違建、乃至風化區裡的生活經驗，讓我有機會看見各種生命內涵。違建寒傖，卻可聽著發自底層的人情聲響；閣樓狹窄，反能瞧見萬象人生。寒凍之夜，一根火柴便可點亮天堂夢想，艱困年代適合沉思、也教人學會愛與珍惜，更在一次次嗔笑怒罵中，從自家或旁人遭遇，學會勇敢與寬容。
嗩吶聲響、貓屍一袋袋吊掛木麻黃樹上、童年腳步接連控控前奔的鐵馬、往事如繪，歷歷拼組出往昔的臺南樣貌。本文集共收錄三十四篇散文，結合個人成長及城鄉演變、真實記錄七、八〇年代的臺南，藉以彰顯困苦環境對人激發出的志氣與韌性。多數作品發表於報刊雜誌，並於二〇一八年獲第三十一屆梁實秋散文創作獎( 文集徵選) 評審獎，又經多年增修，整體創作時間超過十年。其中〈紅磚巷底〉被選入一〇三年「年度散文」。
書寫家鄉的作品幸運得由市府文化局來出版，其中機緣煞是美善！感謝過往與我交會的所有人，是您釋放的光澤與溫暖，成就豐富我的生命內涵。

【推薦序】
主編序——文學行道樹風景

二〇二二年第十二輯《臺南作家作品集》要出版了，這不只是臺南巿的年度要事，更是臺灣藝文、出版界的盛事，因爲臺南巿政府累積十一集、七十餘本的成績，已經建立了優良的口碑。
今年徵選作品九件，通過審查予以出版者五件。其中兩件是評選委員推薦作品：《李步雲漢詩選集》、《停雲——粟耘散文集》，應徵作品入選三件，分別是：王羅蜜多的詩集《解剖一隻埃及斑蚊》、方秋停散文集《木麻黃公路》、郭桂玲短篇小說集《竊笑的憤怒鳥》。這些作家（含推薦）的共同特色，就是著作豐富，且都是各種文學獎項...

市長序——歷史傳承古往今来，書寫建構一座文學的城市/黃偉哲
局長序——文彩筆墨如蝶飛舞，打開書寫與日月爭光/葉澤山
主編序——文學行道樹風景/李若鶯(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學系退休教授)
自序——臺南，我的寫作原鄉

顛倒記憶
迷路童年
移動的鐵床
角落陽光
父親的拉力歐
細讀掌中紋
童年犬吠
饞渴歲月
捕鼠年代
青春電影院
轉學生的天空
城市邊緣　
木麻黃公路
鬼針草斷頭那天
永遠的棒球場
勇敢的躲避球
竹竿・青蛇・里長伯　
醺醉的隔牆　
失竊的庭院　
南北小吃店　
火爐與煙囪　
違建冰店　
誰不會騎腳踏車？　
鐵馬地圖　
另種窗外　
閣樓上的天空　
酸果滋味　
九層樓仔與追星歲月　
紅磚巷底　
記憶演歌　
牙疼記憶　
火光印象　
爐前身影　
奔流歲月　

市長序——歷史傳承古往今来，書寫建構一座文學的城市/黃偉哲
局長序——文彩筆墨如蝶飛舞，打開書寫與日月爭光/葉澤山
主編序——文學行道樹風景/李若鶯(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學系退休教授)
自序——臺南，我的寫作原鄉

顛倒記憶
迷路童年
移動的鐵床
角落陽光
父親的拉力歐
細讀掌中紋
童年犬吠
饞渴歲月
捕鼠年代
青春電影院
轉學生的天空
城市邊緣　
木麻黃公路
鬼針草斷頭那天
永遠的棒球場
勇敢的躲避球
竹竿・青蛇・里長伯　
醺醉的隔牆　
失竊的庭院　
南北小吃店　
火爐與煙囪　
違建冰店　
誰不會騎腳踏車？　
鐵馬地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