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背著隱形氣瓶的呼吸與練習
黃宗潔(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那是二○一○年的三月,我收到一封名為「課程之外的問題」的信,來信的學生署名「譚立安」。她在吳明益老師的課堂上完成了一份以松鼠為主題的壯遊企畫書,在進一步思考執行方式時,卻遇到難解的困惑。我對「譚立安」這名字是有印象的,但其實我們在課堂外並沒有交集。然而那封信立刻打動了我,因為她說:「我希望自己在生命之前可以更謹慎一點。」沒有強調自己多喜歡動物或多想幫助動物,而是誠惶誠恐地斟酌拿捏著敘事的分寸,希望透過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讓更多人去認識松鼠這群城市中的精靈。這份對生命與文字的謹慎態度,在畢業之後延續到職場與寫作中,累積成如今我們看到的栗光。
栗光是誠實的。她寫海,但不強調自己迷戀海。她寫潛水,但不誇大自己如何熱愛這項運動。廖鴻基曾經說,「為著魚是生活,為著海是心情」,若把這句話代換到栗光身上,她的版本顯然是,「為著魚是心情,為著海的部分……還是因為魚」。她說:「我想我並不真的喜歡潛水,我只是喜歡海洋生物。」但她把這份「喜歡」,切切實實地轉化為生活的實踐和反思,就不是人人能做到的。
栗光細膩的心思,在前作《潛水時不要講話》已俯拾即是。她在下潛的過程中,以每一支氣瓶換取一個新課題:學習何時該放棄;學習信任與錯過;體會動物有時並不願意「交出牠們的眼睛」給鏡頭,或有時僅僅是因為,自己有一對太過遲鈍的眼睛……她在水底學習和魚在同一介質中呼吸,重新拿捏人與海、人與魚的距離。《再潛一支氣瓶就好》延續著這些有關潛水體驗與海洋生物的主題,卻又比前作潛得更深。
書中有關海的篇章,都能看出隨著浸潤在海洋的時日愈久,她的種種反思也愈趨細緻。她不再如同剛開始潛水時,執著於立刻尋求解答,總是急著將拍到的生物按圖索驥、上網求解,務求能一一指認牠們的名字。相反地,她丟出更多問題,並且容許這些問題沉澱在心裡。當她被宛如銀龍的白帶魚震懾,她自覺未來在餐桌上遇到白帶魚時,眼光必然不同;她也反省每一次的踩踏,都是對海洋生物的擾動,自己如何與為何能擁有這樣「蠻橫的力量」去介入海洋?我尤其喜歡她在〈跑掉的顏色〉一篇中的思索,在水下攝影課試圖將照片調整成「更接近珊瑚的顏色」時,她納悶著到底哪個版本才更接近「真實」?是在海中受限於自己的生理構造所感受到的顏色,還是上岸後用各種設備「補回來」的顏色?一如水滴魚之所以被形容為「如同鼻涕般醜陋」,是因為被撈捕上岸的牠,處在非日常的深度,但若我們能潛抵水滴魚的深度,「水滴魚看起來就是水滴魚」。我們用影像所留住的,永遠不會是海洋真正的顏色,而是用自己有限的視野,去想像出的「更接近海的顏色」。
栗光對海的顏色的思考,讓我想起約翰•葛林(John Green)在《人類事評論》中,對人們為了保護真正的拉斯科洞穴藝術而仿造的洞穴壁畫之評論。他說,「你會知道,這些畫作不是原物本身,而是影子。這是手印,但不是手。這是你無法重返的回憶。對我而言,這使得這座洞穴更像它所代表的過去。」某程度上,每一張海洋照片也都只是海洋的仿作與影子,是無法重返與重現的回憶。每一次的「截圖」聚焦,都只是更加揭示出圖象背後的無窮與深邃。探究海,是一場以有涯追無涯的,不會有終點的旅程。於是每一次的潛水,也都召喚著下一次的,「再潛一支氣瓶就好」。
而除了魚與海,這一次,栗光更順著洋流潛回自己的生命經驗,挖掘那擱淺在深處的記憶化石。某程度上來說,《再潛一支氣瓶就好》中這些「陸地上」的篇章,反而更能看出潛水或說海洋經驗對於栗光的影響。如同她在〈代序〉中回顧的,「把在陸地長成的身體帶到海裡」,才恍然當初對諮商師一句「敏感」的評語耿耿於懷的自己,確實是敏感的。但此刻,「敏感」對她而言不再是一個隱微帶有貶義的平板形容,而是一次又一次「再多發現一點」的過程。她發現過去如何將自己裹在有如「鸚哥魚夜寢的黏液繭」裡,拒絕愛、拒絕被幫助。海洋某程度上,逼她把自己交出來,繼而將這些一瓶瓶氣瓶換來的經驗帶回岸上,背著隱形的氣瓶,在日常生活中,呼吸練習。
於是,在編輯台上,她反思過去對投稿者的嚴苛要求,「人家就是寫了抒發,我強授蛙踢一百式,不就只是讓人家連踢都不想踢了呢?」;在面對無理又無禮的投稿電話時,她以鹽酸(刷洗化石)安頓身心;更重要的是,她開始謹慎下潛,宛如試探耳壓般地試探心理壓力可及的深度,碰觸父親與父親離開的記憶,讓收拾舊居揚起的灰塵宛如海底揚沙,去接納記憶也可能因塵沙的飛揚而顯得益發模糊混亂,但也唯有經歷這樣的過程,來路方能在「模糊之後,又清晰起來」。這是海洋的贈禮,而栗光並不將其視為理所當然。她說,「多情的人潛水,攪動了海,將以心償還」,這本書,無疑是她償還給海的回報。
代序
兩種不說話的時光
「我注意到妳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她前傾的身子窩回了沙發。「這樣很好。」
「這樣很好?」我抬頭,重複她的話,「除了帶來痛苦還有什麼?」十分不解裡藏著一分怒氣。
她疑惑地回望我,「這樣妳就能比一般人更注意到他者的情緒了呀。」表情好像「老師」,好像「大人」,好像「不然,妳希望怎麼樣呢」,好像我這麼大了卻還這麼不懂事。
結束那場不同頻率的對話,腦子轟隆隆地堵住了嘴巴。心底第一次冒出強烈的不甘,原來敏感就必須體察他人?那如果我想當的是一個被體察的人呢?
離開那個房間後,沒有再去過類似的空間,成長被敏感追得跌跌撞撞,但終究長大,並且在長大的過程裡逐漸對自己的敏感死心。死心後的很多天,三百六十五天,七百三十天,一千零九十五天……我在潛水的某一刻,驀地想起那段對話,想起那位面目模糊的心理師。
第一次接觸潛水我就喜歡上它了,喜歡它沒有非得抵達的地方,沒有非得追求的速度,沒有頻繁的互動,只有一段長長的、靜靜的時光。不同於多數運動講求合作,身為一名休閒潛水員,實踐基礎的安全規範後,我給自己的初期目標,唯有「好好呼吸」一項。教練一再提醒,規律呼吸,切勿閉氣,以免水壓傷害了肺部。等「學會呼吸」,教練進一步以五指並攏、來回撥拂的手勢,提醒呼吸之外,頻率穩定也相當重要;新手常在緊張時過度吸吐,甚至緊張得無法覺察正在緊張。呼吸在海下如此重要,重要得幾乎簡化了一切,讓我不知不覺放下所有不必要的自我叮囑,放下我以為必須一直回應的外界。
我曾以為潛水就是這樣了,它是一件「讓活著變簡單」的事。但,當我想要在那樣的環境中更自在,「好好呼吸」就變了,像嬰兒誕生那一刻的哭泣,人人為之歡喜,可哭泣以後的時時刻刻,卻滿是困難。我得從走路開始學,從穿衣開始學,從一切我在陸地上覺得好簡單的事情開始學,既無法在誰面前逞能,也難以偷偷練習。自成為一名成年人、大學畢業、進入社會,幾乎沒有這樣狼狽過。
我記得自己第一次遇到的關卡,是把全部裝備安放於身。相較上手快的人,我對那些又黑又重的東西充滿陌生恐懼,弄不清名稱與步驟順序,想到它們與自己的性命攸關,還沒下水便有幾分驚慌。
後來我能喊出「大家」的名字,知道哪時候派誰上場,誰能助我完成什麼動作,偏偏行動趕不上心意,浮力於活在重力的我實在太陌生。教練觀察後,要我到旁邊踢一個小時的蛙踢,一小時,再一小時,因為在那個世界裡,我是不會走路的孩子。我喜歡用手划,會厚著臉皮說:「老天給我雙手是有道理的。」但潛水員拚命划是沒有道理的,所有資深潛水員都是用腳踢,一次蛙踢出去,順流向前,不慌不忙,只有我手足並用,前進有限,白白耗氣──潛水是運動,但這運動講究該動時動、該停時停,所以手划、過分腳踢,都是多餘的,浪費氣瓶裡的空氣,必須壓抑。
完成一趟潛水後,我依舊是不會走路的孩子。船潛時,我暈船,吐得要死;岸潛時,我過碎浪區,磕磕碰碰。我試著獨自擔下一切,未曾想過求救,直到別人幫了我一把,我道謝,一次又一次。道謝不可恥,需要幫助其實也不可恥,可我實在長得太大了,大得就快要相信自己天生不應該求助。比起求助,更擅長勉強自己,全然忘記誕生於世時,曾經那麼理直氣壯地哭泣,依舊被眾人們祝福。原來人長到一個年歲,會完全遺忘求助的模樣,不管在工作還是生活,全部一口吞下。
把在陸地長成的身體帶到海裡,吞的就是嗆入口鼻的海水,鹹得教人想起最後一次踏進諮商室,那位此生僅僅交集一小時的心理師,想起她說:我注意到妳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啊,竟是這個我千方百計欲從人格特質中割去的字眼,帶領自己一遍遍潛進情緒裡。通過敏感,我才曉得自己對於需要幫助懷抱罪惡感。通過敏感,我多餘地反覆地檢驗他者的舉動,學會比多心還要多心,擁有一層如鸚哥魚夜寢的黏液繭,在感覺受傷之前閃避慣性過度解讀的陷阱,也盡量拆除自己話語中的陷阱。
一千零九十五天後的一千零九十五天,潛了好多次好多次以後,我在陌生的潛水船上,聽見身旁女孩的氣瓶發出嘶嘶聲響。嘈雜中,我請教練為她做確認。女孩一邊等待,一邊問我,妳潛很久了是嗎?看起來好資深。我笑笑,坦白自己很緊張。她露出甜甜笑容,「可是,妳看起來很鎮定啊。」
「每一次,我都很緊張。」我鎮定的時候,就是緊張的時候。我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勉強相信自己可以應付眼前的狀況。
那趟潛水結束,她的氣瓶沒有問題,但人暈船了。「妳要話梅嗎?」我問,她點點頭,接過我遞去的那包救命果和水。我們不再交談,一起看向遠遠的地方,那是潛水世界裡,另一種不說話的時光。原來,我兩種都喜歡,想在能力所及時,成為船上那樣看似寧靜的角色。
好好笑,那曾是我最不稀罕的溫柔,發現的時候,卻已經「敬重」能夠付出的自己;好好笑,能成為那樣的自己,源於過於細緻的沿路風景,看遍路上的蟲魚鳥獸,便能為陌生人指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