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自由書》前記
這一本小書裡的,是從本年一月底起至五月中旬為止的寄給《申報》上的《自由談》的雜感。
我到上海以後,日報是看的,卻從來沒有投過稿,也沒有想到過,並且也沒有注意過日報的文藝欄,所以也不知道《申報》在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自由談》, 《自由談》裡是怎樣的文字。大約是去年的年底罷,偶然遇見郁達夫先生,他告訴我說,《自由談》的編輯新換了黎烈文先生了,但他才從法國回來,人地生疏,怕一時集不起稿子,要我去投幾回稿。我就漫應之曰:那是可以的。
對於達夫先生的囑咐,我是常常「漫應之曰:那是可以的」的。直白的說罷,我一向很迴避創造社裡的人物。這也不只因為歷來特別的攻擊我,甚而至於施行人身攻擊的緣故,大半倒在他們的一副「創造」臉。雖然他們之中,後來有的化為隱士,有的化為富翁,有的化為實踐的革命者,有的也化為奸細,而在「創造」這一面大纛之下的時候,卻總是神氣十足,好像連出汗打嚏,也全是「創造」似的。我和達夫先生見面得最早,臉上也看不出那麼一種創造氣,所以相遇之際,就隨便談談;對於文學的意見,我們恐怕是不能一致的罷,然而所談的大抵是空話。但這樣的就熟識了,我有時要求他寫一篇文章,他一定如約寄來,則他希望我做一點東西,我當然應該漫應曰可以。但應而至於「漫」,我已經懶散得多了。
但從此我就看看《自由談》,不過仍然沒有投稿。不久,聽到了一個傳聞,說《自由談》的編輯者為了忙於事務,連他夫人的臨蓐也不暇照管,送在醫院裡,她獨自死掉了。幾天之後,我偶然在《自由談》裡看見一篇文章,其中說的是每日使嬰兒看看遺照,給他知道曾有這樣一個孕育了他的母親。我立刻省悟了這就是黎烈文先生的作品,拿起筆,想做一篇反對的文章,因為我向來的意見,是以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卻也並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的。但是也沒有竟做,改為給《自由談》的投稿了,這就是這本書裡的第一篇《崇實》;又因為我舊日的筆名有時不能通用,便改題了「何家幹」,有時也用「干」或「丁萌」。
這些短評,有的由於個人的感觸,有的則出於時事的刺戟,但意思都極平常,說話也往往很晦澀,我知道《自由談》並非同人雜誌,「自由」更當然不過是一句反話,我決不想在這上面去馳騁的。我之所以投稿,一是為了朋友的交情,一則在給寂寞者以吶喊,也還是由於自己的老脾氣。然而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而後者尤與時宜不合。蓋寫類型者,於壞處,恰如病理學上的圖,假如是瘡疽,則這圖便是一切某瘡某疽的標本,或和某甲的瘡有些相像,或和某乙的疽有點相同。而見者不察,以為所畫的只是他某甲的瘡,無端侮辱,於是就必欲制你畫者的死命了。例如我先前的論叭兒狗,原也泛無實指,都是自覺其有叭兒性的人們自來承認的。這要製死命的方法,是不論文章的是非,而先問作者是那一個;也就是別的不管,只要向作者施行人身攻擊了。自然,其中也並不全是含憤的病人,有的倒是代打不平的俠客。總之,這種戰術,是陳源教授的「魯迅即教育部僉事周樹人」開其端,事隔十年,大家早經忘卻了,這回是王平陵先生告發於前,周木齋先生揭露於後,都是做著關於作者本身的文章,或則牽連而至於左翼文學者。此外為我所看見的還有好幾篇,也都附在我的本文之後,以見上海有些所謂文學家的筆戰,是怎樣的東西,和我的短評本身,有什麼關係。但另有幾篇,是因為我的感想由此而起,特地並存以便讀者的參考的。
我的投稿,平均每月八九篇,但到五月初,竟接連的不能發表了,我想,這是因為其時諱言時事而我的文字卻常不免涉及時事的緣故。這禁止的是官方檢查員,還是報館總編輯呢,我不知道,也無須知道。現在便將那些都歸在這一本里,其實是我所指摘,現在都已由事實來證明的了,我那時不過說得略早幾天而已。是為序。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九夜,於上海寓廬,魯迅記。
《准風月談》前記
自從中華民國建國二十有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自由談》的編者刊出了「籲請海內文豪,從茲多談風月」的啟事以來,很使老牌風月文豪搖頭晃腦的高興了一大陣,講冷話的也有,說俏皮話的也有,連只會做「文探」的叭兒們也翹起了它尊貴的尾巴。但有趣的是談風雲的人,風月也談得,談風月就談風月罷,雖然仍舊不能正如尊意。
想從一個題目限制了作家,其實是不能夠的。假如出一個「學而時習之」的試題,叫遺少和車伕來做八股,那做法就決定不一樣。自然,車伕做的文章可以說是不通,是胡說,但這不通或胡說,就打破了遺少們的一統天下。古話裡也有過:柳下惠看見糖水,說「可以養老」,盜跖見了,卻道可以粘門閂。他們是弟兄,所見的又是同一的東西,想到的用法卻有這麼天差地遠。「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好的,風雅之至,舉手贊成。但同是涉及風月的「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呢,這不明明是一聯古詩麼?
我的談風月也終於談出了亂子來,不過也並非為了主張「殺人放火」。其實,以為「多談風月」,就是「莫談國事」的意思,是誤解的。「漫談國事」倒並不要緊,只是要「漫」,發出去的箭石,不要正中了有些人物的鼻樑,因為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幌子。
從六月起的投稿,我就用種種的筆名了,一面固然為了省事,一面也省得有人罵讀者們不管文字,只看作者的署名。
然而這麼一來,卻又使一些看文字不用視覺,專靠嗅覺的「文學家」疑神疑鬼,而他們的嗅覺又沒有和全體一同進化,至於看見一個新的作家的名字,就疑心是我的化名,對我嗚嗚不已,有時簡直連讀者都被他們鬧得莫名其妙了。現在就將當時所用的筆名,仍舊留在每篇之下,算是負著應負的責任。
還有一點和先前的編法不同的,是將刊登時被刪改的文字大概補上去了,而且旁加黑點,以清眉目。這刪改,是出於編輯或總編輯,還是出於官派的檢查員的呢,現在已經無從辨別,但推想起來,改點句子,去些諱忌,文章卻還能連接的處所,大約是出於編輯的,而胡亂刪削,不管文氣的接不接,語意的完不完的,便是欽定的文章。
日本的刊物,也有禁忌,但被刪之處,是留著空白,或加虛線,使讀者能夠知道的。中國的檢查官卻不許留空白,必須接起來,於是讀者就看不見檢查刪削的痕跡,一切含胡和恍忽之點,都歸在作者身上了。這一種辦法,是比日本大有進步的,我現在提出來,以存中國文網史上極有價值的故實。
去年的整半年中,隨時寫一點,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又成一本了。當然,這不過是一些拉雜的文章,為「文學家」所不屑道。然而這樣的文字,現在卻也並不多,而且「拾荒」的人們,也還能從中檢出東西來,我因此相信這書的暫時的生存,並且作為集印的緣故。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日,於上海記。
《花邊文學》序言
我的常常寫些短評,確是從投稿于《申報》的《自由談》上開頭的;集一九三二年之所作,就有了《偽自由書》和《准風月談》兩本。後來編輯者黎烈文先生眞被擠軋得苦,到第二年,終于被擠出了,我本也可以就此擱筆,但為了賭氣,卻還是改些作法,換些筆名,託人抄寫了去投稿,新任者不能細辨,依然常常登了出來。一面又擴大了範圍,給《中華日報》的副刊《動向》,小品文半月刊《太白》之類,也間或寫幾篇同樣的文字。聚起一九三三年所寫的這些東西來,就是這一本《花邊文學》。
這一個名稱,是和我在同一營壘裏的青年戰友,換掉姓名掛在暗箭上射給我的。那立意非常巧妙:一,因為這類短評,在報上登出來的時候往往圍繞一圈花邊以示重要,使我的戰友看得頭疼;二,因為「花邊」也是銀元的别名,以見我的這些文章是為了稿費,其實並無足取。至于我們的意見不同之處,是我以為我們無須希望外國人待我們比雞鴨優,他卻以為應該待我們比雞鴨優,我在替西洋人辯護,所以是「買辦」。那文章就附在《倒提》之下,這里不必多說。此外,倒也並無什麼可記之事。只為了一篇《玩笑只當牠玩笑》,又曾引出過一封文公直先生的來信,筆伐的更嚴重了,說我是「漢奸」,現在和我的覆信都附在本文的下面。其餘的一些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攻擊,離上舉的兩位還差得很遠,這里都不轉載了。
「花邊文學」可也眞不行。一九三三年不同一九三五年,今年是為了《閒話皇帝》事件,官家的書報檢查處忽然不知所往,還革掉七位檢查官,日報上被删之處,也好像可以留着空白(術語謂之「開天窗」)了。但那時可眞厉害,這麼說不可以,那麼說又不成功,而且删掉的地方,還不許留下空隙,要接起來,使作者自己來負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責任。在這種明誅暗殺之下,能够苟延殘喘,和讀者相見的,那麼,非奴隸文章是什麼呢?
我曾經和幾個朋友閒談。一個朋友說:現在的文章,是不會有骨氣的了,譬如向一種日報上的副刊去投稿罷,副刊編輯先抽去幾根骨頭,總編輯又抽去幾根骨頭,檢查官又抽去幾根骨頭,剩下來還有什麼呢?我說: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幾根骨頭的,否則,連「剩下來」的也不剩。所以,那時發表出來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現在有些人不在拚命表彰文天祥方孝孺麼,幸而他們是宋、明人,如果活在現在,他們的言行是誰也無從知道的。
因此除了官准的有骨氣的文章之外,讀者也只能看看沒有骨氣的文章。我生于清朝,原是奴隸出身,不同二十五歲以内的青年,一生下來就是中華民國的主子,然而他們不經世故,偶爾「忘其所以」也就大碰其釘子。我的投稿,目的是在發表的,當然不給牠見得有骨氣,所以被「花邊」所装飾者,大約也確比青年作家的作品多,而且奇怪,被删掉的地方倒很少。一年之中,只有三篇,現在補全,仍用黑點為記。我看《論秦理齋夫人事》的末尾,是申報館的總編輯删的,别的兩篇,卻是檢查官删的:這里都顯着他們不同的心思。
今年一年中,我所投稿的《自由談》和《動向》,都停刊了;《太白》也不出了。我曾經想過:凡是我寄文稿的,只寄開初的一兩期還不妨,假使接連不斷,牠就總歸活不久。于是從今年起,我就不大做這樣的短文,因為對于同人,是迴避他背後的悶棍,對于自己,是不願做開路的獃子,對于刊物,是希望牠儘可能的長生。所以有人要我投稿,我特别敷延推宕,非「擺架子」也,是帶些好意——然而有時也是惡意——的「世故」:這是要請索稿者原諒的。
一直到了今年下半年,這纔看見了新聞記者的「保護正當輿論」的請願和智識階級的言論自由的要求。要過年了,我不知道結果怎麼樣。然而,即使從此文章都成了民眾的喉舌,那代價也可謂大極了:是北五省的自治。這恰如先前的不敢懇請「保護正當輿論」和要求言論自由的代價之大一樣:是東三省的淪亡。不過這一次,換來的東西是光明的。然而,倘使萬一不幸,後來又復換回了我做「花邊文學」一樣的時代,大家試來猜一猜那代價該是什麼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九之夜,魯迅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