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序(節錄)
二.法國「奧祕桌談」之起源和盛行
一八五〇年代,歐洲有成千上萬的人讓桌子轉動並與神靈對話,成為美國唯靈主義最早風行歐洲的一種文化時尚現象。法國人將其命名為「舞動之桌(danse des tables)」,美國人則了無詩意地稱為「移動之桌(table moving)」。
「移動之桌」起源於一八四八年宗教實驗中心的紐約州西部,並於一八五〇年初與電報業並行廣泛傳播到美國各地。一八五三年三月「移動之桌」橫渡大西洋抵達德國布來梅港,經由奧地利,從此傳入歐洲,引起盛況空前、奇異非凡的「奧祕桌談」景觀。
當時報章雜誌無不以大標題撰寫:「歐洲忙於讓桌子轉動」。這股熱潮必須等到一八五四年三月克里米亞戰爭爆發才冷卻下來,「東方問題」取代了大眾輿論的「桌子問題」,但「奧祕桌談」已紮根固柢,不會輕易就此消失,尤其法國,在整個第二帝國期間仍風靡一時。
第二帝國上流社會的所有沙龍都在談論這主題,並嘗試實驗這超自然現象,因其新穎吸引力、簡易操作、言語和潛意識的解放、及在半幽半明中男女交替而坐容易滋生愛意情況下,成為當時最受喜愛的領先潮流之一,雨果就在流放澤西島時成為「舞動之桌」的摯熱追隨者。
當代科學家從一開始就研究此特異現象,一個委員會授予化學家謝弗勒爾(Michel-Eugène Chevreul)對此進行科學研究,但他在一八五四年呈給科學院的報告卻未被發表。當有趣的桌子轉動物理實驗演變為會說話的桌子時,科學家們放棄了對大眾通靈信仰的看法,任由此現象蓬勃發展。
雖然教會極力譴責「奧祕桌談」,但由於亞蘭.卡德克(Allan Kardec, 1804-1869)的唯靈論,法國的「奧祕桌談」風潮一直持續到十九世紀末才逐漸式微,成為軼事趣談。 然而,卡德克早在一八五八年就認為此現象已過氣了。
三.原法文手稿寫成的背景
一八四八年,法國陷入經濟危機,洶湧而來的失業潮激起學生暴動,而政府對工人的嚴厲鎮壓,引發一場激烈革命,導致路易‧菲利浦政府被推翻,第二共和宣告成立,雨果獲選為巴黎眾議員。
在眾議院的雨果,靠右贊成總統選舉,靠左支持死刑廢黜,並反對童工剝削。他也致力於爭取報刊雜誌的出版自由,反對私立天主教學校,全力支持普選制,並推廣和平,他預告此為「歐洲聯邦政府」。
他愈來愈反對路易‧拿破崙‧波拿巴王子總統,拿破崙一世的姪子。雨果的兩個兒子成立報社,政治關注是他們的頭版頭條,查爾勒.雨果因大聲疾呼反對死刑而被判六個月牢獄,弗朗索—維克多.雨果則因一篇關於政治庇護文章而在監獄服刑九個月,他們的報社也遭到沒收。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二日,軍隊入侵巴黎,啟動一場政變,雨果在街壘上極力對抗,遭受通緝和威脅。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他化名為印刷工人傑克—弗明.朗范(Jacques-Firmin Lanvin),離開巴黎逃往布魯塞爾。這期間他寫了抨擊路易‧拿破崙・波拿巴的小冊子《小拿破崙》,此書大賣,雨果被要求離開比利時王國。一八五二年七月三十一日前往安特衛普,繼而轉到倫敦、南安普敦,最後與眾多政治流亡者逃到英屬澤西島。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第二帝國宣告成立,路易‧拿破崙‧波拿巴成為拿破崙三世。雨果針對拿破崙三世寫下一本慷慨激昂的報復詩集《懲罰集》,此書賣得很差,並且無法在法國銷售。
天涯海角的澤西島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雨果在寫給女兒亞黛勒(Adèle)的信上說:「澤西是個天堂,我們很快將在這兒重聚,我希望。澤西是個迷人的英屬小島,離法國海岸僅十七古里。這兒人們說法文,物價便宜,日子暇逸又美好,所有被放逐的人都說我們會愛慕這個地方。我將盡力在澤西島找到一間公寓,也許一棟小屋,面海,窗戶朝南,還有一個小花園,為何不?」
雨果如願以償,在島上面海的小城,找到一棟小屋,全家安頓下來。這房子外表很奇異,雨果描述它是:「海邊一座白色簡陋小茅屋」,「直角白色沈重立方塊」,「形如陵墓」,這房子因為靠海,屋頂有個陽臺,因而命名為:「濱海陽臺」。
也就是在這形如陵墓的古怪濱海小白屋裡,友人吉拉丹夫人,想透過一張三腳小圓桌,啟蒙新島民實驗當代美國流行的圍桌問靈的活動,起初桌子毫無動靜,三番兩次失敗,有人開始嗤之以鼻,嘲弄起來,但吉拉丹夫人意志堅決,繼續遊說,終於在她離島的前夕,桌子竟然真的回應動了起來!
這破天荒降桌的第一位亡靈很關鍵,似乎來自神的巧妙安排,因為祂正是雨果朝夕思念、溺水而死的心愛女兒蕾歐珀婷(Léopoldine)。起初他們對來者的身分半信半疑,經過雨果夫人質詢後,那些非常私密,除了母女外,他人不可能知曉的事情完全獲得滿意的證實,而開啟了這幾乎每天都從事神靈活動的興致,且約法三章,此後與神靈溝通的每一場次都必須標注時間,匯整記錄保存下來。
如此,從一八五三年九月十一日至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整整兩年期間,雨果及其親友靠著三腳小圓桌的敲打,一個字母接一個字母,一個字接一個字,湊成了一句又一句,一頁又一頁,共四冊的與神靈對話記錄,我們因而見識到這迷人神靈的驚奇悖論。他們與最超然的高靈、耶穌基督、摩西、路德、但丁、莫里哀、莎士比亞、蘇格拉底、柏拉圖、伽利略;或與最抽象的意念如墳之影、死亡、理念、戲劇……;甚至出現外星人,及活人拿破崙三世的靈魂也會在噩夢中出竅前來懺悔,請求寬恕。
雨果是如此光亮偉大,眾神靈都想和雨果交談,雨果最後不得不請祂們預先訂約而來。這些與靈會談的四冊手稿記錄,成為此書之文稿內容,關於出版問題,雨果也與神靈有過精采討論。根據法國出版者Patrice Boivin在“Le Livre des Tables”書中前序解釋:這四冊手稿大部分由雨果親筆記錄,雨果遺囑交待死後將手稿捐贈給法國國家圖書館,然而雨果逝世後,這四冊書卻被神祕竊取。直到一九六二年出現第一冊,有人拍賣出售,接著一九七二年出現第二冊,由法國國家圖書館執行徵購,至於另外兩冊手稿,假設仍存在的話,卻遍尋不著。此中文譯本非完整版,只收錄六十七場精采筆記。
一八五六年,雨果因支持澤西島上一位叛亂份子而被驅逐到稍北邊的根西島(Guernsey),持久安頓下來。此時他的一位兒子和雨果夫人住在巴黎,因為拿破崙三世對放逐者宣告特赦,但雨果嚴厲拒絕,並說:「只有當自由回歸時,我才回去。」從此,結束澤西島的家庭生活,他獨自在根西島上專心致力於大量寫作。
一八七〇年,拿破崙三世對普魯士宣戰,有人鼓吹他將獲勝,結果法國軍隊卻節節退敗,拿破崙三世被俘為囚。第三共和成立,雨果結束了十九年的海外流放,回歸法國,受到廣大群眾的夾道歡迎。
四.桌子的奧祕啟示對雨果的影響
澤西島的兩年,看似流離放逐,撤退隱居,孤苦貧困,文化荒蕪。但這段與世隔絕的日子對雨果日後的文學創作是必要的,是豐盛的,是老天的特意安排,是給雨果一個休養生息,靜心淨氣,回歸內在,清空自己的機會,這是危機,也是轉機。唯有在這座介於海天之間的一方孤島上,人們才有空放下忙碌的意識,接受桌子的奧祕啟示。
從一八五三年九月十一日至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這期間總共來了超過一百多位天外訪客來與雨果及其親友對談,神靈們充實了他們心靈寂苦的島上生活,轉移了他們的生活中心,更拓展了他們的視野。他們不再局限於二元對立世界,跟隨著神靈的啟示他們遨遊於無邊無際,無限廣大。而這對思索宇宙「一的法則」,求道已久的雨果而言,海外放逐終究成為其形而上學之途徑,而這些桌子的奧祕啟示因此構成雨果作品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桌子的啟示對雨果打開了新的信仰:不朽的靈魂,和其在地球上附著於不同身體的輪迴,和宇宙中被懲罰或被獎勵的星球,靈魂轉生說的理念由此形成。它確認了靈魂存在於創造的每一個階段,首先是人,但也有動物,植物,和礦石,這在澤西島上神靈啟示之前,雨果是不相信的。今世的人便是經歷一連串漫長前世輪迴,而神使他忘記以便給予自由的最終結果。從此,一個新宗教崛起,雨果自認是代理人,這宗教為世界的認知帶來兩個新見解:其一,萬物皆有個別和意識的靈魂,直到植物和礦石;其二,每個過錯都有贖回的可能性,不只是可能性,而是不可避免和確定性,這正如《左傳》所說的: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愛」在神靈的對談啟示裡處處可見。在第一場次裡,雨果問他的女兒亡靈:「如何才能到妳那兒?」,她回答:「愛」。在第十五場次裡,即使上斷頭台被斬首示眾的法國大革命時期詩人安德烈・舍尼埃,被問及處決之時和之後的印象,本以為祂會說出血淋淋的恐怖事蹟,但出乎意料之外,祂平和描述:「斷頭台的靈魂戴著枷鎖飛去,被斬了首的人有這麼一秒鐘的剎那震驚,他睜開雙眼,看見滿是紅泥的籃子,這是下水道,這是斷頭台的深淵。他的頭告訴他:「我即將落在那兒。」,「不」,他的靈魂回答他。這場景突生異端變化,他看見海洋……,他看見光……。經由這下水道,他進入了天空。……哦,喜樂!哦,甦醒!哦,神奇親吻……靈魂跪著飛翔……哦,驚奇,靈魂感覺到被一個透明形體緩緩包圍起來,天空變成一面鏡子,靈魂看見自己,祂壯美……。身體不再包藏靈魂,身體映射靈魂,……靈魂拾回了被人們拖往公墓的這屍體的所有最珍貴之物: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光芒、猶存在斷頭唇上的凱蜜兒之吻……一句:「我愛你」……。
「憐憫寬恕」在神靈對談啟示裡是一個重點元素。在第六場次裡,來了法國大革命時刺殺馬拉的凶手亡靈夏洛特・科黛,雨果問祂:
「……妳如何評斷妳的行為?……這是罪過嗎?」
– 不,錯誤。
「 妳怎麼看馬拉?」
– 自以為是劊子手的犧牲者。
「 你們在另一個世界相見嗎?」
– 不。
「 為什麼?」
– 我是他的內疚,他是我的悔恨。
「 你們互相喜愛嗎?」
– 兩個流血的創傷,其唇不會吻合。
「 妳的生命中有愛嗎?」
– 有。
「對誰?」
– 憐憫。
來自澤西島眾神靈的介入和交流鼓勵滋養了雨果的文學創作,祂們給予的啟示尤其可在一八五六年出版的《靜觀集》找到相當數量的蛛絲馬跡,雨果自己也稱這本詩集是一個靈魂的記憶。在《靜觀集》裡,他沉浸在大自然的沉思冥想中,大自然更像是一個靈魂,只要求被聆聽的靈魂,而發展出形而上學的輪迴理論。法國出版這本書嬴得很大的成功。
雨果在一八五九年完成了另一本重要詩集《歷代傳說》(la légende des siècles),被視為一部不朽的作品,旨在描繪歷史和人類的演變。這本書斷斷續續寫於一八五五至七六年之間,由於流放根西島這些年裡他的寫作計畫眾多,這些詩集分三個系列在一八五九年,一八七七年和一八八三年出版。《歷代傳說》概括了所有內容,詩文並茂,才華洋溢的詩人被認為無與倫比,雨果藝術的成就,繼《懲罰》與《靜觀集》之後,為他開拓了新的視野。
然後,在一八六二年他完成了一本鉅作《悲慘世界》,這部小說他早在多年前就開始執筆寫作,遇到澤西島神靈時,這本手稿藏在雨果的抽屜裡多年。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神靈知道這本擱置已久,尚未問世的小說,會談中特別叮囑雨果必須完成這部小說,更幫小說取名為“ les Misérables”,當時這部小說分好幾集連載刊出,廣受大眾喜愛,人們引領期盼。
對於澤西島上神靈的啟示,雨果起初半信半疑,經過他不斷的質疑、神靈不斷地釋疑,雨果終於心服口服,完完全全臣服。他在一八五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場次加註寫說:「我堅持不做任何反對,這一切太龐大,然而我不會將龐大和廣大混為一談,唯有神是廣大無邊。在我看來,針對我個人的啟示確認了我先前的筆記,這些是,在另一種形式下,偉大的聖經譴責;我的良心沒告訴我這是我應得的。此外,在我的思想裡,相信一切沒有錯,我認為對我們說話的神祕世界這美好語言也沒有錯,它對我們行其職責;它必須給我們留下懷疑,為此它做它該做的事。十一月十日桌子告訴我:『徹底研究人類天文學』,而十二月十八日說:『天堂或多或少碎屑你在乎什麼?』祂幾乎拿祂建議我的事來嘲笑我,我沒堅持,同時在我的意識裡保持正直,我靜默地在昨天和我說話,且以如此高度和如此溫柔話語結束交談的崇高存在體之前,稽首敬禮。」 ——維克多‧雨果
六.注釋來源及貼心提醒
偉人來了,偉人走了,因腦溢血造成體弱的雨果於一八八五年五月去世。他的遺囑交代要將所有的手稿捐給法國國家圖書館,而該館有一天將成為歐洲聯邦圖書館。政府下令舉行國葬,凱旋門裝飾黑紗,並依照雨果的要求將其靈體安置在窮人的柩車,眾人夾道緩緩前往先賢祠安息。「有一天,」雨果說:「你們,歐洲大陸上的每個國家,將不失去各自獨特的身分和光榮的個體,你們將緊密融合為更高等的一體,並將組成歐洲同盟博愛。 」
「我要去哪兒?我不知道。但我感覺到自己被蠻橫的氣息,荒謬的命運,推著走。 」——維克多.雨果。
這本中譯版終於在我、簡先生和廖先生的手中完成了,我的心中感到彷彿達成一個重要的使命。我不知道這本書的命運將走向何方?是否會如也是通靈記錄的《賽斯資料》 一樣掀起千濤萬浪,影響巨大?或是像現存法文三版本一樣 ,不怎麼被談論,即使在法國也不是家喻戶曉?而未廣為流傳的原因是什麼?這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令我感到相當訝異,雨果的奧祕桌談究竟受到什麼魔法阻力,干擾它傳承天下?
這是通往潛意識,話語來源的旅程。《諸神上桌:雨果親友與神的對話錄》註定不在雨果活著時出版,他擔心這本其自視為未來聖經的作品受到譏諷。聲音是神秘莫測眾靈透過謎語的說話,但允許我們接近黑暗。這可能就此結束,在天才的兩年裡,瘋狂和死亡掠過,狂熱,危險的挑戰,有點太靠近我們的深淵、我們的恐懼、和我們的慾望。 透過中譯文,雨果的桌子可能再以另一種形式在敲擊、在悸動……
結束譯者前序之前,必須再貼心叮嚀一番,雨果是個天才,充滿正氣光亮,自然召來同頻率的神靈;一般人從事此活動,稍有差錯,可能招來可怕噩夢。因此鄭重呼籲,為了自身安全,千萬別輕易嘗試。
最後,我要聲明的是,此書所有人、事、物的注釋皆摘自網上維基百科全書的分享,感恩。
譯者 李雪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