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物逍遙 2024（I）

<神祕的不丹東部>

道路坎坷且未鋪砌，頗似四十年前我初探西藏之時的景象。然而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我們正位於不丹東端，在去往這喜馬拉雅王國中一些最偏遠地區的路上。不過，當我看到一些瀝青鋪設機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時，我知道，這條糟糕的道路即將成為歷史。進步的步調緩慢而又堅定，正如這個「雷龍之國」（宗喀語中的不丹國名），或稱「龍之國」中的萬事萬物。

我乘坐的豐田陸地巡洋艦越野車輕鬆應對著連綿迴轉的道路，車後留下一串串揚塵。方向盤上是一雙穩健的手——這並非尋常之手，而是不丹公主Ashi Kesang的手。我是想親自駕駛的，但拗不過她執意要當司機。她說她很喜歡開車，從十三歲第一次被母親給予鑰匙起，她就在這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行車了。她的母親只告訴她，握住方向盤後，一路向東行。

車行駛近彎道時，她俐落地減檔，然後再輕鬆地加速過彎。目睹這一切的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自信滿滿，即使是面對在崎嶇的山路上駕馭這輛大塊頭SUV這樣的「難題」。所以我默默地讓 「只有男人才能駕馭的大尺寸車」和「女司機」等刻板印象名詞往肚裡吞。反倒是Ashi公主偶爾會吐槽，比如當我們在首都廷布的路上被女司機拖慢時，她會很可愛地抱怨：「一看就是女司機啊！」Ashi常常穿著她們傳統的筒裙服飾Kira開車，Kira是一種做工精美的長裙，長度從膝蓋一直垂到腳踝。

現在，我們正朝著道路盡頭的一個小村落梅拉克前進。像往常一樣，我對每個國家最偏遠的地帶滿懷好奇，一般這樣的地區都被叫做邊疆或者邊緣地帶，更甚有時還稱爭議點。

請不要因為Ashi Kesang有著溫柔的聲線和優雅的舉止就誤認為她是個傳統意義上的柔弱女子，她的內心可是像十四世紀西藏傳奇建築大師湯東傑布建造的鐵橋上的鋼鍊一樣堅強。在旅途中，我們曾在達邱寺停留，這座寺廟坐落在塔希岡村和央奇兩個東部行政區的交界處，也是我們此行的重點。達邱寺靠近我提到過的湯東傑布建造的鐵橋遺址，寺廟的玻璃櫃中還保存著巨大的鐵鍊遺跡。

在此處提及湯東傑布可不是毫無緣由的。他是高原上的達文西，是西藏文化和藝術精華的代表。七百年前，他來到不丹，為這裡的人們建立了十座鐵索橋，也為他之後在西藏地區的工程壯舉打下了經驗基礎。為了籌集建造鐵橋的資金，他帶著六個比丘尼組建了一個西藏歌劇團，進行巡迴演出募捐。除了橋的建築，當地很多具有重要意義的寺廟也在這位傑出的建築大師的監督下建成。甚至在醫學方面，湯東傑布也頗有建樹。他因掌握著藏族傳統治療術方面的精深知識而被尊稱為醫藥之神。在新冠疫情期間，西藏的大街小巷都供奉著他的雕像。Ashi的祖母皇太后就曾送我一尊他的雕像，那算是我與這位聖人結緣的開始。

Ashi繼承了她祖母強大的意志力和執行力，在保存不丹王國的傳統文化與宗教遺產方面不遺餘力。她不需要華麗的包裝和粉飾的詞藻，西方的高等教育背景也算不上她的加分項，她在文化保育方面的成就已經勝過一切言語。我們都很自豪於能在工作和處世之道方面有很多共識。

Ashi的祖母正是不丹王室的皇太后阿希‧格桑‧卻旺楚克，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為之，駕駛我車子的Ashi與現年九十四歲、每當我訪問不丹時總是充當我的靠山的皇太后陛下的名字一模一樣。皇太后的庇護給我帶來了許多好處，最令我受寵若驚的是，我這「平民」的身軀被獲准可以暫居在皇室的一些行宮內。

某個在帕羅宮停留的下午，我設法招待我們中國探險學會的董事們來喝下午茶。非常讓我感動和感謝的是，董事們抵達的當天早晨，皇太后就幫我安排了大家在皇家南謝林宮享用早餐。隔天，陛下又在她的皇宮內準備了豐盛的午餐，在給予所有在場董事們極佳的接見後，慷慨地為每人送上了皇家禮物。我也收到了一份與往常一樣的禮物，數瓶保健補充藥丸，這是從陛下的皇家冬蟲夏草貯藏中提煉出來的。禮物中還有兩個裝滿「皇家蜂王漿」的木箱，我也願意稱之為皇家果醬，那是由她自家花園中種植的果實製成。當被贈與一條紅色哈達時，我感到無比榮幸和謙卑。因為通常作為祝福和禮貌，白色的哈達就已足夠。

皇太后還提供了宮廷專用轎車供我在此行使用，為了低調行事，車旗被遮蓋，同時在我停留不丹王國的整整兩週期間，都一直有一位經驗豐富的司機隨行。現在，在我們開了兩整天才到達的不丹東部，那輛被派來的宮廷車更像是我乘坐的這輛車的隨行護衛。不知何故，即使另一輛車有專業的司機，我卻覺得坐在由Ashi駕駛的車內更安全也更榮幸。

我們此行一路向東，是為了滿足我想要拋開既定的旅遊人士路線，簡略地瞥見不丹真實面貌的願望。我非常希望未來能在不丹王國最偏遠的角落發展一些有價值的項目。當了快一輩子的「地理學者」，我總是喜歡做一些具象化的比較，比如不丹的國土面積比台灣和比利時大，然而人口分別只有它們的三十分之一和十五分之一。

人口勞動力顯然不是不丹王國的優勢所在，所以這個國家轉而追求智慧實力和幸福指數。不丹制定了如今全世界皆知的國民幸福總值（GNH）指數，與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追求的國內生產總值（GDP）指數完全背道而馳。根據人均收入的平均數來衡量每個國家的發展程度在我看來是失真的，因分配所得是不平均的。既不完整，又過時。因為它甚至沒有考慮到社會安全網絡和基礎設施投資。我想，經濟學家也無法解釋每個國家的GDP增長到底去向何處。是朝著廣泛地人均分配方向發展? 還是完全偏向少數階層人的口袋? 或許這個世界需要更多注重社會公平的經濟學家。

不丹雖然是閉關鎖國的內陸國家，微妙地夾在中國和印度兩個崛起的大國之間，但是它以微小的人口所取得的成就是驚人且十分令人敬佩的。不過，它下一階段的成長可能會更具挑戰性。不丹王國在疫情後面臨著嚴峻的人才流失，尤其是面向澳大利亞的外流。海外的發展機會正像不可抗拒的漩渦一樣吸引著不丹王國的年輕一代出走。

中國探險學會是一個資源有限的小單位，因此，我們一直專注於小型和偏遠的地區，對比現今數字世界流行的大數據和規模衝擊，我更傾向於在那些特定的小地方讓我們的幫助產生一些實質性的影響。也因此，我們的很多項目點在如今各個發達的線上地圖上都找不到。所以，這次我貫徹原則，要求參觀不丹東部的兩個小社區——梅拉克（Merak）和薩克滕（Sakteng），兩者都位於塔希岡（Tashigang）區域內。我們還向東北部前進，簡要探訪了與西藏和印度接壤的央奇地區。

從首都廷布到東部的塔希岡，我飛行了四十五分鐘，乘坐的是全新的雙渦槳ATR 42飛機。記憶猶新的是降落在山脊上的跑道很是刺激。從機場開車進城大約需要二十分鐘，中途我們停下來參觀了成立於一九六八年的不丹境內第一所大學，夏魯伯希學院（Sherubtse College），它現在由首都廷布的不丹皇家大學管理。我認為，不丹在遙遠的宗喀區設立其第一所大學，以謀求改善王國最貧窮的部分發展水平的舉動，實在是非常具有戰略性和前瞻性的。

夏魯伯希學院研究與學生事務學院的兩位院長登杜‧慈仁（Dendup Tshering）和帕佐‧加雷（Paljor Galay）陪我參觀了校園。路過修剪整齊的綠色草坪時，我欣慰地看到學生們正認真地聽課或分小組討論。我還參觀了圖書館，偷瞄了幾眼教室和宿舍、餐廳和廚房，最後在大學咖啡廳簡單地用過午餐。學生們沒有統一的校服，但都穿著傳統的國家民族服裝。

院長們告訴我，這所大學過去曾有許多印度教授幫忙授課和進行課程研發，但現在已完全獨立地由不丹人經營。他們也有幾位外國教授，其中有兩位來自美國。聽及此，我非常希望能夠為這所大學與另外兩所跟我有合作的學校建立聯繫，也就是香港大學和中國杭州的西湖大學。

午餐後，我們入住了一家豪華的不丹傳統酒店。我很高興自己被安排到了一間有接待室，通常保留給國王訪問東部地區時使用的大房間。房間裝飾華麗，冰箱裡貼心地儲備了一些我喜歡的飲品，從窗戶的視角還可以遠眺到下方的宗堡。夜幕降臨時，懸崖邊的那座堡壘燈火通明，氣勢莊嚴。

翌日，我們探訪了梅拉克（Merak）地區，並在一間簡樸但乾淨整潔的旅舍過夜。當地婦女們身著五彩繽紛的服裝，頭戴獨特的黑色犛牛毛帽，帽沿上卷出的五條線好像人類伸展出的肢體。這種帽子的功能實際上是用來引導雨水流下，防止其滴落到臉上。村長一邊認真地講解，一邊帶我們穿越整個村莊。他說沿途每一塊形狀各異的石頭都承載著一段傳說，或關於神祇，或關於魔鬼。我還收集到了一套傳統的弓和箭，弓可以分成兩部分折疊起來，便於攜帶，我順便還將一支雙管竹笛和一張編織的地毯加入了我們的民族物品收藏庫。

傍晚，六位盛裝打扮的女士為我們獻上了歌曲和當地一種叫Ara的特色發酵烈酒。每當歌曲間隔，便有一碗濃酒倒入我的口中。我多少算是被灌酒，因為同時有好幾隻手按住我的全身各處——手臂、腰部、大腿，甚至他們還會捏我的耳朵，以至於我張口大叫「哎喲！」，每當這時，我就被灌酒成功了。酒過三巡，我漸漸反應過來，這麼特殊的勸酒方式可能是為了讓貴賓們永遠記得他們慷慨熱情的主人吧！

隔天，我們參訪了另一個小村落薩克滕，通向那裡的道路更為崎嶇。那天晚些時候，我們駛向塔希揚策，不丹東北部的宗堡。如同所有宗堡一樣，它既是僧侶的修行之地，也是政府的辦公地點。我總是沉醉於這些建築的風格和精妙的設計，也實在敬佩在如此險峻的地點建造它們所付出的巨大努力。

在兩座寺院中，我們見到了古老的文物和唐卡卷軸畫。我們還見到了兩座多福門，這種約一米高的寶塔形狀、便於攜帶的宗教飾物在不丹已經變得極為稀有，在整個西藏更是絕跡。在跟Ashi和陪同我們的僧侶索南共同商議後，公主決定立即修復這兩個殘破不堪、破碎散落的多福門，於是馬上安排人手將它們送往位於廷布的修復中心進行維修工作。

據說，不丹境內靠近梅拉克和薩克滕的村民們與印度達旺的居民會經常跨越邊境進行貿易，也會有人到對方國家的朝聖地去朝聖。達旺是著名的「浪漫詩人」第六代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出生地，一直以來都被視為神聖之地。然而在疫情期間，所有的跨境交通都被暫停了，朝聖者的邊境通道至今尚未重新開放。

在東部短暫停留了四天後，接下來就是同樣艱難的回廷布的兩日車程。中途我們在不丹布姆塘的一家瑞士式旅舍過了夜，隔天到回首都時恰好趕上晚餐。至此，我對初步了解不丹東部的願望已得到滿足。但是，要避免辜負皇太后陛下的恩惠，以及那些用美酒和歌聲款待我的女士們的好意，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我想，或許，幫助不丹的大學建立對外合作關係會是向正確方向邁進的第一步。

道路坎坷且未鋪砌，頗似四十年前我初探西藏之時的景象。然而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我們正位於不丹東端，在去往這喜馬拉雅王國中一些最偏遠地區的路上。不過，當我看到一些瀝青鋪設機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時，我知道，這條糟糕的道路即將成為歷史。進步的步調緩慢而又堅定，正如這個「雷龍之國」（宗喀語中的不丹國名），或稱「龍之國」中的萬事萬物。

我乘坐的豐田陸地巡洋艦越野車輕鬆應對著連綿迴轉的道路，車後留下一串串揚塵。方向盤上是一雙穩健的手——這並非尋常之手，而是不丹公主Ashi Kesang的手。我是想親自駕駛的，但拗不過...

《齊物逍遙》這一系列特別書籍，現已進入第六本和第七本。這些書記載了我多年來的經歷與反思。過去，我每年都會出版一本書。然而隨著年事漸高，精力和旅行頻率逐漸減少，我原以為現階段完成一本書至少需要兩年的時間。

但事實是，疫情期間，我經歷了四次隔離，以期繼續做野外工作。這讓我愈發感慨時間的寶貴。於是疫情後，我開始更加努力地擠出時間進行野外工作，彌補失去的時光。生命的終點任何人都無法預測和左右，我只想在還能工作的日子裡，盡可能多地進行實地探索。

去年一整年的旅程雖然並非最具成效，但在緯度和經度上卻涵蓋了非常廣泛而多樣的範圍。若將其合併成一本書，會顯得過於冗長。因此，我決定將其分為兩本，即上下兩集，呈獻給我的朋友、支持者和精選的讀者們。

我常覺得我是在為自己而寫作，過程像在給自己留下一把回憶的鑰匙。如果這些文字偶然被他人閱讀並欣賞，那自然是極好的，但我從未打算將大眾市場的流行度作為衡量我作品的標準和追求。

每次我按下快門時，並非是用眼睛在拍照，而是在用我的頭腦和心靈。這就是為什麼我時常是先翻到照片，再開始寫文字。書中的那些圖像，常常會提醒我想要表達什麼。這是我在四十年前於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工作時期便養成的習慣，一直以來對我幫助良多。無論我經歷了多麼戲劇性的事情，似乎總有影像來佐證這些經歷的絕對真實。

儘管本書中可能存在大量瑣碎的細節，但我仍希望讀者能夠像我回憶這些經歷時一樣，享受並從中解讀出積極的意義。

《齊物逍遙》這一系列特別書籍，現已進入第六本和第七本。這些書記載了我多年來的經歷與反思。過去，我每年都會出版一本書。然而隨著年事漸高，精力和旅行頻率逐漸減少，我原以為現階段完成一本書至少需要兩年的時間。

但事實是，疫情期間，我經歷了四次隔離，以期繼續做野外工作。這讓我愈發感慨時間的寶貴。於是疫情後，我開始更加努力地擠出時間進行野外工作，彌補失去的時光。生命的終點任何人都無法預測和左右，我只想在還能工作的日子裡，盡可能多地進行實地探索。

去年一整年的旅程雖然並非最具成效，但在緯度和經度上卻涵蓋...

後疫情與後政變下，說說緬甸---016

在北婆羅洲跳島（上）:
水上與陸地，還有水陸之間---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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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城鎮奇遇記 :
第一章 廣西篇---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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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福建與浙江篇---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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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滴的瞬間---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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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雷龍之國皇室般的接待---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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