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弱心不在焉地聽著男人們對話,腦海中回想起今世王的模樣。
原來他才二十五歲左右。
他長得看起來很耀眼,周身卻隱約瀰漫著一抹陰影。如今回想起來,整座皇城很壯觀,卻也莫名有種山雨欲來的氣氛──
(那位今世王是最後一位君主。)
是這個王朝碩果僅存的帝王。
是有能力使國土變成綠土的皇族人最後一位皇帝。
一旦那位駕崩,不會有人餓死的日子將從此不再……
(怪不得一講到這件事,每個人都一臉愁容。)
無論怎麼逃避現實,都不得不認清──已經沒有其他皇族血親了。
人稱藍血族的皇族只剩下一個人,也無法開枝散葉。
一般人類只要有一男一女,就能夠生出孩子,但皇族人做不到──那是皇族人只接受血親的天性使然──縱使天下百姓苦苦哀求,今世王也無能為力。
坐在搖晃的馬車中,草帽底下的雙眼望著風景,足弱感受到眼底的濕意──想到這片綠土即將荒蕪,想到老百姓即將為飢荒和政局混亂所苦──他吸吸鼻子,雙眼靠著放在屈起膝蓋上的手臂。
「快看,那是怎麼回事?」
「有人騎著快馬飛奔?啊,往這邊來了。」
「怎麼搞的?還弄得塵土飛揚,連馬車也來了……喂,那不是灰衣衛嗎?」
「不會吧!」
一時之間男人們慌亂的聲音與逐漸逼近的馬蹄聲,各種聲音響起。
「停車!快停車!」
「什麼情況?」
「我等奉旨前來,快停下那輛馬車!」
頓時馬嘶聲四起,足弱承受不住馬車的大幅搖晃,跌趴在座位上。
停下的不止馬車,連走商的載貨牛車等也是,所有人都被要求停車。緊接著接二連三的馬蹄聲響起,包圍住他們一行人。
「住在西遼河南郡天寶縣天寶鄉天寶村深山裡的足公子,是否在馬車上?我們不是壞人。足公子在否?」
簡潔俐落的嗓音響徹四周。
「喂……我記得足就是你吧?你做了什麼?」
之前同房的男人抓著馬車圍欄看了看車外狀況,又轉過頭來看向足弱。
(問我做了什麼,我什麼也沒做啊!)
足弱心裡是這麼想,但嘴上沒作聲。
「足公子。」
剛才的聲音愈走愈近,一腳跨上馬車,高大的身軀鑽了進來睥睨著車上三人。足弱掀高草帽帽
檐抬頭仰望,與那個男人四目對上。
身穿灰色鎧甲與灰色披風的男人,當場單膝跪地。
「您就是足公子吧?」
足弱在對方迎面而來的注視下輕輕點頭。
「請公子移駕到另一輛馬車上返回京城。您的行李卑職隨後會負責送過去。請──」
對方說完朝他伸出手。足弱一臉困惑,手撐著坐墊直起上半身重新坐好。
「那個,草民,正,正要,返鄉……」
「足公子請恕罪,卑職是奉旨行事。」
足弱自然不會去握對方伸出來的手,對方於是主動抓住足弱的手將他拉起。足弱腳下一個踉蹌沒站穩,灰色鎧甲的灰衣衛就毫不費力地把他抱下馬車。
「卑職奉旨要帶公子返回京城皇城的主子身邊。」
足弱雙腳著地,拿掉遮住視線的草帽看著灰衣衛,就看到原本要搭著回鄉的馬車和其他人已經被灰衣衛團團圍住。
同車的男人全都嚇到腳軟看著足弱。原本走在馬車前頭的載貨牛車那群人也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這情況。
「大人口中的……主子是誰?」
足弱的腦袋停止運轉,問了這個問題。
灰色鎧甲是灰衣衛的標誌,而灰衣衛直屬於天子。
「就是今世王陛下。那麼,足公子,請上那輛馬車。」
那輛四馬大馬車遠比來回郡城與京城的馬車還要奢華。馬車伕也穿著灰色制服。
灰衣衛把無法好好走路的足弱抱起帶到大馬車前,讓他坐進馬車裡。
馬車立刻就朝著京城奔去。
前後左右都有噠噠的馬蹄聲響起。
足弱雙手緊抓著草帽,蜷縮在豪華的座位上。除了垂著簾子的前方之外,車輿壁和車輿頂全都鑲著木板,座位也鋪上軟布,一坐下就會陷進去。
眼看著兩旁的景物不斷地往後方飛逝。
灰色披風的灰衣衛們走在足弱的前後左右,護送他走進昏暗的建築內。
太陽緩緩西沉,燭火正一盞盞開始點亮。
「請往這邊,請往這邊。」
「就快到了。」
足弱跟著他們來到的地方不是正殿,而是一處偏殿。
殿內地板打磨到光可鑑人,中央擺著一張黑色燈掛椅,與燈掛椅面對面的是一張椅背靠牆的官帽椅。
殿內的遮雨窗關著,蠟燭已點燃,空氣中充滿油味。
足弱在想,自己應該站著嗎?再怎麼樣也頂多是坐在中間那張椅子吧。
「這邊請。」
「是──」
對方示意他坐在那張跟龍椅差不多貴重的官帽椅上。足弱搖頭,手中緊抓不放的草帽幾乎快要捏爛──那張椅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他這個隱居深山的野人可以坐。足弱不自覺往後退。
「足公子,請上坐。」
「不,這怎麼行。」
對方愈是開口要他坐下,他愈是搖頭,同時一步步往後退,直到撞上在他身後的灰衣衛。
「啊!對、對不住。」
「不,是卑職的錯。」
那名灰衣衛當場單膝跪地低頭,嚇得足弱差點跳起來,他害怕得立刻遠離那名灰衣衛,避開站在門口的其他灰衣衛,遠離屋內的椅子,躲進靠窗的牆角。臉色蒼白的他舉起草帽遮到嘴邊當作盾牌。
這時有人走來,打破一室膠著的僵局。
「怎麼沒有請人坐下?」
一位大人從讓開一條路的灰衣衛中間走出來。他掃視屋內一眼後,責備在場的灰衣衛。那位長相精悍的灰衣衛立刻單膝跪地低下頭。
「卑職汗顏。」
身材頎長的大人與灰衣衛們同樣是一身灰衣,只不過他沒穿鎧甲沒佩武器,身上只有長度及地的寬鬆長袖外袍,腰上繫著同色的窄腰帶。
他的頭髮是摻著白髮的灰色,頭戴冠,繩結打在下顎底下,眼珠子是黑色,膚色是小麥色。
對方舉止莊重地緩步走近足弱,擔心嚇到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平日總是嚴肅,此刻卻帶著溫和的神情,卻也隱約透著不容輕忽的威嚴。
「我派灰衣衛去接人,反而讓公子受驚了,十分抱歉。因為派去郡守府接人的人回報說公子已經出發返鄉,我不得不派快馬攔阻。你且坐下,我們好好聊聊吧。」
足弱看了對方輕輕抬手示意的座位一眼,離開原本緊貼的牆壁,與眼前的大人物保持一段距離走近椅子。但是他沒有坐對方指的官帽椅,只把手擺在黑色椅子的椅背上。
「這邊,就好。」
灰髮大人頓了一下,便恭敬鞠躬說:
「那麼,請恕在下失禮了。」
說完,他把黑色椅子轉向,讓足弱坐下,並對灰衣衛使眼色,讓下人拿來另外一張相同的黑色椅子。
背對華麗的官帽椅,足弱總算願意坐下。他坐下後,下意識地揉了揉右腿。而那位大人就坐在他面前。
「抱歉,沒能先自我介紹,在下是綠園殿總管,名叫﹃灰色狼﹄。公子稱呼在下的職銜或名字都行。」
聽到大人的名號,足弱嚇得睜大雙眼。「灰色狼」也是這個王朝老百姓對天子親兵「灰衣衛」
的暱稱。在建國神話中登場追隨皇族的「灰色狼」,也肩負禁衛軍的任務。他們的特徵就是整齊劃一的灰色鎧甲、灰色披風和灰色衣袍。
看到足弱一臉不解地沉默著,大人繼續說:
「我們希望足公子能夠再次面見陛下,才會以這種方式急著把公子請回來。」
「再、再次面見……請問,為什麼,呢?」
聽到對方出乎意料之外的要求,足弱看著面前的大人,接著他低頭看到自己身上的破衣裳和木履,突然覺得丟臉,頭皮發麻,難以置信自己竟然穿成這樣站在這裡。
「陛下在結束今日的接見後,表示想與昨日見過的足公子再見一面。這次要更近距離──」
足弱想起那雙令他驚嘆「居然有這種顏色」的黯然藍眼睛。
「恕,草民,失禮……那個……」
還有那不曾見過的雪白、白到泛青的白皙肌膚。
(要我靠近那個人,我不行。)
他甩甩一片空白的腦袋,翻找詞彙。
「請,容許,草民……拒,拒絕。」
他離開暫時留宿的郡守府時,原本以為自己再不會有機會上京來。他的心早已期待著回到山上,回到家鄉的山河。
「陛下已經從另外一處宮殿過來了。」
「那個,可是,我……」
足弱一手抓著草帽,另一手摸摸補丁和身上洗過多次的粗布杉。
接著他從椅子站起。
「這、這身裝扮,面聖,大不敬。草民,只是野人,沒資格,見陛下,請容許,草民,拒絕!」
他以大到連自己都嚇到的音量說完,就二話不說趁隙鑽過灰衣衛之間,拿手裡的草帽甩向他們,跑到走廊上。
「足公子!」
慌亂的腳步聲立刻追了上來。足弱用盡全力擺動右腿,不,是無視右腿的殘疾,向前狂奔。
「足公子,別這樣!」
「請留步!」
「足公子!」
看到不是灰衣打扮的禁衛軍從燈火通明的寬闊走廊另一頭跑來,足弱突然跑下階梯,跑進鋪滿均勻小圓石的御苑。
「足公子!」
「足公子,請留步!」
可是他才走沒幾步,禁衛軍已經出現在昏暗的白石御苑裡,大範圍包抄足弱並逐漸逼近。
四面八方都有禁衛軍。正在進退維谷之際,足弱聽到背後傳來陣陣騷動聲。禁衛軍是負責宮殿安危,他們身穿褐色盔甲與象徵綠土的藍綠相間制服。這時候一身灰色裝束的灰衣衛出面阻止那群禁衛軍。
「退下!通通退下!」
在火炬的照亮下,灰衣大人站在足弱奔下的那座階梯頂端,在他身旁出現一位金燦燦的宮闈天人。
唰!
御苑裡的禁衛軍同時單膝跪地低頭,腦袋幾乎要碰到地面。
足弱回頭望去,就這樣傻愣在原地。
只見那人垂掛在脖子上的紅色項鍊左右擺盪。
身高比頎長的灰衣大人略高些的今世王,身輕如燕地跑下階梯,沒有停下腳步,就這樣一路來到衣衫襤褸的足弱面前。
足弱就這樣張口結舌看著今世王來到跟前。
火炬在無人指示下圍繞著兩人,讓他們能夠清楚看見彼此的身影。
兩人的身高差不多。
火光照耀下的金髮在足弱眼裡看來,比升上夜空的明月還要鮮明。
有人輕輕刮了刮他的鼻梁。當然只可能是眼前這個人。
足弱顫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
他們兩人彷彿要將對方吞下肚般,深深凝視著彼此。
除了老頭子以外,足弱不曾這麼近距離地與人面對面。
每次呼吸都會把氣息吐在眼前的白皙面容上。足弱察覺到這一點,弄得他無法繼續正常呼吸,只得轉頭吐氣。然而當他把視線轉開,就再也拿不出勇氣與對方面對面。
此時一根手指冷不防抵著他的下顎,把他的臉轉正。
「雷風……」
今世王嘴裡吐出足弱不懂的詞彙,清晰而低沉的嗓音迴盪在他耳裡,使他一陣顫慄。
足弱再度往後退一步。
每當他低下頭想要移開視線,抵著下顎上的手指就會把他的臉扳正。他的臉上清楚感受到對方的吐息。
足弱抬手想要推開對方,但是一想起對方的尊貴又連忙握拳忍下。他用力抖了抖肩膀往後退開,對方卻又搖曳著那頭別在耳後的及肩微捲金髮靠近。
為了避免干擾到一步步移動的兩人,低下頭的禁衛軍紛紛讓路,同時有更多保護今世王的灰衣衛進入御苑。
足弱因太過緊張,雙腿開始抽筋,接著右腳突然失去力氣。足弱沒料到會這樣──
「哇啊!」
他張口驚呼,身子一晃失去了平衡。
*
定睛一看,他發現自己被人緊緊擁在懷裡。
眼前看到的是以金線在金黃色布料上繡出的花草。果實與花朵都綴有珍珠。紅色項鍊帶著焚香薰染的香氣。
對方的氣息從耳邊滑過脖頸。
「啊……」
一陣癢意使足弱呻吟出聲。他不自覺手抵著對方的胸膛抬起頭。
雙腳在碎石子上踩出沙沙聲響。
今世王近在眼前,以雙臂環抱著足弱;金髮貼上他的臉頰,彷彿蒙著一層水霧的視線聚精會神落在懷中人身上。
足弱動了動身體調整姿勢,他稍微刻意使力想要掙脫懷抱。
對方放鬆了擁抱的力量,卻沒有放開足弱的肩膀和手臂。
這舉動對君上已經不敬到極點了,足弱乾澀的唇裡卻吐不出道歉的話語。
他注視對方緊盯著自己的雙眼,勉強鼓起勇氣,說:
「陛下……」
聽到這聲叫喚那瞬間,年輕的今世王一陣輕顫。灰衣衛因此同時改變警戒動作,整個御苑瞬間響起盔甲摩擦、金屬碰撞的聲響。
足弱吞了吞口水,再度提起勇氣說:
「陛下,請放開,草民。」
話還沒說完,今世王已經把臉頰貼上衣衫襤褸的足弱胸口,雙臂環上他的腰,雙膝跪在碎石子地上。
「陛下!」
原本在一旁看著情況的灰衣大人連忙跑下階梯,膝行到今世王身旁問:
「陛下,您龍體有恙嗎?」
「狼……」
「臣在。」
足弱感覺到手臂環腰的力道又多了些。
「去綠園殿。啊啊……光是聽到聲音就讓朕腿軟,這還是第一次……」
說完,對方突然把足弱像扛沙袋一樣扛上肩。
「哇啊!怎、什麼……?」
視線突然變高的足弱渾身僵硬,雙手撐著今世王的背支起上半身。
他不懂情況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綠園殿就在綠流宮後方,擁有廣大的園林苑囿,是皇族生活起居的地方。其面積大到足以輕鬆容納一個小村落,風光明媚的河山美景也淨收在此處的皇城園林裡。
住在這裡的只有皇族、不分日夜維護安全的灰衣衛,以及侍奉主子的近侍與宮女等人。而這位碩果僅存的唯一皇族,在十四歲那年即位成為今世王之後,朝廷六卿便送上三名權貴世族的千金為妃。那三位安排在別處。
綠園殿是皇族的住居也是御花園,是今世王出生長大的地方,如今他更是這裡唯一的居民兼主子。
而足弱是這位主子親自帶進來的人。
足弱忌憚今世王的身份不敢妄動,只小聲說著放他下來,當然沒有人理會他的請求。
他們穿過灰衣衛擔任門衛的殿門,走過橋樑,快步在走廊上前進,眼前出現的朱紅色屋頂、紅色與金色柱子、白牆宮殿,一切都壯觀到讓足弱說不出話來。
這是夢嗎?他正在作夢嗎?
他們往宮殿深處走,通過雙開門來到的房間,可看到欄杆外有池塘。
來到這裡,足弱總算被放下來。他雙腳著地,踩在不曾看過的精美刺繡地毯上,登時一陣錯愕,只想退開。
可即使雙手已經放開,今世王的視線仍然停留在足弱臉上。
足弱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響,回頭看去,就看到綠園殿總管跟著進來。總管一進來立刻腰一沉、膝一跪。
「陛下,您有什麼打算請讓臣下知悉──不,既然您把人扛到這裡來……按照您表現出來的反應……」
「是了……從血緣來看,他就是朕的皇兄。這種反應……不是皇兄還有誰……即使不是皇兄,朕也想將他留在身邊。」
今世王退開一步,細細望著足弱,語氣中摻雜嘆息。
那位灰衣大人聞言,滿是皺紋的小麥色臉上流露出不容錯認的喜悅。
「按照臣下追隨皇族多年的經驗來看,陛下的反應,就是遇到同族人的反應。」
「是嗎,就當是這樣吧。雷風。」
足弱原本就聽不懂這兩人令人費解的對話內容,始終盯著地上,一聽到今世王這麼喊,他便抬起頭。
「我是雷霰,是你的親弟弟。」
足弱只是茫然無措地回望對方。
許是夜深的緣故,一陣風吹過,吹皺了倒映在水面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