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追憶
〈追憶恩師:詞不達意的懷念〉
《書屋》雜誌創刊的時候,我讀中學。剛創刊的《書屋》,真是厲害,竟然發行到了我們那個偏僻的小縣城。作為一個文藝青年,我對所有的雜質報刊都充滿了興趣,每次到了報刊亭,不由分說的就把那些有點文藝氣息的雜誌買走。正是在書屋雜誌上。我第一次見到黃永厚先生的畫,具體的內容已經不記得了,但是當時給我的衝擊至今還印象非常強烈。
就是這位黃先生畫畫和我之前看到的國畫不太一樣。人家畫畫,都有個模本。畫牡丹就是牡丹,畫梅花就是梅花,第一次畫和第二次畫,看上去都一模一樣,當時在我的認識中,那樣的畫家才叫厲害。這位黃先生,卻不是這樣,他既不畫花卉,也不畫山水,說他畫人物吧,好像也不是那麼像。但是很奇怪,這位黃永厚先生的畫,卻讓人很難忘。
從那以後,我對於黃永厚先生就開始留心起來,每次看到他的作品,都會細細的琢磨半天,因為,他的每一幅畫,都有一段長長的跋,讀起來有些詼諧,似乎又別有深意。不好好琢磨一番,就很難得其要領。再後來《書屋》的封二,就換成了黃永玉先生畫。我讀大四那年,《書屋》的主編聶樂和到石家莊組稿。我跟大學老師謝志浩先生一起到賓館去和聶先生聊天,其間我還問了一句,書屋最早封二不是黃永厚畫嗎?怎麼後來忽然換成了黃永玉?聶先生聽我問這個問題略微一愣,一語帶過:黃永玉的名氣大一些嘛。
稍後又補了一句,這哥倆很有意思。當時我身處石家莊,消息閉塞,對這句話,並沒有放在心上。大學畢業後,確定了以歷史為自己一生的志業,讀史閱世,憂世憂生,早年對於永厚先生的關注,也就暫時放到了一邊。沒想到的是,從石家莊輾轉北京的我,竟然能夠和永厚先生相遇,並且開始了長達十餘年的追隨。
二○○五年,那時我正在《新京報》做記者,席勒去世兩百周年紀念會在北京召開,北京文化界名人一時雲集,永厚先生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承攝影家李曉斌兄介紹,我得以認識永厚先生。
我的「長輩緣」一向很好,紀念會結束之後,我和永厚先生儼然已經像認識了多年的忘年交。自那以後,我便常常叨擾,或電話,或上門。渾然忘記了第一次登門時,永厚先生門上貼的「閒談不過半小時」的字條(事隔多年,字條的具體內容已記不清,大意如此)。但永厚先生對我的頻頻打擾似乎並不介意,反倒還有幾分喜歡。這也讓我再打擾他時,少了幾分忐忑。隨著越來越熟悉,發現永厚先生,不但不是不喜歡閒談,而是非常喜歡閒談,只要是跟他談人文領域的話題,基本上開了頭就沒完。老爺子雖然足不出戶,但是對人文領域的動態瞭若指掌,我自謂讀書龐雜,但經常是有些人文領域的新消息,還是從老爺子那裡聽說。有時候,他讀書到酣暢處,會給我打個電話,用很興奮的語氣告訴我誰誰又有了一個什麼樣的觀點,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會說:「你不要說話,我給你讀一段兒啊……」如果是去老爺子家裡拜訪,案頭上永遠是一本正在讀的書和正在寫的密密麻麻的眉批。可是如果要是聊家長里短,聊不上三分鐘,老爺子就興味索然。
在他的客廳裡,有一幅黃永玉先生大幅畫作。畫作上,永玉先生的題跋是:「除卻借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吾家老二有此風骨。」這真是永厚先生的寫照。我曾經問他,你是一個畫家,卻為什麼卻要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在讀書上?
老爺子說:「我是一個畫家,可也是一個讀書人。我自知自己底子薄,過去讀書少,現在要拼命的補回來。大多數的畫家用了很多的時間,耗費在筆墨功夫上,不能說人家不好,但是我的畫,是要表達我的思想的。我從來不為自己的筆墨功夫不如人感到羞愧,但是要做到每一幅作品都能表達出一個自己的想法。」這實際上是老爺子的謙虛之詞,論筆墨,他並不輸於同儕,劉海粟,賴少奇,亞明,朱屺瞻等前輩畫家,都曾經對他有極高的評價。但是他筆下的作品所表達出來的思想,卻是同時代的畫家們所沒有的。
韓羽先生曾經這樣評價他:就畫跋看,白石老人著眼所在,仍是士大夫眼中的博學。黃永厚卻從鄭家婢的博學裡看到了蒙昧,黃從《世說新語》裡邁出了一步。白石老人,說句冒犯的話:「仍在原地打轉轉。」中國書畫,有著非常巨大的傳統,在裡面打轉轉容易,真正邁出一步,難之又難。
只是這樣的作品,不免曲高和寡,在時人眼裡,究竟還是花花綠綠的花鳥山水更好看,再加上老爺子有些孤傲的性格,使得他生前少為大眾所知。
但在圈子內,老爺子的水準有口皆碑。在我追隨了老爺子幾年之後,有一次在朋友聚會的場合,坐我對面的一位先生,書法家劉炳森的弟子,他忽然問我:「聽你談吐與見識,似乎應該有師承?」我答之跟隨永厚先生。那位先生離座起身,走到我身旁與我握手:「二先生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回去後告訴永厚先生,他自然也是高興的,但也僅僅是高興而已,並不以此自矜。我和永厚先生,原無師徒名分。二○○八年我搬到通州居住,當時買房未曾刻意,不想竟和永厚先生成了鄰居──從我們社區走到永厚先生居住的社區,僅需一刻鐘的時間。永厚先生知道這個消息,非常高興,畫了一幅大畫兒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取。那時候,永厚先生的畫價已然不菲,我於是懦懦的推辭:這是不是太貴重了?老爺子哈哈大笑:「也不是每天都能賣出去。有時候出門,樓下的鄰居用車送我,我也會畫張畫,充當車資。」我於是不再推辭。
住的近了,來往自然也就更加頻繁。在後來我們聊天的時候,關於書畫的內容逐漸多了起來。
從上古銘文到漢魏的摩崖碑刻,再到晚清民國的文人筆墨,老爺子為我打開了一扇與我之前的認識迥然不同的藝術大門。我對於書畫的興趣,也再一次被老爺子激發。喝了老爺子多少茶,抽了老爺子多少煙,已經無法統計,但是我對中國書畫的認識卻越來越系統而清晰。
有時也大著膽子寫幾個字,拿去給老爺子看。老爺子看了之後總是一副贊許的樣子。遇到他興致高的時候,他會拿起筆來,再寫一遍我寫的內容給我看。每次看完之後,我內心的自得就轉為羞愧。
對於我的內心活動,老爺子明察秋毫:
「你別著急,慢慢寫,寫字畫畫是沒有捷徑的。但膽子不妨放大一些。你總是看我寫的好,不過是因為老頭子活的年紀久,寫的比時間長,臉皮也要比你厚,不太在乎別人怎麼說。可是你一寫字呢,總是擔心人家說你,陳遠這個字寫的不好,又要想著,這個字顏真卿是怎麼寫的?柳公權是怎麼寫的?你這哪裡是寫字嘛?分明是自我折磨,寫字應該是件快樂的事情啊!」
大道至簡,老爺子的話,彷彿捅破了一層窗戶紙,讓我對於書法有了自己的認識。就這樣,雖有師徒之實,但無師徒之名的狀態持續了兩三年。有一次我扭扭捏捏的和老爺子提出拜師的想法。老爺子沒有搭腔,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簡繁的《滄海》讓我拿回家去看,一邊自己嘟囔:「可不要拜師,可不要拜師,你看看劉海粟,被他的好學生害慘了。」《滄海》是劉海粟的博士生簡繁,給劉寫的一本傳記,書中寫到了很多劉海粟先生不為人知的隱祕,極盡誇張,且虛虛實實。只是我有點詫異,我拜師和簡繁的這本書有什麼關係呢?
陸陸續續讀完了那本書,我有些明白,黃老經歷過非常年代,儘管他對這個世界的熱情沒有減少,但由於對人性有深刻的體察,在他的內心深處,對於當下的世界,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警惕和戒備。因為對這個世界太過熱情,所以要在內心建立一個壁壘,以防自己受傷。有一次,我正在外地,黃老打電話給我:「今天南方週末上發了一篇章詒和的文章〈陳姑娘,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你看了沒?」我說沒有。老爺子說你一定要找來看看。章詒和對於人情的體察,真是了不得。我找來南方週末,讀了那篇文章,果然如此。那篇文章,在章先生的文章中,從話題上說算不上特別引人關注的。若不是黃老提醒,我也不會特別關注。這是兩位對人心都有深刻體察的前輩的惺惺相惜。大哥黃永玉曾經寫過一幅聶紺弩的對聯送給他:「中年多隱痛,垂老淡虛名。」隱約透露出永厚先生中年曾經遭遇坎坷。但我追隨先生十幾年,從未聽他抱怨過,反倒常常說:「上天已經待我不薄,大家都不容易。」
有些事情反倒是後來聽師兄黃河跟我說的。永厚先生中年時,常喜歡招朋引伴,自然有時就忽略了家庭,除了安風大姐和師兄黃河之外,他還有一個女兒,因為車禍而去世。女兒去世時,永厚先生正在與朋友們聚會,他接到電話,心中的悲傷可想而知,但仍然回到聚會現場,和朋友們一一告別,然後一個人走出大門,嚎啕大哭。
他內心有熾熱的情感,又遭逢喪女之痛,一時無法排解,精神狀況幾近崩潰的邊緣。故土的一草一木,都會引發他的傷感。師兄黃河看到這種情況,主動的承擔起家中的事務,永厚先生則告別故土,隻身來到北京。
八○年代,師兄黃河大學畢業,從不喜歡辦畫展的永厚先生,決定辦一次父子畫展。那個時代雖然已經有了開放的風氣,但是要辦畫展還是需要層層審批,一個只知道讀書的書生,哪裡應付得了這麼多的環節?一變再變,最初計畫在上海美術館開展的畫展,最終只能在冷清的虹口公園舉辦,也沒有任何的宣傳報導。
可是在畫展的最後一天,幾位上海畫界的重量級人物:顏文樑、朱屺瞻、關良、錢君匋等人,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了消息,紛遝而至。對永厚先生的畫作,讚賞有加。事隔多年之後,永厚夫子拿著當年父子畫展的照片,一面唏噓,一面感激不已:「這張照片,不知道當時誰給照的,這些人我那時一個都不認識。」
彼時,永厚先生還在合肥工大任教。他講的課雖然備受學生們的歡迎,卻遲遲沒有評上教授。後來方勵之知道了這個情況,說:「黃永厚這樣的人不評教授,還有誰可以評教授?」這樣,永厚先生才成為一名教授。雖然他從來不以教授自誇,但是他的教授職稱是方給評的這件事,還是讓他頗為自得。縱然經歷了許多的風風雨雨,縱然對人性的幽暗有諸多體察,縱然在內心深處建築隱祕的壁壘,他對於這個世界的熱情和自身的天真,卻沒有減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