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吉他社的第一天,我沒有想到阿凱竟然也在這裡,或許是因為驚嚇,我的胸口有些脹痛。
「我是上一屆的社長,算是來跟老斌做交接儀式,沒想到妳也參加吉他社。」阿凱走了過來,「上次見到妳忘了跟妳要電話,妳換號碼了吧?」
「對啊,換一陣子了。」
「妳連手機都換了?」阿凱盯著我手上的白色手機。
「對啊,之前的壞掉了,就一起換了。」
「下次一起吃個飯吧?這麼久沒見,想請妳吃頓好吃的。」
老斌忽然探頭過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們兩個竟然從小就認識了,好巧。」
「我今天沒辦法耶,我還有事,先走嘍!」我拿起包包頭也不回地離開。
「小依,等等!」
身後的呼喊讓我停下腳步,看見是老斌後,我鬆了一口氣。
「妳沒事吧?我覺得妳臉色很不好。」老斌拉著我在一旁坐下,「心悸又發作
了?」
「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我撫著胸口,緩了緩呼吸。
「妳有去看醫生嗎?為什麼沒吃藥治療?」
「我這個是心病,沒藥醫。」我苦笑,「對了,我有心悸這件事,麻煩不要告訴阿凱,他這個人很愛操心、管東管西,我又跟他失聯一段時間,怕他會大驚小怪。」
「你們果然認識很久了,因為阿凱學長跟妳描述的一模一樣,有時候還很煩人。」
我和老斌一同笑出聲,那好像是我第一次這麼快就緩解了心悸的症狀。
吉他社的聚餐訂在週末,老斌之前一直說服我出席,我持續地婉拒。
「我第一次當社長,學弟妹都不認識,好不容易先認識妳了,結果連妳都不去,那我還有什麼資格當社長……」
「好啦,知道了!我去就是了!」在他第十八次裝可憐的時候,我終於妥協。
週末那天,天氣微涼,老斌騎車來載我,一路上他自顧自地說話,然而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我望著變得有些陰暗的天空,「還要騎很久嗎?」
「快到了,前面過紅綠燈右轉就差不多到了。」
周遭的空氣開始變得潮濕。
「那個……可以停一下車嗎?好像快下雨了。」
「嗯?沒有啊!只是沒有太陽而已,這樣騎車還滿涼爽的。」
「快下雨了,快點停車。」我嚥了口口水,呼吸不自覺地變得急促。
「怎麼了?等等右轉就到——」
「我叫你停車!」我大吼一聲,老斌趕緊靠路邊停了下來。
我止不住顫抖,踉蹌著腳步匆忙地下了車。
雨滴果然開始落下,眼前忽然一陣黑,接著我失去了意識……
醒來後,我已經安然地躺在宿舍的床上,佳佳告訴我是老斌送我回來的,我頓時非常後悔答應赴約。
那天之後,我沒有再去過吉他社,老斌卻開始每天傳一部自彈自唱的影片給我,而且始終沒有過問那天突發的狀況。
偶爾我跟佳佳外出吃飯時,會看見老斌從不遠處走過來,對我們說「好巧」。
我從來沒有戳破他的謊言,久而久之,就這麼習慣了。
習慣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習慣老斌的存在後,有時候我還會東張西望尋找他的身影;習慣他的歌聲後,我在失眠的夜晚,甚至會點開影片聽著他的歌聲入睡。
某天,我終於去了一趟吉他社,老斌看見我時露出的笑容宛若陽光般燦爛。
九月末,秋天帶來了濃烈的憂傷氣息,我獨自坐在無人的吉他社社辦,看著窗外的驟雨,似乎也感染了些憂鬱。
「終於找到妳了。」
忽然出現的老斌氣喘吁吁,衣服淋濕了大半。
「你怎麼……」
「我聽說了,今天是妳哥的忌日,可妳為什麼跟佳佳說妳要回高雄,卻跟阿凱學長說吉他社有活動不回去?」
我望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直到他的身影在我眼裡變得越來越模糊。
「沒關係,有我在。」老斌一把將我擁入懷裡,承接了我所有的悲傷。
我一直以來藏得很好的脆弱,在那瞬間全數潰堤。
老斌就是我的太陽,照亮了我漆黑的世界,我曾以為只要我一直面對陽光,就不會再陷入黑暗。
然而,如果太陽拋棄我了呢?
誰來告訴我答案……
「蘇芷依,妳為什麼不接電話?」佳佳一進門就氣沖沖地喊道,順手打開了電燈,「不是關機就是靜音,害我都找不到妳!妳有沒有在聽——妳怎麼了?妳在哭嗎?」
佳佳慌張地蹲在我面前。
「佳佳……老斌說要跟我分手……怎麼辦?」原以為已經流乾的淚水,再度模糊了我的視線。
沒多久,青兒、小芸跟怡雯便趕來宿舍,除了安靜的怡雯,其他三人皆嚷著不解,還說要找老斌算帳,但我並沒有理會她們的對話。
佳佳冷不防拍了拍我的肩,我抬頭,只見她們驚恐的臉龐在我面前放大,她們邊說話,邊激動地比手畫腳,我卻一個字也沒聽見,彷彿有人按了靜音鍵。
接著,她們倉促地離開了房間。
我失神地望著關上的門,突然一隻手搭上我的肩,我才發現留在房間的怡雯。
「小依,傾聽妳內心的聲音吧。」怡雯的聲音像是被悶在話筒裡,在我耳邊迴盪。
霎時間,方才被靜音的對話全在此刻再次重現——
「晉民學長打電話說,阿凱學長去找老斌算帳!」
「什麼?他們該不會打起來了吧?」
「不知道……在事情還沒鬧大之前,我們得趕快阻止!」
「怡雯,妳留在這裡照顧小依!」
我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水衝出宿舍,一邊跑向老斌家,一邊拿出手機,忽略不斷跳出的訊息,直接撥給老斌。
電話那頭傳來令人焦躁的嘟嘟聲,我不死心地又撥打了好幾次。
「我會在你家樓下等到你出現為止。」好不容易接通後,不等老斌回話,我便逕自掛斷通話。
不知道等了多久,老斌才冷著臉從遠方走來,嘴角那抹瘀血瞬間占據了我的視線。
「你真的……跟阿凱打架了嗎?」我伸出顫抖的手想碰觸老斌,他卻別開臉。
「呵,阿凱那傢伙還真以為他是妳哥啊?」老斌冷笑一聲,「說什麼以為可以放心把妳託付給我,結果我竟然辜負他的期望?真是笑死人。」
「我說過了!他就要入我們家戶籍,真的會成為我的哥哥啊!」
「妳真的這麼希望嗎?」
「這不是所有人的希望嗎?」
「我問的是妳的內心!」
「我?我的想法不重要啊!重要的是,這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蘇芷依!不要再說謊了!」老斌大吼一聲,把我嚇了一跳。
老斌向我走來,我第一次看見他發怒的樣子,讓我不自覺後退了幾步。
「我心裡一直都有個疑問,為什麼妳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阿凱,阿凱卻又不厭其煩地靠近妳……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們的關係,我也不想這麼做,直到運動會那天,我的信任有點動搖了。」
「老斌,等等——」
「妳越是推開他,我就越感到不對勁……直到我看見了那本妳藏起來的日記……我才終於明白妳為什麼生病、為什麼推開他、為什麼跟我在一起!為什麼妳心裡明明住了另一個人,卻還是讓我擠了進去!」
「等、等等!你到底在亂說什麼?」
「小依,人的心很小,容納不了兩個人,待在妳心裡,我覺得好擁擠……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滿腔的怒意瞬間塞滿我的胸口,「你憑什麼?到底憑什麼自作主張地說要分手,又自以為是地說我心裡有兩個人?你問過我的感受嗎?我對你來說到底算什麼?想追就追、想分就分嗎?這樣我的心意算什麼?你不相信我愛你嗎?我不分手!我不要跟你分手!」
「我相信……我相信妳是愛我的,但我也相信妳還愛著他,妳越是愛他,就越封閉自己,妳的心病不就是為了克制自己的心意導致的結果嗎?」
「不是的,才不是那樣……」
「小依,我真的很愛妳,才做了這個決定。看過那本日記後,我每天都在思考,甚至想說服自己,這一切也許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可我發現無論我怎麼想,答案都只有一個——妳會愛上我,並且跟我在一起,都是為了能用平常心面對他。不是嗎?」
嘩啦——嘩啦——
陣陣雨聲落入耳畔,我閉上雙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老斌到底在說什麼?他說的那個人,我才不喜歡——
「妳為什麼站在這裡淋雨?」
熟悉的聲音響起,我睜開眼便望見不該在這場雨出現的人。
阿凱將手上的外套披到我的身上,一把摟住我的肩,撐著傘往回走。
「老斌家離我宿舍很近,幸好妳還沒走遠。」
他身上的洗衣精香味瞬間充斥我的鼻腔,如同記憶中的那樣,不曾改變。
自從我推開他以後,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靠近了……
「林晉民跟小芸說了,等等她們會來接妳,我先幫妳把頭髮弄乾。」
踏進阿凱的租屋處,我仍失神地看著窗外的雨。
他將我按在椅子上,吹風機嗡嗡嗡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原本濕涼的頭皮逐漸感到溫熱。
嘩啦——嘩啦——
阿凱關掉吹風機後,雨聲又開始在我耳邊喧囂。
「老斌做了什麼對不起妳的事嗎?」阿凱蹲在我身前,他的衣服濕了大半,嘴角腫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打架?」
阿凱用手遮住了嘴角,「我以為老斌玩弄妳的感情,我太生氣了。」
「不是的,不是老斌的問題……」
「知道了,我不問了。」阿凱見我又哭了,慌張地抬手幫我抹去淚水。
「那你呢?你為什麼跟瑾荷學姊分手?」
阿凱愣了愣,「……我不想繼續傷害她,所以選擇分開。走吧,小芸她們應該快到了。」
阿凱迴避我的問題,站起身來將我拉起,他掌心的溫度自我手心傳了過來。
阿凱見我沒有動作,轉頭看向我,「怎麼了?」
「你為什麼不恨我?為什麼不怪我?怪我當初什麼都不說,丟下你一個人離開。」
「我從來沒有怪過妳,也不恨妳,我只怪自己沒能在那段傷心的時間陪伴妳。」
「你是真的想當我的哥哥嗎?」
「當然,如同我很久之前說過的,阿凡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想代替阿凡好好照顧妳,這樣我們一家人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可是我不想永遠跟你在一起,我只想逃離你。望著阿凱的笑容,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身上那抹洗衣精的香味更加濃厚地襲來,我屏住呼吸,卻又渴望著那股香味,這樣反覆的糾結讓我好想狠狠地大哭一場。
「別哭了……」阿凱捧著我的臉頰,承接住我所有無處安放的淚水。
耳邊的雨聲逐漸減弱,我才發現是因為我的心跳聲越來越猖狂。
RE SO SO SI DO SI LA
SO LA SI SI SI SI LA SI LA SO
吹著前奏望著天空 我想起花瓣試著掉落
悠揚的吉他聲忽然響起,搭配著低沉的嗓音,繚繞在此刻靜謐的空間裡。
我驚惶地推開阿凱,慌慌張張地尋找聲音的來源,接著我從口袋裡撈出那支紅色手機,將它關機。
嘩啦——嘩拉——
滂沱的雨聲再次襲來,卻依舊無法掩蓋我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妳不是說這支手機壞了嗎?為什麼還留著我當初給妳的錄音檔?」
哥待在醫院的第五天,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當時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人是阿凱,如果沒有他,我不敢想像自己如何度過那段時間。
設立哥的靈堂之後,他除了得照顧還在養傷的我,還要顧慮爸跟媽的情緒。此外,因為習俗的關係,白髮人不能送黑髮人,所以守靈的工作幾乎由阿凱一肩扛下,他那陣子總是掛著微笑,要我們不用擔心。
我每天都坐在靈堂,靜靜望著哥的照片,常常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有時候,我哭到累了會不自覺昏睡。等我醒來後,總發現自己安穩地躺在房間的床上,走出房門,我就會看見阿凱的身影,他會笑著向我走來,摸摸我的頭問我睡得好嗎。
告別式當天,禮儀公司的人來幫哥的大體做最後整理,我們圍繞在哥的四周瞻仰遺容,想把握最後的時間跟哥說說話。然而,真正到了離別的時刻,除了哭,我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緊閉雙眼的哥躺在棺木裡,安穩的模樣彷彿睡著了一樣,似乎下一秒就會醒來。
「阿凡,放心地走吧,我會好好照顧他們,你不用擔心。」阿凱的話語中有著強忍的情緒。
我站在一旁看著哥好久好久,想把他最後的模樣刻進腦海,永遠不要忘記。
「哥,你不會再感到疼痛了,記得來夢裡跟我說說話,我會很想你……」
入殮的當下,好幾次我差點站不穩腳步,每次都是阿凱扶住了我。
蓋棺後,法師要爸媽拿棍子在哥的棺木上敲三下,代表父母杖責子女未盡孝道先走一步。但爸媽不忍心全身都是傷的哥再受到苦痛,僅用手輕輕地敲棺木三下,讓哥放心地跟菩薩走,別再留戀這個世界,願他下輩子還能繼續這未盡的家人情緣。
出殯移柩至火葬場的途中,因為父母不能隨行,只能由我跟阿凱陪伴哥走完最後一段路程。
阿凱原先怕我體力不支,不願我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可我堅持咬著牙也必須陪哥走完,這跟哥用性命保護我的決心相比,根本就不算什麼。
我捧著哥的遺照,拖著步伐緩慢走著,阿凱一手撐著黑傘,一手緊摟著我的肩,給予我很大的支持。
途中,我的腦海不斷浮現跟哥相處的過往,同時內心深切地盼望這段路永遠不要走到盡頭。
在我淚眼模糊的瞬間,哥在一陣炙熱的火光中化為一縷白煙飛向天際,真真切切地消失於我的世界。
哥離開後的那段期間,我就像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每晚都夢到那場車禍,而後驚醒,經常哭到無法自己,最後被醫生診斷罹患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阿凱向學校請了長假,待在我們家照顧著大家。
在爸用酒精把自己灌醉的時候,阿凱會陪爸聊天,直到他醉到不省人事,再把他扶回房裡;在媽躲在頂樓偷哭的時候,阿凱會替媽披上外套,靜靜地待在她身旁;在我被惡夢驚醒、哭到崩潰的時候,阿凱會陪在我身邊,耐心哄我入睡。
大家的生活漸漸回歸原本的軌道後,我們一家三口加上阿凱,已經可以坐在餐桌前,偶爾聊著從前哥的趣事。
十七歲生日當天清晨,阿凱躺在我的身旁熟睡,我望向窗外的晨曦發愣。這是第一次沒有哥陪伴的生日,我思念哥的情緒忽然高漲。
我躡手躡腳地下床,確保沒吵醒阿凱後,久違地走進了哥的房間。
房裡的擺設一如往常,彷彿房間的主人從沒離開過。
我坐在哥的床上,拾起他隨手丟在一旁的上衣,熟悉的氣息縈繞鼻尖,淚水倏地掉落。
抬眼時,我正巧望見了哥掛在床頭櫃上的那幅畫,想起哥曾經拿著這幅畫,笑著向我們炫耀他得了第一名……
畫作上的陽光和彩虹占了大半面積,站在角落的小男孩撐著一把傘仰望著天空,卻不見放晴時的喜悅,因為他的傘下仍下著大雨。
我站起身,打算將這幅畫帶回自己的房間,心想著只要睜開眼就能看見這幅畫,就好像哥一直都還在吧?
我伸手拿下畫框,忽然有個東西自畫框後方掉落在床頭櫃上,我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本皮革封面的筆記本。
沒想到會意外發現哥留下的遺物,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這就好像突然收到了哥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打開皮革書套的釦子,第一頁右下角寫了個「凡」字,我摸著那熟悉的字體,淚水再度溢滿了眼眶。
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我看完了筆記本裡的所有內容。
原來,這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日記,其中寫滿了哥深藏的祕密。
哥騙了我,一直以來都欺騙著我。
我望著畫作上的小男孩,彷彿漫出畫作的哀傷,讓我瞬間讀懂了這幅畫背後的涵義。
哥這輩子唯一的企盼,如同這幅畫的名字一樣,藏在永不見天日的雨季之中。
那場困住哥的大雨,也將我淋濕,無法止息。
我將自己關在哥的房裡,好幾天都不肯出來,不僅誰也不見,甚至在阿凱出現的時候,情緒更加失控。
當時的我總是夜不成眠,好不容易睡著了之後,又會再次身陷在那場害死哥的大雨之中,哭喊著醒來。
高二時,爸媽幫我辦理了休學,同時我也跟阿凱失聯了,後來的兩年多,我都沒有再見過他。
十七歲那年,我自以為收到了意外的生日禮物,卻是將自己囚禁的枷鎖。
有時候,我總會忍不住想,如果我沒有發現那本日記,現在的我跟阿凱,會變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