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避難
足弱在一支灰衣衛中隊的護衛下離開京城鑭城避難,率領這支中隊的是灰衣衛副將軍光臨。
他是黎明的兄長;黎明是負責保護今世王的灰衣衛。
與青嵐將軍那頭令人印象深刻的狂放豐盈黑捲髮不同,光臨副將軍的頭髮整整齊齊束高,用藍布紮成包頭;他的顴骨突出,黑眸眼尾上揚。
無論是身高或體格,他都不及他的弟弟或上司健碩,但他總是抬頭挺胸,所以就算身材中等仍然顯得氣勢十足,足以叫人忽略他的身高。
那張沒蓄鬍的小麥色臉龐此刻正被豆大的雨水沖刷著,他穿戴鎧甲騎馬跑在皇族的馬車前方。
他率領這支騎兵中隊聽從將軍指示,護送今世王的庶兄前往隔壁的郡城「高砦郡」。
儘管今世王染上「皇族病」的消息令人擔憂,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深刻明白此項任務有多重要。
斥候比這支中隊更早出發前往探路,查看沿途是否存在可能的威脅滋擾。
他們也會先一步抵達高砦郡的郡城,此刻應該正在打點皇族入住的相關事宜。
騎兵中隊包圍著馬車,在如瀑的春季雷雨中離開京城,順著官道北上前往高砦郡。
隨著隊伍北上,雷聲漸遠,風勢雨勢也逐漸轉小,一行人在小雨中持續疾行進入郡府,即使通過高砦郡的城門也沒有放慢速度。
灰衣衛的騎兵中隊如銅牆鐵壁團團圍住郡府的外院,不使任何人靠近。光臨橫眉豎目,目光銳利地瞪著四周,朝副手點了點頭後下馬。
他走近停下的馬車,打開車門說:
「殿下,已經抵達高砦郡的郡府了」
說完,他低下頭等待足弱下車。
足弱在內侍們的攙扶下走出馬車,身上仍是務農時的短褐和沾了泥的木履。
「雷霰的情況如何……」
聽到足弱的問話,光臨瞬間抬起頭又立刻垂下。
「陛下的情況卑職晚一點才會知悉,一旦收到消息就會立刻回稟殿下,請殿下尚且入內歇息。」
光臨說完,足弱就在內侍們的簇擁下進入府邸內。
等光臨再次在郡府內見到足弱時,這位被帶離京城的皇族已經換上貴族子弟的服飾。
他那頭黑髮維持著今世王中意的短度,不夠長所以無法束高也沒有戴冠;腳上穿的是對貴族來說太樸素的鞋履。
光臨在心中不滿地啐了一口。
這些內侍們在搞什麼?──他想。情況再急也應該準備好皇族的服飾吧?就算趕著離開,讓殿下穿這種樸素的貴族服裝,未免太失職。
光臨認為皇族就應該像今世王那樣,隨時隨地打扮像個皇族;他認為穿戴那些華服才象徵著皇族過得無憂無慮。
他對於足弱穿短褐爬山造林或種田等沒有不滿,因為那是皇族人想要的,就必須照皇族人想要的一切去實現,儘管他與足弱的內侍們一樣,希望足弱穿得更金碧輝煌、更像個皇族。
(我真同情殿下。)
不但被迫離開眷戀的今世王,還被迫穿上郡城這些襤褸。
光臨想到比自己年長兩歲的足弱就感到心疼。
在替皇族準備的正廳裡,足弱虛軟無力地靠坐在官帽椅上,光臨則是低頭單膝點地跪在他面前。
「現在才來請安,請殿下恕罪,卑職是灰衣衛副將軍光臨,奉旨保護殿下。」
「將軍……」
「殿下,對灰衣衛來說,能夠稱為將軍的只有青嵐大人。您可以喊卑職副將,或是直接叫卑職的名字。」
「那麼光臨,你能不能讓我回宮?」
光臨嚇了一跳抬起頭。
只見足弱那雙黑睫圍繞的黑眸中滿是淒楚,正看著下方的光臨。
他那身象牙白肌膚分明已經泡過熱水洗浴,卻不帶血色,雙唇更是泛紫。
光臨很想抓著內侍們怒吼──你們到底在做什麼啊!
他對於足弱臉色這般憔悴的原因再明白不過,卻還是很想追究那些人為什麼不想想辦法弄暖殿下?
「請恕卑職無法從命,一旦有皇族出現紅斑,就必須與其他皇族隔離,這是規定。奈何這次出現紅斑的人是陛下,因此不得不與殿下保持距離。」
足弱抬起右手放在額頭上,手肘靠著椅子的扶手,上半身往右傾。
「我想照顧他……」
光臨低垂著頭,拳頭握得死緊,指甲都插進掌心裡了。
足弱深深坐在椅子裡,轉身趴在扶手上,眼睛貼著右手臂。內侍們連忙跪下膝行上前。
椅子上的足弱動也不動地趴著,說不出半句話。光臨低著頭從他跟前退下,離開正廳。
在正廳門關上那瞬間,光臨看到內侍們圍著足弱。
門一關上,光臨立刻以銳利的視線看向站在門兩側的灰衣衛。
「就算郡守來訪也拒絕。交代其他人,若有人想面見殿下,只要我不在場都不允許。來人即使穿著灰衣衛服裝也要嚴格查核身分,發現身上沒有事前配發的令牌就立刻把人抓住,絕對不准任何可疑人物接近殿下,聽清楚了嗎?」
「是!」
說完,灰衣衛副將軍一甩大雨淋濕的沉重披風,轉身在迴廊上離去。
*
今世王躺在龍床上聽著太醫令卷雲的說明。
許是發燒的緣故,他覺得畏寒且渾身無力。
好不容易盼到這個寒冬有機會抱著足弱取暖,現在卻冷成這樣是怎麼了?
「才開始發冷就出現紅斑,表示這次的病程惡化相當快,卑職認為或許早在秋季陛下龍體微恙時,病症就已經潛伏在體內了。」
原本半閉眼的今世王立刻瞠目:
「潛伏?你是說哥哥也有可能已經染疫了?」
「高砦郡那邊已經派三名太醫跟著。」
「把太醫院一半的太醫都派過去!不,除了你以外的太醫,全都過去哥哥那邊。朕已經出現紅斑等於沒救了,但至少要救哥哥。」
「卑職會多派些人過去高砦郡,不過陛下您也別氣餒。」
今世王虛軟無力的腦袋躺回玉枕上,吐出一口熱氣。
倦意在此刻突然湧上。
昨日午後在雷雨降下之前發現紅斑,今晨腹側又出現更多紅斑,到正午檢查時,紅斑的範圍已經擴散至比上午更大了。
(頂多半年……不對,紅斑擴展的速度這麼快,或許不到半年。)
今世王計算著太醫令沒說出口的剩餘存活天數。
他是一國之君,既然身為天子,就有非完成不可的重任。
「叫總管來……」
「遵命。」
內侍很快回答完,發出衣物摩擦的聲響退下。
卷雲與其他太醫輪流隨侍在今世王床側。
昨日的雷雨下到傍晚方歇,今日一早又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風雨洗淨了一切,彷彿在替春季萌芽做準備。
「陛下,您找卑職?」
「狼,有些事情必須趁朕還有體力時進行。」
「陛下是皇族中的皇族,也是最後一任今世王,不應該這麼快就認輸。」
「你少挑釁我……」
今世王看著年邁手下那張小麥色的臉,唇角勾起一抹笑。
「朕只是擔心哥哥。為了保護哥哥,必須把事情好好做個了斷。」
「您有什麼打算?」
「朕要立遺詔,你把朕說的話寫下來。」
內侍們聽從今世王的指示扶他坐起後奉茶,並在他的肩膀披上外袍。長史搬來放著筆墨紙硯的文案,在綠園殿總管身旁坐下拿起毛筆。
今世王撥開臉頰上的金髮,閉眼輕舔嘴唇。
「朕臨御天下十二年餘,如今染上『皇族病』,故召見綠園殿總管,令其承寫遺詔,在此詔告天下。
一、朕乃最後的今世王,朕萬年後將再無今世王,以此名號自稱者均為詐稱。
二、切莫擁立朕之兄長雷風繼承大統。
三、皇室遺產盡數由雷風一人繼承。
四、雷風可將灰色狼族中自願跟隨者納為家臣,在國土任何一處安生。
五、任何在雷風身旁製造動亂、違逆其意願者,均處以極刑。
六、朕疾病期間,由宰相代理朝政,待朕萬年後,也將由宰相一人掌理行政與人事,眾卿當服膺之。
──其他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
「國璽怎麼處理?」
「交給宰相保管。」
「請您務必要將國璽留在身邊直到最後一刻。」
「用不著你提醒。」
說完,今世王輕咳了幾聲。
他模糊不清的視線看向收納國璽的上鎖櫃子。他在綠流城處理完政務後,總會把放國璽的小箱子帶回綠園殿小心保管。
畢竟國璽的力量高過署名花押,蓋上國璽就等同於今世王的聖諭,擁有國璽等於擁有今世王的權勢,若想推翻蓋有國璽的詔令,唯有再次頒布蓋上國璽的詔令,或是由今世王親自現身下令。
「只要朕的神智還清楚,就不會將國璽交出去。」
「那就好。」
「遺詔寫好後,朕會蓋上國璽,等時候到了,就由你在朝廷百官面前宣讀。」
「卑職遵命。陛下染疫的消息,可需要通知六卿?」
「先通知善與就好。朕也擔心他年事已高,真希望他能夠再多撐一陣子。」
「卑職會派底下的人常駐在綠流城,替陛下和宰相傳遞消息。」
「就交給你去辦吧。」
說完,今世王又咳了幾聲,肩膀上的外袍順勢滑落到地上。
「陛下,您好好休息,為了殿下,為了黎民蒼生,也為了我等家臣,您千萬別放棄活下去的希望。」
綠園殿總管對閉上雙眼的今世王留下這句話,這位自古追隨皇族的灰色狼族族長就此告退。
*
雷氏王朝的宰相善與,在綠流城被綠園殿總管攔下後領到偏殿。他聽完消息後,那對瞇瞇眼錯愕大睜,矮小身子也顫抖不止。
「怎……怎麼會……」
他抓著總管的灰色衣袖,得到的卻只是小麥色肌膚男人點頭應證消息正確。
「陛下在神智尚且清楚的這段期間,將在綠園殿的寢房裡處理政務,因此需要國璽的奏摺必須送進後宮。問題是此舉萬一被人瞧見,陛下染疫的消息恐怕藏不住。陛下絕不會輕忽朝政,但罹患一般疾病和罹患『皇族病』,對百姓的衝擊可是天壤之別。」
「那還用得著說麼?」
善與就是第一個大受打擊的人,他那張臉嚇得血色盡褪。
「所以只能先告訴眾人陛下患的是一般疾病。」
原本低頭聽總管說話的善與,迅速抬頭仰望總管,說:
「陛下駕崩後,不能立雷風殿下為今世王嗎?最後一任君王就這樣離開百姓會造成全國動亂的,應該推皇族上位好安撫百姓,實際的朝政就由我等處理,殿下只要坐在今世王的龍椅上就好,只要這樣就好……」
就連擔任宰相多年、素有善於治國美名的善與,面對這樣的消息都失了分寸。
灰色狼總管不置可否,只是定睛注視著小個兒老人的臉。
突然被湧上心頭的激動情緒亂了心神的善與,垂下白眉,低頭閃避總管的視線。
「是臣僭越了,請當作沒聽到那些話,善與謹遵陛下旨意。」
他撇開臉,以顫抖的聲音快速說完後吸一口氣,就離開偏殿。
(連宰相都是這種反應……)
目送他離開的灰色狼總管坐在椅子上交抱雙臂。
在其他國家眼中宛如樂園的這片綠土大地,將因為一個男人的死,引發多大的動盪呢?
(不曉得那些綠土會逐漸減少,或者是一瞬間全數消失?)
總管的腦海中這樣想著,心裡仍舊掛念那位他要追隨到最後的皇族。他好奇今世王駕崩之前,是否也會留下遺言給他們這些追隨者?
*
在發病第三天的正午過後,今世王收到足弱的來信。
「哥哥寫的?」
「方才高砦郡那邊派使者送過來的。」
今世王從床上坐起,接過內侍長送上來的白色信箋,甚至無暇注意內侍在他的肩膀披上外袍,就急急展開縱向折成四折的紙張。
「陛下?」
聽到內侍長驚呼,原本在耳房待命的太醫們連忙跑來。
原來是今世王才展開信箋,看到足弱的字跡那瞬間,就已是淚流滿面。
串串淚珠從他的藍眼睛落下,手中的信箋也微微震顫,他瞪向站在一旁的內侍長。
「一進!」
「在!」
年輕內侍長立刻單膝跪地聽候指示。
「唸給朕聽!朕讀不了、看不清楚……別拖拖拉拉的,快點!」
今世王就像鬧脾氣的稚兒般左右甩頭,一把將手中的信箋塞回給一進。
無端端被遷怒的內侍長沒有反駁也沒有拒絕,迅速接下信箋展開,開始唸出內容。
「雷霰惠鑒
日日聽聞你遣來的使者告訴我你的情況,得知你發燒持續不退,想必很難受吧。沒辦法為你做什麼,我也感到難受。
到這裡之後,我一步都不曾踏出郡府房間。我對光臨說過無數次想要去你身旁,他卻不允許,他說是奉你的命令。
雷霰,我想去你身邊,無論如何都想去。雷霰,你難道不和我再見一面就要離開嗎?我為此而傷悲。別忘了我照顧過老頭子,倘若你真的將要與我永別,我想陪你到最後,家人不就是應該陪伴到最後嗎?我是你的兄長不是嗎?在你病體欠安時我卻寫信來怪罪於你,我也甚感心痛。
雷霰,你要好起來,我想你。就此擱筆。
──唸完了,陛下。」
聽完信箋的內容,今世王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坐起的上半身往前趴倒,雙手緊抓著錦被幾欲撕裂。
「陛、陛下,冷靜一點。」
「陛下,請保重龍體!」
「喂!快來人去煎安神藥!」
「陛下,您需要靜養。」
內侍與太醫們群起壓制,然慟哭中的今世王力氣不是普通大,他隨手一揮就把眾人甩開,最後是由四名灰衣衛合力將他壓在龍床上,才勉強讓他喝下太醫煎好的湯藥。
過程中今世王只是流著淚,一再地呼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