幀破：慾望攝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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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m：「垃圾袋」

踏入二○一四年的十二月，香港的天氣總算轉涼。娟姐回想起小時候香港的冬季，相比之下現在的冬天實在暖得可怕。
娟姐不懂科學，但每天回到砵蘭街垃圾站看到如山的垃圾，種類和數量之多，她就一點也不奇怪大自然會越來越反常。土地和海洋到底要怎麼吞下這麼多人造的垃圾呢？
每次她想到這些常人避之則吉的髒物，本來都是人們曾經不惜花錢購買，用來滿足衣食住行欲望的東西，就彷彿參悟了什麼。再貴的衣服一舊了就變成破布，再高級的美食吃剩了都會變成腐爛的廚餘，曾經無比渴望擁有的東西都會變成眼不見為淨的垃圾。
娟姐每天上班前都會看天氣報告。像她這樣的清潔工人，當然不歡迎炎熱的天氣，不只是因為體力勞動辛苦，每日中午太陽最猛的時候，垃圾在又濕又熱的環境中臭味會格外強烈，即使是長年累月下來麻木的嗅覺也會很有感。
所以她不介意天未亮就開工，趁清早微涼的時候處理垃圾，總比在中午時要好多了。
她忽然想到，涼快的天氣對那些睡馬路的學生也比較舒服吧。要是天氣真的冷起來，他們要怎麼辦呢？娟姐自問沒有學識，也不懂高深的政治和年輕人的話題，但看著新聞中那些年紀小小的學生，她就心疼。

「我想借這個手推車搬垃圾，要多少錢？」
垃圾站門口傳來聲音，娟姐回頭，看到一個矮小的身影。她正奇怪怎麼一大早會有中學生跑來垃圾站，但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年約三十歲的成年男人，只是長得很矮又瘦小令她誤會。
「不必啦，用完還回來就好，這種又髒又殘的東西還怕你偷嗎？」娟姐笑笑擺手。
男人這便借走手推車。過了沒多久，他用手推車推著一個很常見的大號紅白藍尼龍袋回來。
男人使盡吃奶的力氣，揪起紅白藍袋想丟進綠色的大型垃圾箱。只是那個高度對他來說實在是個挑戰，而且那個袋子看來也很重，娟姐便走過去幫忙。
真的很重，原本看形狀和大小，娟姐還猜是巨大毛布偶之類的東西，但這重量肯定不是布偶。
「這到底是什麼啊？這麼重！磚塊嗎？」娟姐不禁好奇，隨口問起。
「只是些沒用的雜物。」
合二人之力，袋子發出一聲悶響掉入垃圾箱裡。
「謝謝妳，這實在太重了，一路走過來就只有妳出手幫我。」男人像是鬆了一口氣。
「你肯自己送過來，不丟在路邊垃圾桶，我們就很感激啦。」
「我不是那種沒公德心的人。」男人認真地澄清，說罷便轉身離去。
娟姐也轉身繼續自己的工作，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忍不住想到男人剛才丟棄的紅白藍袋。
日日夜夜處理垃圾，娟姐光聽垃圾袋掉進箱子的聲音，就大概知道裡面有什麼。沒有碎玻璃聲沒有金屬聲沒有砸到木塊的聲音，可能是紙張或廚餘之類？還有她揪在手上的感覺……總之說不出的奇怪。
不過人類能製造的垃圾五花八門，再稀奇古怪的她都見過了，何必八卦別人的事呢？自己的功夫都忙不過來了，哪有這種閒時間，還是快點做完自己的工作吧。外派公司給她的人工又沒包括檢查垃圾。
垃圾車開始運作。車尾的機械臂把娟姐推過去的垃圾箱整個提起，不用人手就能將垃圾倒進垃圾車的收集槽。等車子離開這個垃圾站送去堆填區，那個袋子裡有什麼東西都不關她的事了，這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例行工作……
娟姐突然停住了正在推動的垃圾箱，改將另一個拉過去給垃圾車處理。
「這個先等一下。」她朝同事叫了一聲，便搬了一把舊椅子當成梯子，爬上剛才的垃圾箱。
沒辦法，那種不安的感覺就是揮之不去。娟姐沒學識，活了大半輩子靠的就是直覺，於是她順從直覺，拉開了紅白藍尼龍袋的拉鍊。沒想到裡面還套著一個紅白藍尼龍袋。
這時候，她已經有不祥的預感了。她打開第二層紅白藍袋的拉鍊，發現裡面還有用黑色膠袋密封的包裝，像生菜般層層包裹，這讓她越發不安，忍不住在心裡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她剪開三層厚的黑色膠袋，終於露出裡面被許多膠紙纏卷住的東西，原來是染色的長髮，乍看像髮型師用的假人頭。可是當娟姐看到雪白的後頸，乾涸變黑的血跡，以及衣衫不整的軀體──她忍不住尖叫。
曾經有人把很像真人的性玩偶丟棄，為免尷尬包得很神秘，幾乎害清潔工誤以為是棄屍。那種怪事娟姐也聽別的工人說過了。但是這個，這個絕對不是假人，看頭上那些明顯的傷口──
這才不是什麼垃圾，這是一位可憐的女孩，而且顯然已經失去生命了。

第一章
突如其來啪的一聲，乾脆俐落。我全身的肌肉反射作用般僵住，晚了出手制止。男人卻搶先一步指著我的臉，阻止我上前。
「女兒我自己會教！不用你們多事！」
被父親摑了一記耳光的少女咬著牙別過臉去，也沒有哭，反倒發出了怨恨的笑聲。
「呵，反正不管我做什麼都是錯，沒想到連上教會都是錯，連我信什麼都要你們管啊？」
「全世界的宗教都是裝神弄鬼，還不是為了要錢。妳別犯傻！」
站在我們的教會裡，當著我們面前，男人毫不掩飾厭惡地說。
旁邊兩三個比少女還小的團友被當場嚇得呆住，我小聲示意他們先離開。在他們急步繞過男人走向大門的時候，我盡量用冷靜的語氣向那位男士說：
「這位先生，就算你是她的家人也──」
不可以這樣動手。可惜我話沒說完，男人就打斷我的話。
「我不是她家人難道你是？哼，你們教徒整天說愛愛愛最偽善了。」他回頭朝少女說，「女兒啊，妳想想，如果上帝真的像你們說的那麼全能又有愛，這世界又怎麼會有那麼多天災人禍？根本自相矛盾。這個世界不可能有神，有的只是神棍。」
「嗯，但是──」
「你省口氣吧，標準答案我也會背。我小時候也上過教會，知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總之我女兒還要上補習班，沒空聽你們說這些有的沒有！你們不要再找她了！」男人自顧自說完，就抓住少女的手轉身離開。
「放手！我自己會走！我去哪裡你管得著我！」少女掙扎，往後一退手肘剛好撞倒了放福音傳單的架子，傳單散落一地。
結果這對父女就這樣爭執著走出了教會大門，我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
居然當眾搧女兒耳光，這也太過分了。那男人打的力道不算大，羞辱的用意大於肉體傷害，也就是說這巴掌是擺姿勢打給我們看的。這真的很過分。難怪那女生每次見面都說自己跟父母關係不好。我還以為現在社會開明，家人會這麼強硬反對孩子上教會都是封建年代的故事，沒想到還會親眼目睹這麼誇張的狀況。
他們回去之後會怎樣呢？我一邊擔心地想著，一邊無奈地嘆氣蹲下來收拾地上的傳單。其實剛剛我是不是應該攔下他們？應該報警嗎？說到底我應該及時阻止他才對，雖然沒想過這男人進門沒兩句就動手，但我難道真的沒注意到那揚手的前置動作嗎？而我居然愣住。
雖然換個角度想，至少那位父親的動機是想保護自己的女兒免於「被騙」，也是出於關心。但是……
「哎呀，怎麼這樣亂？難道是靈風吹拂？」
我一抬頭，就看到頭髮斑白、穿著西裝的林牧師推門進來。
「啊，林牧，你回來啦。」我說，「你剛剛沒在樓梯碰到那兩人嗎？上次街頭佈道帶來的那個女學生，還有她父親。」
不像附近的座堂式大教會，我們教會在老舊唐樓的二樓，只是個小分堂。
「沒碰到。發生什麼事了嗎？」
於是我只好把那位父親怎麼殺氣騰騰地上門抓人的事說出。
「我當時實在沒想到那人會突然動粗。」我自責地嘆氣，「我是不是應該留住他們？不知道那女生回去之後會怎樣。」
「嗯……這真的兩難。可以試試請黃姑娘聯絡那女生？她有輔導經驗。」林牧師理解地拍拍我的肩，「今年社會氣氛這樣，很多人情緒都一觸即發。不是你的問題，阿潮。」
我剛好收拾完地上的單張，一站起來，他就放開按著我肩膀的手。
「哈哈，我看你還是繼續蹲著好了，你一站直我連肩膀都碰不到，你是不是還在長高啊？」
「怎麼可能。」我笑道。好歹我都廿四歲了，早就過了青春期。
雖然不想承認，但大概是父系的遺傳，我沒特別做什麼運動鍛鍊就長成大塊頭。其實我還挺羨慕其他人，大家都會覺得牧者配溫文爾雅的學者氣質比較有說服力。
如果你想救人，你可以去當消防員，沒必要唸神學啊──不止一次聽過初認識的人這樣跟我說。
「啊，趁我還記得。」林牧師從口袋拿出一個信封和收據，「有人指名要奉獻給你。」
「教會的弟兄姊妹真是對我太好了。」
因為我大學一畢業就進神學院，靠著大學時期兼職存的錢和教會的助學金，生活只是勉強足夠。現在實習有車馬費已經比較好，而且很感恩每到缺乏時總會收到教友的愛心奉獻。
我隨手簽過就把信封放入口袋，把收據還回去，林牧師笑問：「你不核對一下銀碼嗎？」
「多或少都是弟兄姊妹的愛心啊。」我剛剛連文件上的數目都沒仔細看。
「你還是看看比較好。」
林牧師這樣說，我便狐疑地重新取出信封打開。裡面有一張金句卡，以及一張支票。我頓時愣住，以為自己眼花。
「這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沒有錯，是指名給你的。匿名奉獻。」
「這也太多了吧！」
十一萬九千。
我實在想不出來教會裡誰有這個能力或理由突然給出這麼一大筆錢。平時通常就幾百塊，我會很高興接收，晚飯可以多吃一點。如果是數千元，就可以補貼租金或學費。但金額這麼大的還是第一次，反而讓我煩惱起來了。
「據說奉獻者說是祈禱後有感動要奉獻，你就想這是主給你的吧。」
難道是上帝不想我為學費煩惱、要我專心唸書，乾脆一次性整筆撥款嗎？會不會是來自某位獲得意外之財的會友呢？因為，如果這是某位弟兄姊妹省吃儉用存下來的血汗錢，我會心疼捨不得用。
我翻轉金句卡，後面什麼都沒寫，只有正面圖畫印了馬太福音25章40節──「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 。目前這教會只有我一個實習神學生，同工中年紀最小，說我是「最小的」也沒錯。
不過這金額實在大得可疑啊……不對，是大得有點可怕。我真的可以用？
帶著這張奇異的支票和莫名其妙的心情，我離開教會，前往灣仔的麥Ｘ奴快餐店。因為今天我和幾位神學院的同學約好了見面，互相分享近況代禱。
「基督徒不應該參加政治活動，政教分離的原則很重要！」
「你怎麼不去金鐘走一圈看看那些學生？他們需要同行者！與有需要的人同在，不就是基督在世的工作嗎！」
又來了。我在內心嘆了口氣默默啜飲汽水。附近的食客甚至只是瞄一眼就回過頭去，見慣不怪。
香港陷入「佔領中環」的政治風暴已經大半年，就算是像我這麼政治冷感的人，也無可避免受到影響。不管哪個圈子大家碰面聊天都會提到新聞，然後總會出現這種狀況。
畢竟受呼召入神學院的人年紀不同，我的同學們人生經驗和背景都各有不同，政治立場當然也不一樣，所以每次一扯到這件事就總有人忍不住拔高聲調。
我覺得自己屬於「中立派」，因為我真的不懂政治。雖然支持和反對的說法都聽了一些，但沒法分辨哪邊比較有道理，那還是保持中立比較好吧。我始終覺得政治少碰為妙，儘管也曾被同學批評過，但我還是不曉得自己應該抱持什麼立場才對，唯有盡量不參與相關討論。
真希望這種社會混亂的狀況快點結束，而且最好可以在沒什麼人受傷的狀況下結束。
一位年長的同學比較圓滑，連忙轉換話題：「我們還是先分享自己的近況吧。婷婷，妳好像一直愁眉不展？」
「是的，有件事真的需要你們代禱。我們有位教友的丈夫在上星期發生工傷意外身亡，但她的孩子上個月才剛出生，而且不幸患有先天性的罕見疾病，急需要一大筆醫藥費……」
赤貧戶的困境總是環環相扣，往往有許多匪夷所思的複雜問題，總之目前那位寡婦沒法從社福制度得到足夠的幫助。
「教會發起了籌款，但你們知道我們的會友都是深水埗的草根階層，很多人本來都是劏房戶，目前還籌不到一半……」
「這真是太可憐了，還欠多少？」剛剛還為政治吵架的同學都同聲嘆息。
「大約十二萬，加上今早的一千元捐款，那應該還欠十一萬九千左右。」
我瞪大了眼，然後開心地笑出聲來，同學們奇怪地看著我。
「原來如此，我懂了！」我頓感輕鬆，興奮地說，「我正好離奇地收到一大筆指定給我的巨額奉獻，百思不得其解。看來我只是幫忙轉交的。妳等等給我籌款詳情，我把奉獻轉過去吧。」
「咦？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對啊，十幾萬啊！」
大家很清楚我的經濟狀況。
「不會有錯的了，金額剛好也是十一萬九千！哪有這麼巧？一定是神的安排。」
一聽說金額居然一致，大家都嘖嘖稱奇，跟著感謝讚美主。
我放下心頭大石。本來就覺得那筆獻金太離奇，知道自己只是轉贈的角色，也確切地送到應該送去的人手上，反倒鬆一口氣。可以傳達神的恩典實在太好了，明天回去一定要把這件奇事告訴林牧師。
所謂施比受更有福，間接的也開心。我帶著愉快輕鬆的心情結束聚會，與同學告別後走出快餐店，越過馬路走向修頓球場，前方卻傳來爭吵的聲音。
有一群情緒激動的老公公老婆婆，不知道在大吵大嚷什麼，把球場旁邊的小路都堵住了。現在還未到下班時間，路上行人不多。大家似乎怕惹麻煩，都放棄這條往返地鐵站的捷徑，乾脆選擇繞道算了。
我走近才發現，原來老人包圍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十五、六歲少女，她手上還拿著兩袋茶餐廳外帶食物。面對青筋暴現的憤怒老人，她正挺直腰桿強裝鎮定似在解釋什麼。但我聽不到，因為老人們一人一句，把她的聲音都蓋過了。
「我不懂什麼普選，總之犯法就是不對！你們是不是要搞垮香港才開心？佔著馬路害得人家生意都做不下去，民主是能當飯吃嗎？你們還有沒有良心有沒有人性？連自己是中國人也不認！大逆不道！」隨後接上各種人身攻擊的髒話。
怎麼我今天老是遇上有人吵架的狀況？
「我們是要保護香港！你們才是聽不進人話，連自己和下一代的權力被蠶食都看不出來！食古不化盲目愛國！」
少女終於忍不住大聲罵回去，卻是進一步觸怒了那群老人。
老人們突然一湧而上。
少女被迫退後，有個老頭子居然毫不客氣伸出雙手，正面朝著少女胸前抓過去！我大吃一驚，這次我沒多想就上前抓住那個老頭的祿山之手。
老人抬頭一看到我，嚇了一跳。少女立即趁機退到我旁邊的安全位置。我這才放開了老人，那老人立即縮回同伴之中。
「想、想打架嗎？別以為有人『做架兩』（多管閒事）我們會怕！香港可是有王法的！」
你們不怕我怕，我真的被這些老人家冒進的行為嚇到了。居然光天化日之下襲擊女生，被阻止還敢叫嚷挑釁。你自己也說香港有法律了，就不怕別人報警告你非禮嗎？
「誰怕誰啊？我不還手是怕你一跌就斷氣，不想背上誤殺罪而已！」少女竟然趁機回嘴。
「冷靜，兩邊都冷靜好嗎？你們該不會真的想當街打架吧？」我嘗試安撫調停。
「是他們先無緣無故在路上堵著我挑釁！」少女生氣地指控。
「那你們就不要堵住大馬路啊！整個香港都被你們搞亂了！妳收了外國人多少錢？出賣國家！出賣人格……」老人們又多聲道吵起來。
頭痛。老人們又再動手動腳，他們似乎看穿我只會擋在少女面前，不會出手打人，於是就想辦法繞過我這面牆壁。有個老婦人竟伸手去扯少女的長髮，害得她尖叫起來。
「夠了！」

Film：「垃圾袋」

踏入二○一四年的十二月，香港的天氣總算轉涼。娟姐回想起小時候香港的冬季，相比之下現在的冬天實在暖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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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m：「垃圾袋」
第一章
Snapshot：「飯桌」
第二章
Snapshot：「校褲」
第三章
Snapshot：「乳房」
第四章
Snapshot：「行李箱」
第五章
Snapshot：「Safeword」
第六章
Snapshot：「聊天室」
第七章
Snapshot：「換衣娃娃」
第八章
Snapshot：「拳頭」
第九章
Film：「報紙」

Film：「垃圾袋」
第一章
Snapshot：「飯桌」
第二章
Snapshot：「校褲」
第三章
Snapshot：「乳房」
第四章
Snapshot：「行李箱」
第五章
Snapshot：「Safeword」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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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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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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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Film：「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