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清順治三年,鄭成功開始了與清朝的抗爭,歷經無數戰役雖有勝負,可最終於順治十八年,因南京之役大敗退守廈門、金門。同年,鄭成功轉而攻取臺灣,深知眼前局勢不宜正面交鋒便由明轉暗,建立「天地會」組織,由軍師陳近南擔任總舵主,將反清復明的大業轉向地下行動。順治死後由康熙繼位,直至康熙二十二年由福建水師提督施琅領兵收復臺灣,這才結束清廷與鄭氏王朝的多年鬥爭,但天地會並未因此消亡。
清朝與鄭氏一族的糾葛,讓天地會成了康熙的心病,清廷對待天地會只有一個態度,便是斬草除根。清廷的高壓清剿使天地會因為鮮血的灌溉而扎根更深,潛伏更深的天地會在清朝百餘年間,掀起更多的腥風血雨。
乾隆二十三年,位於湖南省一處隱蔽的小村莊遭官兵血洗,此時的陳家莊隨處可見殘破的屍身,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血腥味。
陳氏宗祠內,面容哀戚的中年男子跪坐在地,懷中抱著冰冷僵硬的妻子,不足一歲的孩子揮舞小手似乎想觸摸母親的臉龐,不哭也不鬧,可安靜的氛圍卻讓散不去的悲傷越發沉重。
一旁的青年率先打破沉默,「大哥,跟我走吧,官兵隨時會再攻進來,堂裡來的兄弟不多,我們擋不住的。」
中年男子沉默許久,隨後淡淡地問了句,「忠清,你說我既不曾入會,甚至躲起來隱姓埋名二十多年,可為何終究還是成了反賊?」
蔡忠清沉默,他已有了些猜測。大哥的父親曾是天地會總壇軍師,大哥自幼酷愛讀書不願參與天地會之事便未曾入會,更是十來歲便遠走他鄉隱居耕讀,知曉大哥身分的人屈指可數。
此刻清兵屠村,不僅只因窩藏天地會反賊,更因大哥乃是鄭王爺僅存的直系血脈,而知曉此事的僅有會中數人,且皆身居高位。蔡忠清雖不願相信,但最近正值下一任總舵主推選,加上數個堂口勢力間的紛爭,大哥只怕是因此被捲入其中。
蔡忠清看著結拜大哥,此時他更加不敢告訴大哥他父親身死的消息,若非老軍師死前託付,只怕蔡忠清還不知道大哥身陷殺機。
見蔡忠清欲言又止的愧疚模樣,他霎時明白了許多事,「終究是逃不過……」,男子看著懷中的孩兒眼眶泛淚,「難道秀兒非得過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
「大哥!不管如何還是先離開這裡吧,我會幫你找個地方藏身,以後你還要教秀滿讀書寫字……」
中年男子打斷蔡忠清急切的懇求,深吸口氣做出了決定,「帶著秀兒走吧,大哥只求你兩件事,除了教會秀兒讀書識字,務必讓秀兒勤修武藝,莫要如我一般……」男子輕撫妻子冰冷的臉龐。
男子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珮遞給蔡忠清,「將信物交給總舵吧,就說鄭氏再無後人,以後這孩子就隨他母親姓李,不要讓他知道自己鄭氏後人的身分,讓他遠離天地會的一切紛爭。」
「一起走吧大哥!現在還來得及的。」
「不了,我得留在這裡陪著繡妍,替我照顧好秀兒。」看著懷中的亡妻,他知道自己今日若是不死,定會牽連孩子和義弟。
「來人了!忠清,該走了!」祠堂外頭傳來一聲焦急地呼喊。
蔡忠清抱著孩子,臨走前最後回頭看了大哥一眼,四目相交的兩人作了最後的無聲告別。
乾隆二十三年,陳家莊因窩藏天地會反賊而遭屠村,賊首鄭亦勛自刎於祠堂之中。鄭亦勛為鄭成功一系後人更於天地會中身居高位,賊首伏誅令乾隆甚是欣喜,於此役有功者盡數獲得封賞。
清朝的追捕因鄭亦勛之死而告終,但天地會內部的紛爭還未結束,對蔡忠清懷裡的小傢伙來說,前途多舛的命運才剛剛開始。
在老軍師、鄭亦勛死後,天地會的派系之爭很快便有了結果,最終由陳長老登上新任總舵主之位。
陳總舵主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對老軍師一派進行打壓與清算。老軍師尚在時,憑藉其智謀手段及鄭氏暗衛,以其為首的派系在天地會中穩居首位。但也正因如此,才遭到其他派系的圍攻而落得身死的下場。
即便老軍師已死,他所留下來的勢力依舊為陳總舵主所忌憚,其中最首要的目標,便是鄭氏遺族及代表鄭氏直系身分的虎符玉珮。
在陳總舵主派人不遺餘力地搜查之下,帶著孩子的蔡忠清終究沒能躲過追捕。
襁褓中的李秀滿正躺在床上酣睡,蔡忠清心知肚明,面對眼前三名天地會長老,他絕無可能帶著孩子平安離開客棧。
「將孩子和玉珮交出來吧,你不可能從我們手中逃走的,沒必要為這事搭上性命。」胡嶽勸說道。胡嶽在總舵時和蔡忠清算得上相熟,若非必要他實在不願對這平日裡關係不錯的後輩出手。
「胡前輩的好意我心領了,玉珮可以交給你們,但只要我還活著,就絕不能讓你們帶走這孩子。」蔡忠清堅定表示。
「總舵主的命令便是如此,什麼時候由得你一介後輩討價還價了?放任這孩子流落在外,說不定會遭人利用引來禍端,由總舵保護豈不更安全,難道總舵主會對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出手?」面對蔡忠清的強硬態度,武峰感到有些不耐煩。
面對武峰長老的說辭,蔡忠清笑了笑,「說的倒好聽,要是讓這孩子落在總舵主手裡,怕是要淪為控制鄭氏暗衛的傀儡吧?」蔡忠清雖不喜老軍師行事作風,但是這場紛爭也讓他看清了,那些平日裡指責老軍師手段狠戾毒辣的前輩,也不乏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就算如此,不也能保住這孩子一命嗎?」胡嶽說道。
「這孩子是我結義大哥臨終所託,我就算拚上性命,也決不會讓他淪為他人手裡的提線木偶。」
「你賠上性命也打不過我們的,還會牽連孩子,你又是何苦呢?」胡嶽有些不忍。
「難道你們不知道陳總舵主為何要這孩子?你們和他不是一系,為何要助紂為虐?放過這孩子,由我帶著玉珮和你們一同回總舵覆命便是。」蔡忠清自知不敵三人,便出此提議。
胡嶽有些為難,就算他和師弟謝君實願意,但按照武峰的性子,他定不會違反總舵的命令。他知道蔡忠清說的沒錯,但若真的放他們離開,武峰長老定會將這事報上去,屆時會連累其他兄弟受罰。
「冥頑不靈!既然想找死那便成全你。」武峰是個急性子,見蔡忠清執意如此,便打算出手解決此事。
蔡忠清也不打算坐以待斃,同時面對三名長老的巨大壓力,讓他的神經如繃緊的弓弦,不只是對手強大,更因他身後床榻上有著正在酣睡的李秀滿。
「燎原勁」全力施為,蔡忠清全身赤紅真氣翻湧,面對毫無勝算卻絕不能敗的一戰,他願意犧牲一切,只要能守護那孩子。
戰火一觸即發,就在這時,先前不發一言只是冷眼旁觀的謝君實率先出招,一記重掌打在了武峰後背,掌力貫通胸背,武峰心脈寸斷,轉過身來不可置信地看著謝君實,喉中的鮮血讓他沒能說出一句話便倒下去。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蔡忠清有些不知所措。
「師弟!你這是為何?」謝君實突然出手讓胡嶽又驚又怒,無故對會中兄弟動手要受三刀六洞的極刑,他不明白謝君實為何如此。
「我認為蔡忠清說的對,讓這孩子和玉珮落在陳總舵主手裡,對天地會來說未必是件好事,只怕會造就另一個老軍師,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謝君實淡然說道。
「那你也不應該對武長老下手啊!」胡嶽急道。
「武長老不死,受到刑罰的便是我倆,況且,我已有盤算。」
胡嶽有些無奈,這個師弟向來如此,心思深不可測,一旦決定的事情便沒有人能說動他,他這個師兄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事到如今,你有何打算?」
「將武峰和這孩子的死嫁禍在別的派系頭上,讓陳總舵主和他們鬥去吧。武峰所在一系向來不參與派系間的權力鬥爭,現在武峰一死倒是可以藉此設局,讓他們一系和我們合作,去對付其他派系。這幫喜歡爭權奪利的傢伙,是時候整頓一下了。」
胡嶽一驚,不知道謝君實是什麼時候連武峰的死也計算在其中。他們所在的派系和武峰身後派系一樣基本上處於中立,胡嶽也看不慣前些日子,爭奪總舵主之位時所發生的那些事,但謝君實算計武峰身死一事的狠辣果決,仍讓他感到心驚,只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謝君實看向蔡忠清,「我可以放你們離開,但你必須答應我兩件事。其一,讓這孩子加入天地會,往後在某些重要時候,或許還需要靠這孩子和他身後的鄭氏暗衛出手相助。其二,讓這孩子躲在臺灣,離總舵越遠越好。」
「第二點我不反對,但是第一點,讓他加入天地會可以,若想要這孩子用他的身分調動鄭氏暗衛,必須他自願做這件事才行。」
「可以。」
雙方達成了共識,約定好聯繫方式後,蔡忠清便帶著李秀滿離開了客棧。
「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又為何非要讓那個孩子待在臺灣?」按照謝君實的性子,胡嶽不太相信他是動了惻隱之心才放過那孩子,他肯定另有打算。
「鄭氏不可無後,那孩子有他該背負的命運和責任,在他成人前離總舵越遠越好,臺灣是個適合的地方。」謝君實解釋道。
胡嶽半信半疑,但到底是救下了一個無辜的孩子,他便不再多問。
離開客棧的蔡忠清看著懷中李秀滿的小臉龐,想起先前謝君實那深不可測的模樣,不禁懷疑自己答應那些條件是否正確。
「本來答應你爹不讓你參與天地會這些破事的,不曾想還是食言了。不過幸好還能留下這塊玉珮,給你留了點念想,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蔡忠清將玉珮放在李秀滿的小臉上,小傢伙對這塊暖玉打造的玉珮甚是喜歡,緊緊抱著溫暖的玉石沉沉睡去。
一、城中詭事
乾隆四十九年,一個燠熱的午後,淡水廳竹塹城內,同知大人潘凱在衙門後頭的書房裡,正埋首在卷宗之中,和師爺忙著清點帳目,煩惱著土地丈量的事情。
炎熱的午後確實令人提不起勁,前頭當值的衙役找著一處涼蔭,正低著頭打盹,值班的捕頭陳寶昇也待在一處舒適的地方,隨手翻著一本破舊的雜書打發時光,和後頭忙得焦頭爛額的同知大人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都說來臺做官「三年官,兩年滿」,要想當好這流水官,除了得和那些鐵打的豪紳打好關係,如何和手底下這些萬年差吏相處也是一門學問。自己吃肉也得讓人喝點湯,還得知道哪些不起眼的小吏是哪家安插進來的樁,除了得捋清關係,更需懂得人情世故的往來,否則豪紳們不僅不願掏出錢來,手底下的人再給穿穿小鞋,這正五品的官員也得灰溜溜地走。在臺灣,當官的要想從這些豪紳手裡掙得滿載而歸,那就得比商人還商人。
不過在書房裡忙得不可開交的潘凱,顯然不是這一路貨色,自赴任淡水撫民同知以來就和當地的豪紳不對頭,土地清丈、修定漢番邊界、清查港口進出等諸多舉措,無一不是從豪紳手中奪利,這讓一眾豪紳對這新來的同知可謂恨之入骨。
然而要在這塊積弊已久的土地上整頓吏治,其險惡艱困超乎想像,要實施這些政令,手底下就得有信得過的人。整個府衙自上到下人員已換過了一輪,能留下來的要嘛是些得罪過豪紳和他們有仇的,要嘛就是沒有關係和門路,純粹靠本事待在衙裡混口飯吃的。
對於這些人而言,不用迎合主官或擔心得罪有關係的同僚,不用再為被扣克薪餉和承擔些累差而頭疼,只需要在主官有令時將事情辦妥,其他時間同知大人可謂不聞不問,像這樣悠閒懶散的日子可說是潘凱上任後,衙門裡的日常。
一道匆忙慌亂的身影,一邊呼喊著一邊闖進了衙內,打破了午後的悠閒寧靜。
「殺人啦!殺人啦!有殭屍出來咬人啦!」一名神色驚恐的青年大聲嚷嚷道。
衙役們眼看這人衝撞公堂,唯恐驚動後院裡的大人便起身去攔,青年一身腱子肉,一看便是幹體力活的,慌亂下加之衙役們剛才還打著瞌睡呢,竟是兩三個人也沒能攔得住他。
陳寶昇見狀便起身上前,不疾不徐的將雜書收進懷裡,稍稍運氣,朝著青年的幾處穴位一拍,將慌亂的氣息給拍散了去。
「年輕人!放輕鬆點,有什麼事慢慢說。李二!去倒杯茶來。」
青年被幾掌拍矇了過去,喝過水,順順氣之後鎮定了許多,這才將事情的原委緩緩道來。
「你剛說有殭屍咬人是怎麼回事?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在公堂之上可不許亂說,胡亂造謠可是要被定罪的。」
「這……」面對陳寶昇的質疑,青年有些不知所措。
「你先說說你叫啥名字,住在哪,幹啥工作。」
「回差爺,草民黃嘉,在城裡頭幹些粗工雜活,住在城外崙子莊。」
「那你為何來報案?將事情的經過如實道來,別扯些殭屍啥的,就說說你看到的。」
黃嘉回憶起事情的經過,「我和幾位一起幹活的兄弟同住在崙子莊的一處院子裡頭,離著院子不遠處住著一對義兄弟,大哥名叫柴隆,小弟名叫黃平,只知道兩個人感情不錯,和咱們一樣在城裡幹活的。」
「死者可是兄弟其中一人?」
「恐怕……兩個人都死了。」
「發生了什麼事,接著說。」
「起初好像是柴隆得了瘋狗病,請了好幾位大夫怎麼也治不好,黃平只得四處找藥來醫治。這事還是黃平外出買藥時,拜託咱幾個替他照看一下他大哥時親口說的。」
「你和他們兩兄弟相熟嗎?你們有親眼看見柴隆的病況嗎?」
「也不算太熟,以往出工的時候見著面會聊幾句,畢竟住同個莊子。後來有很一陣子沒見到兄弟倆,等黃平來拜託時才知道原來柴隆已經得病多時了,怪不得好一段時間沒見著他們。咱去照顧柴隆時可嚇人了,那時他已經神智不清,有時還會暴起想要咬人,得兩三個人制住他,餵他吃藥才能好轉,真不知黃平自己一個人如何應付得來。」
「照你所說,這柴隆不過是得了瘋狗症,何來殭屍一說,莫不是胡編亂造!」
陳寶昇語氣有些嚴厲,讓黃嘉有些發怵。
「這……不是我胡亂造謠,我那一幫兄弟可都聽見了,昨晚那動靜……確實是殭屍咬人哪!」
「你說昨天晚上?」
「是啊!我們好幾天沒見著黃平了,昨晚他們家鬧出好大動靜,怪嚇人的,吵得我們整晚都沒睡。今天早上大伙商量著過去看一眼。屋裡頭可嚇人了,到處都是爪痕,就像被猛獸給襲擊了,滿屋都是血痕還有碎肉……大人,這柴隆……不會是變成殭屍,將黃平給……」
「這麼說來你並未見到兩人的屍體,你如何肯定他們已經死了?又何來殭屍一說?」
「唉呦,那是你沒聽見昨晚那詭異的吼叫聲!我們這幫兄弟平時也進林子裡打些野味,哪裡有甚麼猛獸會發出這種聲音?再說了,我們親眼看到地上有幾根人的指頭,四周又只住著他們兄弟,只怕他倆已經……」
陳寶昇聞言臉色一沉,最近城外不太平靜,今天這事不是第一次發生,已有好幾起像這樣,住處偏僻又沒有親人來往的人遇害消失,只不過也沒人因此來報官立案,最後都不了了之。陳寶昇可不信什麼殭屍一說,這定是兇嫌有心刻意為之,挑選過被害人造成的結果。可既無人報官立案,同知大人多半也是交代人去查驗記錄便草草做結,渾然不顧這事已經鬧得有些人心惶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