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在密室中起義 | 劉正忠(唐捐)1(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兼主任)
◎ 翁弦尉
(摘自《蝸牛起義》頁006-008)
1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一條是這樣說的:「叔本華曰:『抒情詩,少年之作也。敘事詩及戲曲,壯年之作也。』余謂:抒情詩,國民幼稚時代之作也。敘事詩,國民盛壯時代之作也。」2少年對應於熱烈的抒情詩,壯年則對應於比較客觀的敘事詩,這種說法不免有些斬截,但也大抵闡明了兩種類型的美感差異。
即以現代詩而言,也有種種區別方式,例如:純詩與濁詩,抒情與主知,熱筆與冷筆。寫詩涉及用心去感受,但也涉及用大腦去思維,兩端之輕重,也就決定了一個詩人的風格走向。熱的詩主於情,散發著血氣蒸騰的力量; 冷的詩或犀利或清澈,追求智慧的美感。
展讀翁弦尉的詩集,可先玩味其中的冷熱交織與純濁變換。詩的上輯以情詩為主,卻不乏知性成分,近作〈如果能像離開一間旅館,離開你〉頗具代表性。如題目所示,這是一首關於離別的詩,依照常見的寫法,總會帶點惆悵。但詩的開頭是這樣說的:
耐人尋味的每間房間
熱情的入住指南和旅遊手冊
家具的松脂氣味和暖色調
餐具和洗澡用品雙雙對對的陳設
散發著家居溫馨與幸福的
幻覺——這裡沒有壁虎隨意出沒產卵尖叫宣誓
主權——然而抽屜安靜匿藏一本
聖經——「窺視你祈禱和做夢的姿勢。」
到此為止,情詩裡常見的「我——你」結構隱沒不彰,只見詳盡的空間描述。由於題目的明示,我們知道,這些描述其實隱隱然指向對方,換言之,愛情被空間化了。這裡須細辨的是,詩人並不是把「你」比喻成「旅館」,而是把兩種「離開」狀態聯結起來,發現其類似性。他施展「寓雄辯於描寫」的技術,使讀者不得不相信他的發現是對的。
1 國立臺灣大學文學博士。著有詩集《金臂勾》等六種,散文集《世界病時我亦病》等兩種,論述《現代漢詩的魔怪書寫》、《軍旅詩人的異端性格》、《王荊公金陵詩研究》、《現代散文之旅》等,並編有《臺灣軍旅文選》、《當代文學讀本》等。曾獲五四獎、一九九八年度詩獎、梁實秋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臺北市文學獎等。
2 王國維著,滕咸惠校注,《人間詞話新注》(臺北:里仁書局,1987年),頁52。
2
後文雖然逐漸出現「你」的身影,但與其說是具體指涉的人物,毋寧說是演繹愛情的符碼。我認為,這首詩並非為表層受話者(你)而做,它或可稱為「反——情詩」。詩人以頗為冷靜的方式,訴說著愛情近於旅館而遠於家屋的性質。與其說是在抒發個人的愛情感受,不如說是在展示著當代愛情的虛無。以口吻而言,反諷大於詠歎,演示多於抒發,可以算是一首壯盛時代之詩。詩人或許曾經激昂過,但如今他更能以犀利的眼光來看待各種經驗,所謂「倩女離魂,遙看自身」,約莫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