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既是相逢,也是相認
《落香》是我第一本繁體直排的文集。感謝韋地的「季風帶文化」為我精心印製!
《落香》也是我第一次為自己的文集寫序。不是因為它是繁體版,而是經韋地建議,覺得確有需要。
還是先從一篇文章說起。大約十餘年前,我把一篇散文〈暴雨荒山〉投寄給《新華文學》半年刊,發表時卻被歸類為虛構的小說。彼時我已用「辛羽」為筆名,書寫島國城市生活,以及小島上曾有過的鄉居日子。而〈暴雨荒山〉寫的是荒山裡打獵,驟遇暴雨,和喧囂騷動,紅塵滾滾的現實委實格格不入,好像只有在虛構的小說裡才有它的位置。
而它又確實是散文,寫的是我一段過往,親歷與感悟。編輯並沒有錯。大抵因我的書寫,超出一般的生活經驗,讓人感覺匪夷所思。會出現這個狀況,全在於我個人的經歷。這回此篇文章也編入《落香》,還有其他短文或有相似情況,因此需要多說兩句。
我出生於馬來半島最南端的小島國,如今它已成為令世人矚目的現代化城市國家。作為它土生土長的島民,我卻曾經在原始雨林,在蠻荒異域裡生活十三年。直至一九八九年年底,一場由泰國、馬來西亞與馬共三方參與的和平談判有了結果,簽署了《合艾和平協議》,我和我的戰友,總數一千一百多人,才得以脫下軍裝,結束叢林游擊生涯,重返社會。
古今中外都不缺這類軼聞、故事,或為追尋獵物,或進山喝醉,或觀棋耽擱,或巧遇神仙……。總之,「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回返時已不再是舊時天地。宛如一則現代寓言,我那十三年懸置的時間和空間陡然落地,綿長轟響久久迴蕩心底!
身邊友人卻不免疑惑,當年一九七六年,怎麼還有人會選擇上山?!
上個世紀六、七○年代,本地區經受到第三次世界性產業轉移的衝擊,日本,德國及西歐國家,把勞動密集產業,如電子廠、紡織廠、木材加工廠等轉移到土地、勞力成本較低的東南亞,尤其新馬地區。屬於四小龍的島國,熱錢湧入,工業化急劇改變著國家的面貌,社會正在轉型、在發展。同時,階級壓迫和矛盾也相應尖銳、嚴峻。世界範圍社會主義思潮激盪,中國文化大革命外溢效應滾滾波及。加上一九七五年印支三邦變色:四月,紅色高棉解放金邊;同月,南北越重歸統一;十二月,寮國成立了人民民主共和國。社會主義作為一種思想、一種實踐、一種制度,它昭示公平、正義,掃除貧困,代表和維護底層弱勢群體的利益。那種充滿激情的、對美好社會的憧憬,吸引中南半島成千上萬的青年,懷揣熾熱的理想,遠走異域,奔赴深山老林。
回頭看,這番決絕的人生抉擇,看似偶然突兀,卻交織著思潮的、時代的、家國的濃郁投影。我被覆蓋了、被裹捲進去了,因此擁有另一段人生,另一種迥異於尋常的生存狀態。木薯、野菜、洞穴、鐵船、火焰木、麵包果、東西大道、東革阿里……等等,在我生命裡別具意義,喚起另類的感觸。
「那一段撥不開濃陰的年月,吃苦、堅忍、紀律和奉獻精神,成了我們生命的底色。每一天的存在,都和理想密不可分,都是實現內心憧憬的時刻。……解甲歸田後,為庸常的、委瑣的世俗安頓而打滾,有時連影子也是踉蹌和疲憊的……」物質和精神構成每一天的日子,也構成我們自身。如何平衡兩者,安頓身心,在看似無意義的人生中,尋找意義,成為我們在世俗生活中的焦慮。
創作源於生活,現在的和過去的生活。文學又是一種記憶書寫。當思緒在歲月裡穿梭,昨日光影層疊交錯,我們得以窺視、細察和審思,引起對生存狀態、人生價值、自我實現等生命課題的關注。對我而言,寫作是一個在回眸中反省和學習的過程。從異域歸來,用了十餘年安頓生活,出於興趣,二○○七年重新伏案書寫,採用筆名「辛羽」,「羽」字分拆來即「學習再學習」。
而「海凡」卻直到二○一四年才出現。進入新世紀,市面有不少有關馬共書寫的著述,閱覽之餘,起念把在山裡寫的六篇小說,加上初從山裡出來和平村時的幾十則日記,集合出版作為一份生涯紀念,付梓時採用我在山裡寫歌詞的署名「海凡」(渾不知馬華文壇曾有海凡其人,不好意思),寓意揮別昔日的自己。想不到過了一年,在黎紫書鼓勵下,竟回頭掃開落葉,躑躅覓路,重返雨林書寫,而且越走越深入。從二○一五年開始至今,接連新寫了四本書。看似和眼前現實脫節,實際卻是命運的延續。一個完整的生命,總由不同的階段組成。抽離過去,今日種種就是殘缺的。因此,無論小說或散文,我的書寫自然而然地遊走於現況與記憶,從時間縫隙中掇取,今昔映襯,藉以分享一個個獨特的個體與風物,儘管在大千世界中它們稀罕,甚至有點方枘圓鑿。它們正逐漸淡出視野的背影,恰顯露出歷史的滄桑,與人性的繁複。
閻連科說:「人的命運,其實是時間的跌宕和扭曲,並不是偶然和突發事件的變異。」這一說,對應於我,和我那群戰友的際遇,或可視為一個註腳。
人,就像一座城市,也有它的前世今生。
無獨有偶,《落香》裡另一篇散文〈歲月雕刻的公公,山鄉,我的童年〉,被收錄在馬華文學專題系列《復始之地》中,也被當作虛構的小說。而它卻是我懷念公公、寫幼年時與他的一段相處歲月。看似那股濃郁的鄉野氣息,對高度現代化的島國城市,很不真實,或只能是虛構的真實。在這本文集中,還有多篇這樣的文字,比如〈覓路的「火金姑」〉,孩提時被我們稱為「大港」的裕廊河支流,如今已是公園裡的一汪湖泊,絕不會再有「火金姑」(螢火蟲)飄忽了。比如酬神街戲喧鬧的聲影幾乎徹底沉寂,連戲臺都拆了。比如井、桑樹、鐵道、爆竹、識字班、懇親會……它們都不是編造的童話或者傳奇故事,它們確確實實存在過,並刻寫在如我一般的古稀之人的年輪深處。
因為接連寫了幾部以雨林為背景的游擊生活的書,學者論述時被歸入馬共書寫的範圍。在馬華文學中,鑑於馬共領導的那場超過半個世紀的抗爭,對國家歷史發生過深刻的影響,把它在文學上的呈現進行歸納,稱為「馬共書寫」有其意義。然而我又覺得「馬共書寫」這個表述不那麼恰切合適。我認同中國作家李銳的說法:「在我看來文學最好不以描述的對象來分類,諸如寫農民的、寫城市的。最好以文學的命題來分類,比如寫愛情的、寫悲劇的,等等……小說的標準不在於你寫農民還是寫了國王,寫鄉土還是寫城市,而在於你是否把農民或是國王,鄉土或是城市充分地做出了文學化的表達。」
我期望,寫作和閱讀的目的都不僅僅為了獵奇。寫作的內容,無論是政治、社會、戰鬥的,或是自然、生態、日常的……形而下的一事一物,都能提升到形而上的、人文的思考。這樣才能體現「文學即是人學」的核心價值。一個人會有形形色色的各類生活,生活是具體的,創作卻應溝通人性,具有共同的、普遍性的關懷。因為這個「共性」,它才得以走得更遠,活得更久,使不同年代、不同人群都可以理解,能起共鳴。
再說雨林游擊生涯在我生命中,也不過十三年,上山前有二十餘年鄉居,下山後,迄今已在城市生活超過三十年。在這些更長久的時光裡,有著更多見聞和故事。把它們寫下來的還是我,無論是辛羽或是海凡,該如何用「馬共作家」、「馬共書寫」去涵括,去表徵?鄉野的、雨林的往事在我身後,城市的街衢在我眼前延伸,《落香》裡的四十篇短文,是我在生活的綠茵地上,隨處撿拾的縷縷香魂。
紫書曾經這樣寄希望於我:「有一天能在他自己的文字裡,終於與今日的自己相逢,並且有了相認的勇氣。」辛羽和海凡之所以曾經在平行道上,各行其是,只是時代餘光的折射。這一切終究慢慢地消融在暮靄裡。
《落香》的編輯出版,除了超過半數的新作,還匯集了以辛羽發表的若干短文,就這樣把生活的鏈條串接起來了。既是相逢,也是相認。
二○二三年是一個有趣的時間節點。從二○○七年我開始以辛羽書寫,至二○一五年轉為多用海凡發表文字,其間八年;從二○一五年至今,又是另一個八年。「8」字兩個圓環,迂迴往返,形成自己的小宇宙。生活如此,生命亦如此,搭建其上的文學,也不外如是。
書本得到臺大高嘉謙副教授寫序推薦,不勝感激,謹此表達懇切的謝意!
二○二三年三月八日
推薦序
文學與記憶的餘馨
高嘉謙(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落香》是海凡第一本在臺灣推出的散文集。此前,他以海凡為筆名出版的系列寫作,都是關於他十餘年的馬共叢林經歷,以及後馬共歲月的見聞和記憶書寫。這幾本書選擇在馬來半島出版,銘刻了他在半島的山林荒野裡的心境,亦是馬華出版裡清晰的海凡印象。海凡是在一九七六年從島國渡海來馬走入山林。彼時中南半島赤化,受到左翼思潮影響,他毅然準備投身叢林游擊隊,從島國逃亡,乘火車偷渡到吉隆坡的那天,恰逢毛澤東逝世的號外新聞刊出。那是他親口告知,入山前頗戲劇化的一幕。這突如其來跟革命的紅色中國打了照面,卻是歷史的尷尬與錯置。海凡的入山,像是走向背反的路徑,他為理想的一腔熱血,在滾滾時代洪流裡注定難以掀波,卻改變了他前半生的造化。在二十一世紀的新馬文學版圖裡,海凡以文學重啟自己在雨林裡的田野踏查,牽連歷史,兼顧生態,開展馬共文學的風土誌。如果戲稱他為新加坡的最後一位馬共,恰恰是他回到島國現代化的都市叢林,透過書寫馬共記憶,嵌入或承接了馬共的歷史遺產。這份獨特的經歷,滋養他後半生的文學生命。與此同時,街衢和綠地鋪綴了更長的後馬共歲月,彰顯他執念寫作的別樣情懷。《落香》照見海凡穿梭於鄉野、山林和都會的閱歷,歲月落英入土,化作縷縷香魂,這是《落香》交織的前生與後世的生命共感。
《落香》共有三輯:記掛、落香、看見。寫人、寫植物、記事,以及創作和行旅路上的迴響。專輯的設計,其實早見於他以辛羽為筆名在新加坡推出的幾本集子《傾聽‧回眸》(二○一二年)、《瞬間‧側影》(二○一六年)。《落香》亦有數篇取自前書。這類遊走山林與都市的生活記憶,抓住的瞬間心緒、往事餘溫,傾聽歷史沉澱的回音,可以歸結為他的寫作路數。文學作為記憶書寫,貼近生命脈動和底蘊。其中同名專輯「落香」裡的篇章,文字很是飽滿。不少是南方草木書寫,同名的〈落香〉不妨視為此書的內核,寫的是疫情管制下,無意間覓得的芬芳。焦躁生活裡遭逢暗香,土生的煙筒花,其實不無作者寄託的心志。落地才散發的花香,託寓夭折的天才少年、獻祭的青春、未得正果的初心……何嘗不是作者回首往事的心路點滴?那個走在山路上的革命青年,斑駁身影像是文本的複寫紙,時而浮映,時而內嵌為探看生活的趣味和眼光。
對臺灣讀者而言,閱讀《落香》而認識海凡的寫作的另一層意義,揭示了「華文」的周邊,交織、重層的歷史線索和生態。上個世紀七○年代末的海凡跨境投身馬共,二十一世紀的寫作和出版,依然從島國綿延至馬來半島。作為島國華文寫作的大後方,馬來半島的風土,為新華文學拉開了歷史縱深,同時是華文資源的整合和重置。海凡的馬共書寫既是馬華文學的一部分,也是新華文學都市景觀裡,難得的鄉野山林。後半生安逸靜好的島國歲月,沖刷了雨林的背影,卻也醞釀了記憶書寫的可能,同時疊合了一衣帶水的華文連動脈絡。《落香》鋪展的馬共山林剪影、南方草木生態、島與半島的文學軌跡,猶如落地的花才有芳香,化作春泥,滋養了海凡在兩地的生存經驗。這也是華文寫作對島國與半島的另類餽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