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非營業時間,午後三點的水底寮菜市場還是太過安靜,連經常在傳統市場奔竄的水鼠都不見蹤跡,不知道這算是難以言喻的淒清,或是死神壓境帶來的窒息感,月雪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積水,深怕踩到蟑螂踢到老鼠。
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每一步幾乎都是低頭盯著地板慢慢走出來的。
眼前的「榮旺號」魚攤就像某個旅遊書介紹過的景點聖地,從來都只能看著照片想像,如今親臨現場,胸口難以撫平的情緒隨著血液奔流而鼓譟著,耳根跟雙頰都開始發燙,月雪還記得這種感覺,她正細細地品味著每一次心跳帶來的衝擊,她當然知道必須趕緊調整心態,不能讓自己太過激動,不然她怎麼對得起靜芳那三天沒能好好休息,為了照顧她崩潰的精神狀態,忙裡忙外準備三餐,還得幫她應付學校跟謝文哲的日子。
魚攤的對面,雞鴨禽鳥攤位隨地散落著十來個生鏽的雞籠,快要鏽壞的鐵柵上沾黏著看似微不足道的雞毛,活雞放血的時候沒來得及啼叫,倒是失禁的雞糞雞尿灘了一地,月雪抬頭看著水底寮菜市場的鐵皮屋頂被海風刮落,鹹氣陣陣分不清是海風還是鏽味或血味。難以辨別真假,看似虛幻不實但又能困住肉體的奇怪空間,月雪認為那是她腦中零碎而殘缺的創傷記憶,正巧被陳林淑芬片片斷斷的資料襲奪了,導致過多的幻視與幻覺干擾了她對現實世界的判斷力,也誤導了她的感官神經,憑空妄想出一個用以逃避現實壓力的世界。每個人心中多少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會經歷一些難以修復的傷痛,無論是否求助醫生,都得要花上許多時間慢慢經歷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而後接受的五個階段,才有機會讓心底的沉痾曬見陽光。有些人會停在其中一個階段無法繼續往前,也有人即使走過了五階段,還會需要再進入下一個五階段。
雖然頻繁地看見從前跟李嬌爭吵的畫面,還有李嬌飄忽無蹤的幻影,但是在月雪接手陳林淑芬的案子之前,三十餘年來從未發生過類似的幻視幻聽等幻覺,更精確地說,「李嬌」這個名字,早在月雪轉學考錄取波士頓大學心理學系的那一刻起,或者稍晚一點也就是金流中斷導致月雪必須打黑工,被迫露宿街頭那天開始,理應徹底從月雪的生命中失去影響力,成為一個沒有意義,不再與月雪有任何關聯的名詞,月雪甚至頗自豪連惡夢都不曾遇見李嬌。
當幻覺發生的時候,月雪的遲疑大過於驚嚇,她不認為李嬌足夠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所以也相信自己沒有嚴重到必須迫切尋求醫療協助的程度。
月雪曾有想過,該不該為了陳林淑芬的案件,打越洋電話回母校,問看看指導教授漢娜會給她什麼專業建議。月雪還記得漢娜曾經在課堂上,還有私下指導Meeting的時間都講過,當初她協助聯邦調查局研究大艾德(Big ED)的案子,花了她不少時間調整對連續殺人犯、強姦犯等犯罪行為的界定方式,這類無法停止犯罪的嫌犯,往往都是有組織性地思考如何安排殺人計畫,還會經歷一段相當漫長的心理變化,所以在犯案之前都有一些跡象或徵兆,足夠讓警方有機會在社區預先佈下防護網,提前掌握高危險的嫌犯及可能的受害者。
例如那位連續殺了六位女大學生的大艾德,他坦承小時候經常虐殺小貓,把貓釘在木板上,然後砍下貓頭取樂。如果這樣的事件提早被慎重看待,說不定有機會扭轉大艾德的性格,或阻止大艾德的連續犯案。
深知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大艾德對監獄裡一成不變,必須被管控監視的生活感到十分滿意,他很樂意配合漢娜跟探員的訪談,他的口述資料,是漢娜研究犯罪者與性侵害案件的一個基準點,大艾德成為聯邦調查局對相關嫌疑人的鑑識標準,預防犯罪的措施也都是從大艾德的案例進行發想的。
成年後的大艾德都是邊開車邊尋找下手的對象,他會誘騙女大學生上車,極其暴虐地將之殺害;他還會姦淫屍體,而且特別喜歡對砍下的頭顱進行口交,當他逞完淫樂後,就會將遺體肢解棄屍。
童年即展現暴力傾向,會針對特定族群進行的誘拐手段,還兼具戀屍或蒐集癖等要件,大艾德儼然就是最標準的連續殺人犯範例。不只如此,他最後還對親生母親下了狠手,用榔頭擊碎母親的腦門並砍下母親的頭,割下母親嘮叨的舌頭,劃開那副總是要針對他發出苛薄言論的聲帶,丟進廚餘處理機,激動地按下啟動鍵,熱血沸騰地聽著攪打肉團與軟骨發出的雜音。
那都是他早就想回嗆母親但卻不知道怎麼開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