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地下情人〉 優妮
你終於捎來訊息
在我準備破土的
前一秒
土石在我的刨掘下鬆動
你是不是
也會害怕地基不穩,趕緊地
用蜜糖灌入弭平
總是那樣
一塵不染,我的灰頭土臉
沾不上一絲一毫
我甘願做地下情人,受你操縱
我喜歡風的飛揚 你是知道的
我喜歡光的熱烈 你是知道的
我的剩餘被葬在地底
請不要想起我
有一個盜墓者路過
鏟起了我(實質意義上的)
支離破碎
你試圖用食指與食指夾擊,把我拼回去
拼回 最後一個,我們相遇的
春天
02
〈離線地圖〉 伍政瑋
塵埃之間
我在風的直線中
是散了又聚的粉末
分不清
我的形狀
為了昇華渺小
先把所有的衛星訊號
用脈搏代替
把鍵盤背後潛伏的文字
重組成離線地圖
沒有導航系統
不再被監視的腳印
呼吸著土壤的蓬鬆
沒有自動校正
不再被壓縮的文字
尋覓詩的心臟
飄離了趨勢線
變成離群值
地圖皺摺,成天
我跋涉,成星座
擁有了形狀
微微發光
03
〈我們到底是為了甚麼呢無人知曉〉 凌甩
當月曆已然定格在某個滑牙的昨日
我就必須更為了明天而當機立斷
在今天的日記滿瀉前率先翻頁
是為了對守株待兔的那人使出金蟬脫殼
為了他
不得不領悟到那些
他們叫做(so called)痛心疾首的
「你知道嗎最可憎的罪過往往只是太趨近完美
以至於僅動搖方寸
便從零變成了負三百五十九點九」
那封待被投寄的信件上我如此寫道
(你是隻僅為了磨牙而終日啃噬的溝渠老鼠
在自投羅網的剎那間忽然明白——)
比起試圖填補誰空洞(void)的靈魂倒不如大隱隱於泛泛而談間乃將自己易破的身體狠狠折疊整整四十二次然後乾乾巴巴生吞掉
——那封寫給你(you)的,
我知道你也一樣痛恨長成了根錯位眉毛的命運
納蒂耶(Nadie),我知道
那惴惴不安的表情
放心吧納蒂耶我是你右邊那顆安靜的小毛球
放心吧他們(they)不會把我們逐一挑走的他們充其量
將毛衣整件換掉
「他們(they)到底是誰?」
「我也不確定……有可能是眾數」
「但」
「他們(they),也可能是一個人」
多麼適合置身事外的一個年代啊
當一些人舉步維艱地掙扎浮沉
就有些人正研究如何突破對摺十三次的極限
(科學家說摺到第四十二次就能登月了!)
(那裡會有吳剛和他的樹嗎?)
(據說星星抵達視界時已是千年前的殘像呢)
(到時候還能看到吳剛嗎)
(那時候他還是得繼續砍樹吧)
(噢專注的男人真帥)
大家不謀而合為了約定的八點十五分而抵達
於八點零五分乃至於後來的人都成了遲到的人
我呢因為隸屬我們(we)也姑且算作準時
但是我們到底是為了甚麼而到達呢無人知曉
但是在狀況不明的前提下帷幕已驟然掀開
身穿骨挺禮服的歌手肅然高唱
所有觀眾都貌似陶醉沒有發現鼓掌聲都提早了兩秒
等到我察覺到的那個瞬間我竟已淚流滿面
在滿場虛席的第五次元裡
我絞痛的心跳告訴我
「你正是為此而來」
04
〈穴〉 澤榆
我付費。以進入不同的洞穴。或鬆或緊的空間,包覆我。彷彿這樣,才易得一種短暫的滿。
空虛總點燃我,我捧著一盆火,火舌微微顫抖。涉過水灘,蛻下,為人的偽裝。我們在壁上勾勒,天地結合的儀式。甚至,畫出了未來和末日。
火,影子,明滅的舞蹈。一幕幕跳進身體。「噓,」你說,「有神在,窺視。」「哈,」我笑了,「像極了詩人,反覆重讀自己的作品。」反覆確認雙手仍飽足,我又換了個姿勢。
神就愛藉凡人之手口,洩漏天機。啊,都只是在演戲。突然,電閃雷鳴。
出來後。點點出了神。開始發現我的思念失去了對象。天空,萬里無雲。
05
〈空房間〉 連連
1.
「This is now bone of my bones
and flesh of my flesh;
she shall be called woman,
for she was taken out of man.」
——Genesis 2:23
他以手中高舉的肋骨嘗試刺穿我薄如蟬翼的青春
以神之名。
我俯首成為滅去毒性的蛇
萎縮了反抗的四肢
一輩子五彩斑斕的眼睛始於明辨善惡的果實
你笑了。吐信著一個女人被世界判罰的原罪
我們原來都是裸的
包裝以後亦是
2.
皮膚在凝視之下幻化無數血色的手掐著咽喉
撫摸過我的性徵
我們與生俱來的紋身是性別
然後是偏見
3.
我夢見自己成為一個擅長埋葬的母親
這是一座肋骨製成的監獄
窗簾長滿一張張陌生的臉
一個男人握著自己的心臟說世界於他是跳動無休的幻境
他是種子、他是火、他是自己的方舟
我們發動自己的羊水卻成為自己的空洞
4.
親愛的母親,請張開眼
這房間並非空無一人。我們能夠阻止自己成為一個棄嬰或一個
挽不回時代的女子
直到一支鋒利的肋骨突然刺穿床上一把
凋零的玫瑰
5.
穿上衣物。那些都是我們認真歸還的魔鬼
我們曾把一個個自己殺死,在完全墜落至現實以前
血知道那些痛與罪本該
只屬於誰
火散了一地。是的
我們回到自己的容器與空房之間
自己的骨與自己的肉
06
〈償詩〉 2N
我是秋天裡的白色
你是不會懂的
像我
死皮賴臉地住在過期後的山城
和滿嘴胡茬的男人
繞星期一的操場散步
門口遠遠站著一個園丁
「他是不是很有名」
「他發明了樹,這樣算嗎」
不得不說
想讓誰付出代價的心情十分激烈
跟人看了賈樟柯
又把嗓子眼的話吞回去
沒勇氣向真正的債主討錢
坐在壁櫥旁的短凳
在保險帳單的背後寫詩
晚上
白髮蒼蒼的老人走進房間
把發燒中的我搖醒說湯已經煲好
我打開電視
放電影片頭,他就轉身離開
我是秋天裡的白
不知道是變了 還是沒變
像我
不知羞恥地什麼都想來上一點
日子腳下
顏色所剩不多
還是跑來和不該鬥的人鬥
輸罷
用各種 不背叛自己的方法吠
直到冷風
再次勒緊身上的韁繩
直到我
繳不出時間的本金
07
〈貓眼〉 賴相儒
養貓,不便驚動牠,你越靜牠就越靜。到最後,你的腳步像貓呼吸也像貓,整個屋子彷彿沒有了人。此刻,兩個靈魂穿梭著沒有交談,你在牠眼裡看到自己:一種小心翼翼、冷眼看鳥,想吃又吃不到,耐人咀嚼的焦慮。
最後瑟縮成正午時分陽光烈焰的一抹細長眼睛。
08
〈請留意月台空隙〉 浮海
日出來臨前
她正歷經一輪枯萎
那段日子
她經常分神
徘徊在兩條並行軌道之間
後來才發現
漫漫軌道都朝同一方向
人潮繼續向著壞掉的電梯上溯
只有她執迷於腳下的夜祭
行走的人沒能覺察
所有光
都長有一雙漆黑的曈孔
「請留意月台空隙」
即使廣播輪迴
踏出車廂的那刻
她依然獨自墮進了
那道因日子被撕毀而留下的裂縫
一株植物落戶黑暗
會利用寂寞進行光合作用
暴雨次晨,秋泥沁送
傳聞月台的傷痕
也總在日出之際
忽然癒合
09
〈鏡子〉 柏森
陪著你走一半的路
分離來得很短暫,在這之間
所有都是屬於一半的
幻想:愛我們的神
將我們拆成兩塊,已然誕生的正是
渴望地追逐
時間的肌膚
發皺,每當我深思
擁有的只是回聲
回聲,有它昏柔的慰藉
否則,我們如何看待
日與夜
陸上的霧升湧
不論我們走到哪兒,僅僅
抬頭才能看見
凌晨
那片無可形容的天空底
轉瞬消逝的
此和彼
白色星叢
照耀著,眾多念頭
被無限傳遞
夜的盡頭很深
我仍然想念著你
10
〈論依附〉 陳家朗
樹的左手提著的是一串
會腐朽,綠色的葡萄,右手
則是舉得高高的
銀河,一整串的永恆,巨大星星。而孤獨
是我們提不起的
腳下的影子,無法
使它站立,而與自己結伴
我們害怕失去
像影子害怕失去連繫而死纏著身體
且夜晚時,當它坐大,緊緊
抱住整個世界不放
月光僅僅是它懷抱的缺口。它的存在
需要肉身或是依附著
依附著燈柱、汽車
大樓一如我們都依賴住永恆
來超越這一切
將會腐朽的擁有。然而
惟想及人也可以像是那樣
有一次,我們手牽著手,不是死結般糾纏
牽著的手隨時可以
鬆開,一如行走到一面
漂亮的積水時,那倒映,伴隨的影子的脫離
便使我們,得以認清了自己,日月
都是發光的石磨,研磨著
人的臉龐,一種趨向:讓人在無光
而必須回到黑暗的時候也能
因著曾經的磨礪那質地
攏聚的光點微微地,被照亮
老的面容,磨過的痕跡都能給予在水窪的
波紋中,迷失的蜻蜓,一條條確切的軌道啊⋯⋯
就像落葉成為了風
縫補萬物的指引,就像這樣的落葉
脫離了腐朽,與永恆
之間的擺盪而記起了自己
那輪廓,我們再也不需要
緊捉著對方以從眼睛中
辨識,辨識出自己直到那張臉以淚
破裂——而如今像雲的影子
都知道自己作為
某人的遮掩,而獨立於雲的本身卻竟又
相互連繫著,最美的
情人關係。牽手時,當影子交織成美麗漆黑的織錦
我們安然地,放開手:風
就成了千萬條繩子
穿過毛孔,以一種不強纏著甚麼的力度將我們
串成了一線。若此刻,一隻鳥飛過在空氣中
在水面,在樹葉的、星星之間的孔隙在我們影子
邊緣,除卻了依附
穿織起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