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不存在「怎麼說都可以」的話語
──「我本來說話就不好聽,又不是故意的,為什麼你要往心裡去?」
這是在我新書上市之後,其他出版社編輯傳訊息給我時發生的事。當時我們正在商議下一篇書稿,討論結束後順道聊起近況,他傳來了一句:「新書出版了嘛,真是恭喜!」收到這則訊息後,下一則訊息立刻緊接著跳出來:「天啊!不是『嘛』,是『耶』~新書出版了耶,真是恭喜!」
我跟這位編輯認識很久了,所以其實並沒有誤會,不過對方可能擔心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諷刺:「你還在其他出版社出了書啊!」於是急忙修正之後重新傳來。
我笑著回覆:「原來差一個字意思差這麼多,哈哈~」讓對方知道我並沒有在意此事。因為擔心誤解而驚慌失措的編輯,傳來冒一堆冷汗的表情符號。就像這樣,光是一個結尾的語助詞,整句話的語氣就變得完全不一樣。
明明是一樣的話,卻又是不一樣的話。
和別人對話的時候,有兩種狀況會讓我非常生氣。一種是話語中充滿攻擊性,讓對方受傷後又無辜地說:「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心裡不是那樣想的。」另一種是在需要好好表達感謝或歉意時吞吞吐吐、隨意敷衍。
「傲嬌」這個源於日文的單字盛行後,成了電視劇中男主角充滿魅力的性格特徵。雖然外表冷漠高傲,內心卻不斷擔心女主角,並在背後默默給予照顧。這種欲擒故縱、讓人心跳加速的角色,在戲劇中令人嚮往,但如果出現在現實生活中,多半是個不討喜的麻煩人物。我喜歡直率又溫柔的人。
有一種海裡的魚叫「明太魚」。稱呼其幼魚時,不是叫明太魚, 而是「努加里」。沒有經過冷凍或乾燥的新鮮明太魚稱為「生太」,冷凍過之後稱為「凍太」, 曬得半乾叫「叩多里」,曬到完全乾透叫「北魚」。另外,如果是冬季放在寒風中反覆結凍再融化的稱為「黃太」。萬一製作黃太時天氣回暖、魚的顏色變黑,就稱作「墨太」;相反地,如果是在低溫下完全乾透、顏色呈現白色的話就是「白太」。更有趣的是,隨著捕撈方法的不同,名字也會出現變化。用魚竿釣上來的是「釣太」,用漁網捕撈上來的叫做「網太」。
明太魚的名字五花八門,是因為以前不像現在有先進的冷藏保存設備,所以魚的狀態會隨著捕撈那一年的氣候或保存環境出現變化。因此,根據商品的味道和顏色等,分別取了不一樣的名字。但我想說的是,如果連魚的名字都會因為特徵不同而如此多變,人們想要傳達給他人的意思,當然也會因為從嘴裡說出的話不同而有天壤之別。
說話溫柔並不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是努力而來的,是經過刻苦磨練才能造就的結果。能夠在日常生活中輕易脫口說出溫暖話語的人,是因為他付出的努力已經滲入骨髓,成為下意識的慣性。從人們口中說出來的話語,是為了維持關係而付出的行動,因此所謂的「言語」,就像用耳朵聆聽那個人的誠意一樣。
我十分討厭有人抱持著「我本來說話就不好聽」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也討厭有人推卸責任,說著:「你明明知道我心裡不是這樣想」,更討厭有人惡人先告狀,反問:「我又沒有那個意思,為什麼你要聽成那樣?」
人與人對話時,在相同場景下可以選擇的詞彙有數十種、數百種。我們應該要選擇其中最溫柔、最溫暖的語句來說,因為這世界上不存在「怎麼說都可以」的話語。不能因為彼此的關係親近就隨便說話、口不擇言。希望我們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能滿載真心,為了不傷害到對方而努力。
那個人說的話,是禮物還是垃圾?
──「身邊的人常常說出不中聽的話,但你可以決定你要有什麼感受,因為你的心是屬於你的。」
我有一位朋友G,他人很好,就是講話不好聽。如果他光明正大攻擊我,那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反擊,但他就像走鋼索一樣有驚無險踩在邊緣上,要是我一不小心被激怒,反而會被認為是太敏感。雖然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只有我才會因為G的話受傷,不過又覺得問其他朋友這個問題,好像是在背後說他閒話,因此我從來沒問過。每次跟他聚餐回家的路上,心裡的不舒服總是揮之不去,所以後來只要有G在的場合我越來越少參加。以前我都是主要發起人,後來就開始找各種藉口逃避聚餐;原本在群組裡都是由我負責活絡氣氛,但現在也慢慢變安靜,其他朋友似乎都察覺到了這點。因為除了G以外,我的其他朋友都是溫柔又觀察力敏銳的類型。
「你是因為G才這樣吧?」朋友J也是時常聚餐的成員之一,某天他私底下傳訊息問我。如果我回答「對啊!」似乎坦率過了頭,但如果回答「不是」,接下來又說不出其他理由。「也不能這樣說啦,應該說我的個性跟大家比較不一樣~你也知道嘛!我不是那種可以包容所有人的圓融個性。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稍微轉個彎說話,也希望大家不要再要求我出席。
J立刻回覆:「其實大家都沒那麼喜歡G。可能因為最近被他盯上的是你,才這麼過分吧!他以前也曾這樣對我。」雖然我也感受得到他對其他朋友沒什麼禮貌,但大家都一副「這沒什麼」的樣子,嘻嘻哈哈帶過。所以每次聚餐我都很懷疑:是不是只有我跟這群人不合?只有我覺得他的行為讓人不舒服嗎?⋯⋯可能是我跟大家不一樣吧⋯⋯
「妳知道他為什麼對妳特別過分嗎?因為只有妳會搭理他。換個角度來說,只有妳把他當朋友,我們都直接不理他。放著吧!別管他。他到後來撐不住就會自己放棄。」
印度知名的瑜伽大師薩古魯Sadhguru在某次演講中說:「生氣是你的感受。你感到生氣的那件事並不是你引起的,但是你卻覺得生氣。你喜歡生氣嗎?你很討厭啊!那為什麼討厭還是要生氣呢?(笑)身邊的人常常說出不中聽的話,但你可以決定你要有什麼感受,因為你的心是屬於你的。你心裡應該只發生自己希望發生的事情,但你卻讓對方來決定你的心。那明明是你的心。我要感受到什麼樣的情緒,應該由我自己決定。假如你可以在面對同樣的情況時,決定自己感受,難道你還會選擇憤怒嗎?還是你會選擇開心呢?」
字典裡「主人」這個詞的意思是:「擁有某個對象或物品主權的人」。我的內心、我的想法、我的心情、我的表情、我的一天,我所有東西的主人,應該都是我自己。然而實際上在發生狀況時,我們卻總是讓出主導權,使對方掌控我們。
當對方說出無禮的話時,我們只需要「哼」的一聲無視;當對方做出荒謬的舉動時,我們也只要說一句「在幹嘛?」然後略過就行了,可是我們卻把那些垃圾當成神主牌一樣抱著它、珍惜它。別人贈送的禮物可以放在心上,但別人丟過來的垃圾就應該丟掉;然而,我們卻把禮物堆在角落、把垃圾放在心上。
當別人或情緒牽動你的時候,不要當成拔河比賽一樣拚個你死我活,最聰明的做法是當場丟下繩子。抱持著「OK!你的人生是你的,我的人生是我的!」這種心態,放下握著繩子的手,這樣一來,往後倒的反而會是對面的人。
當別人無禮對待你時,就說「唉唷,這是垃圾!」然後丟掉吧。何必勉強自己觀察已經發臭的垃圾,邊拆邊想:「是我的錯嗎?」、「是我的問題嗎?」、「我要改變嗎?」垃圾,就只是垃圾。
我心目中真正的大人
──「那些微小的善意,最終還是會回到我自己、我的家人,和我周圍的人身上。」
我的第一份打工是在烤肉店。烤肉店從下午四點開始營業,我上的是三點上班、九點多下班的晚班時間。在當時的員工當中,我是最晚進來的菜鳥。有一次在店裡最忙碌的尖峰時刻,有人點餐點錯了。客人點的是原味排骨,卻不小心寫成調味排骨。因為店裡的點餐方式是用手寫,如果不是本人就不會知道犯錯的是誰。一起工作的工讀生包含我在內共有四個人,但老闆娘和廚房阿姨都篤定認為是我,對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儘管那時餐廳非常嘈雜,可是她們訓斥我的聲音還是響徹了整間餐廳,餐廳裡的其他工讀生也頻頻看向我。那張訂單並不是我接的,而且也沒辦法知道是誰,為什麼她們能夠斷定是我犯的錯呢?是因為我比較好欺負嗎?我委屈到幾乎快落下淚來,但要是我再多加解釋一定會延長這場紛爭,因此我只是低頭默默聽著。
現在回想起來不是什麼大事,然而對於小小年紀第一次進入社會的我來說,這絕對不算是小事。太過丟臉,也太傷自尊心了。後來我就這樣在精神崩潰的狀況下繼續工作,結果一不小心灑出湯汁、濺到了客人掛在椅子上的針織外套。雖然我立刻穩住重心,湯汁只是稍微溢出來,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客人面前犯錯,當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臉色發白、低著頭不斷道歉,也表示會付洗衣費給他。我做好心理準備,不管他用多大的聲音罵我、我都會一概承受,視線默默盯著地面。
那位客人的聲音卻非常溫和:「只是稍微沾到而已啊!這種程度只要用洗衣機洗一下就乾淨了,沒關係的。」吃飯吃到一半,衣服被服務生失手噴到髒汙,任誰心情都不可能好。即使對方說沒關係也不會真的沒關係。我覺得只要再多說幾次對方就會接受我的提議,於是一再表示會賠償他洗衣費,不過客人一直拒絕,最終在相持不下的拉鋸戰中獲得了勝利。
那位客人要離開的時候,我比其他工讀生更快站出來幫他結帳,因為我想要再次向他道歉。拿著客人結帳的卡片時,我低頭道歉說真的很對不起,那位客人從錢包裡拿出一萬韓圜(約台幣三百元)遞給我。
「我學生時期在外面打工的時候也經常犯錯,常常被罵。本來這個年紀就是容易犯錯的年紀,所以別放在心上,回家的路上買杯飲料吧!」
明明是我冒冒失失犯了錯、造成對方的麻煩,卻反而得到了安慰。我心裡太過愧疚而無法接下,結果客人把錢放在收銀台旁邊就走了。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把那張紙鈔放入口袋,對著那位客人離開的背影鞠躬致意。
打工結束之後,我回到家準備把穿過的衣服放進洗衣機洗,掏了掏口袋發現剛才收到的那張一萬韓圜紙鈔。我的眼淚瞬間掉了下來。分明不是我的錯,在公眾場合丟臉的卻是我,這讓我非常氣憤,也下定決心絕對不能犯錯,結果卻又馬上把湯汁噴濺到客人的衣服上。我本來以為那一天的一切都毀了,可是因為那張一萬韓圜,我又萌生了要更加努力的想法。以後如果有店員失手在我面前犯了錯,我也想要成為那一個,不仗著顧客身分訓斥對方,反而安慰他、告訴他「沒關係」的客人。雖然烤肉店老闆的態度讓我留下了不好的記憶,不過幸好有那位客人,在我人生中第一次的打工經驗中留下了溫暖的回憶。
1961年,史丹佛大學的心理系教授愛伯特‧班杜拉Albert Bandura發表了一篇「觀察學習Observational learning」的研究。觀察學習是指觀察他人的行為、以及觀察他人做出該行為時獲得的報酬或懲罰並從中學習,之後在遇到類似情況時再現並模仿相同行為的理論。例如,有個學生撿起掉落在走廊上的垃圾,老師看到後稱讚了他。其他同學觀察到這名學生撿起垃圾後受到了稱讚,因此他們現在經過走廊看到垃圾時會主動撿起來,不再像從前一樣視而不見。
我不小心把湯灑到了客人的衣服上,這的確是我的過失。而且以客人的立場來說也是百分之百值得生氣的狀況,客人卻選擇寬容以待。親身經歷了這個情況的我學到了不同的價值觀:「那樣真的是很帥氣的大人啊!面對不成熟的人犯下的失誤,我也要更寬容面對。」跟我一起工作的其他工讀生們也紛紛感嘆:「原來還有這樣的客人啊!他好像才是真正懂得如何花錢的人。」後來烤肉店的老闆聽到那位客人向我說的話,可能覺得對我有點抱歉,第二天在餐廳開門之前幫我做了一碗冷麵。
一個人能夠改變六個人,在社會上的我們全都被看不見的緣分緊緊聯繫著。儘管今天是別人在我面前犯了錯,可是反過來說,我也隨時有可能在別人面前犯錯。可以說是莫比烏斯環1吧?雖然我沒辦法做到每時每刻都活得像聖賢一樣,不過每當想起我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時候」,惻隱之心就會油然而生。
書中出現的偉人、為國爭光的選手、在危機時刻登場的英雄⋯⋯舉世聞名的人多之又多,然而真正改變我人生價值觀的卻是那位客人。他在我身處懸崖邊緣、快要墜落時握住了我的手,是我的貴人。
假如我確實了解一句話可以改變某人的人生,無論是變好還是變壞,那麼我是不是能成為,在別人犯下不成熟的錯誤時依然淡然處之的、真正的「大人」呢?我想到的是,我自己、我的朋友、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孩子、我的孫子,我身邊所有的人往後都可能會犯錯。這不是可以獨自一人生活的世界,所以我們活得更寬容一點吧!那些微小的善意,最終還是會回到我自己、我的家人,和我周圍的人身上。
有這樣的自己,也有那樣的自己
──「當我出來到柵欄外面,那些曾經痛苦的感受就像假的一樣,立刻都無所謂了。」
朋友K在職場上碰到霸凌的狀況。先前K常常一手包辦公司裡很棘手、難處理的工作,所以在同事之間總是備受稱讚。我問他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才發現他被捲入了公司內部的政治鬥爭。K所屬部門的部長跳槽到其他公司的同時,把一起共事的職員也帶走了。本來K也想順勢跟著離職,不過關係很好的另一位部長卻表示:「這樣太不合情理了。」「我幫你做人事上的調整,讓你去想去的部門、負責想要的職務內容吧!」如此慰留了他。K聽到這段話後便心軟,決定繼續留在原公司。
這樣的安排看起來似乎一切順利,然而K很快就感受到某些地方出了錯。從公司的立場來看,肯定不會對突然空出很多職缺的部門有好感。偏偏在那個部門裡留下來的又只有K一個人,於是所有的箭矢全都射到了K身上。一些毫無根據的謠言被誇大,傳得像事實一樣;他們說K原本也想一起逃跑,是能力不足才被獨留下來。大家沒辦法對已經離職、跳槽到其他公司的人再多說什麼,於是把所有責任推到K身上。
部門裡新加入的職員也很忌諱跟謠言纏身的K相處,部長更直接擺明:「教他做事有什麼用,反正他都要去別的地方了。」對他充滿不信任,不願意把重要的工作交給他。一夜之間K淪落到眾叛親離的地步。K為了克服這些難關,不僅站出來擔起別人嫌麻煩的事情,還表示自己願意加班到很晚、為團隊犧牲奉獻。但是大家的偏見已經根深蒂固,他所付出的努力也淪為虛偽做作。
K在公司吃了一個月的苦頭,人們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沒有絲毫改變。K意識到,當人們已經戴上了有色的眼鏡,即便再努力也不可能動搖了,於是他決定認分在痛苦中生活。儘管別人在他背後說閒話、儘管只能接到沒人要的爛攤子、儘管明顯被排擠到不通知他開會、儘管明目張膽對他說出鄙視的話,他在公司裡還是什麼都做不了,所以他選擇成為大家的情緒垃圾桶。之前K每天下班的時候都會傳訊息向我吐苦水,不過自從他決心放棄後,就再也沒有因為公司的事聯絡過我。即使我出於擔心問候他,他也只回我一些客套的答覆。
心理學家馬汀‧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所提出的「習得性無助Learned helplessness」現象,是指當一個人曾經努力嘗試過,卻仍然無法改變困境時,往後即使出現有可能避開或克服困境的機會,也會不願意從那裡脫離出來,直接選擇放棄。
心理學家唐納德‧廣戶Donald Hiroto也曾以這個現象為基礎進行過實驗。他讓A組和B組的人聽一種難受的噪音。A組的人只要按下按鈕、噪音就會停止,而B組無論做什麼都無法關閉噪音。接著再加入沒有事先聽過噪音的C組,同時讓A、B、C三組受測者聆聽噪音。這時A組和C組的人會努力想辦法擺脫噪音的干擾,但B組的人卻只是一直承受著噪音、讓自己暴露在痛苦中。就像這樣,即使付出再多努力也無法改變現況的經驗,會讓人學習到「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