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地震受傷記,2010.8.12〉(節選)
受困與脫困
1月12日上午,我去海地總統府,向蒲雷華總統(René Préval)報告我要離任的事。總統表示尊重我國政府的決定,並對繼任人選表示歡迎。下午,陪我去見總統的同事,已經把電報稿寫好,準備把經過情形報回外交部。電報還沒來得及發出去,地震就發生了,時間是四點五十幾分。
地震發生時,我剛從電務同仁辦公室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才一進門,屋子就開始搖晃,我第一個念頭是:這是怎麼回事?念頭剛剛閃過,屋子已經搖得更加劇烈。轟隆一聲,書櫃上的電視機被震動得掉到地面,我大吃一驚,心想,大概是土石流造成地層下陷,這屋子要垮了。第三個念頭是:我該怎麼應變?是不是找個安全角落或屏障?這第三個念頭才閃過,嘩啦一下,腳下不穩,我已經身陷瓦礫碎石當中。當屋子劇烈搖晃,我想要應變時,已經來不及了,牆壁和天花板都倒下來,把我夾在瓦礫碎石當中。我估計從屋子搖晃,到牆壁倒塌,大約五秒鐘。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從頭到腳都被卡住,只有左臂可以活動。有一片比較完整的水泥板,從我右上方斜向左邊,造成一點空間。就靠著這小小的空間,我才能夠呼吸。
我試著移動身體,結果,頭部可以轉動一點點。右肩,右臂被卡住不能動。胸背周圍都是礫石,腰部左邊透空,右邊靠著礫石,也不能移動。最慘的是兩條腿,不但被瓦礫碎石緊緊包夾,而且是扭曲的姿勢,難受極了。我試著用盡全力移動雙腿,但是他們就像石中劍一樣,在石頭當中絲毫不動。
幾分鐘之後,兩腿開始發麻。我想,兩腿發麻失去知覺,後果可能非常嚴重,所以不斷用左手刺激左腿上端。為什麼是左腿上端?因為其他部位全在礫石當中,根本碰不到。
地震發生時,天還沒有黑。我在瓦礫中四處張望,發現上下左右都是礫石,沒有通路,只有左下方有一點亮光,心想那是唯一的通路,應該設法從那裡爬出去。但是當我用盡氣力,仍然無法移動身體時,只好告訴自己,自救已經不可能了,等待外人救援吧!
過了不久,天色變暗,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我想到曾經聽說有人在瓦礫中以手機求援因而獲救,於是掏出掛在左邊腰帶上的手機,想要對外聯絡。可是打開手機,卻毫無訊號,大概是手機被打壞了。
地震當時,大使館內一名清潔工Fénias,正在我辦公室門外打掃,閃躲不及,也被壓在瓦礫之中。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嚇壞了,大聲呼救。我知道在等待救援時,保持體力非常重要,立刻叫他名字,安慰他,讓他安靜下來。
他說他無法動彈,我告訴他我也一樣。他說我們會死,我說不會,因為已經有人去求援,不久就會有人來救我們出去。他問我要等多久,我說五分鐘吧。他居然說太久了。我只好繼續安慰他,要他專心祈禱,不要再講話,在這個時候,保持體力,避免流失水分最重要。他居然把我的話聽進去了,真的安靜下來,嘴裡一直唸著Jadi, Jadi!(當地土語,就是上帝的意思)。
我當時並不害怕,但是兩腿姿勢扭曲,被礫石緊緊擠壓,動彈不得,而且愈來愈麻,難受的程度難以形容,每一分秒所受的煎熬不斷累積,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當時唯一能做的,也是不得不做的,就是設法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於是我一邊唸佛號,一邊用唯一能動的左手,不斷地撥動身旁的砂石。
起初我還想藉此把兩腿抽出來,後來發覺下半身周圍都是大塊礫石,而且相互卡位,光靠我一隻左手,根本無法移動它們。但是當我用左手撥動砂石時,注意力就在左手,時間一分一秒比較容易過去。這個動作雖然對於脫困於事無補,但左手一停,痛苦的感覺立刻衝上來。於是我不停地撥動,累了,就暫停一下;熬不住了,就繼續撥。在被困的六個小時裡,前面五個半小時,就是靠著口唸佛號,手撥砂石,一分一秒地度過。
我當時也曾經想到:兩年前被政府派來這裡工作,會不會就這樣死在這裡?我想應該不會,因為完全沒有這種感覺,而且我始終有信心,認為自己一定會被救出來。只是兩腿被困發麻,就算人被救出來,兩腿也可能報廢,從此要坐輪椅。接著又想,只要還能活著,坐輪椅就坐輪椅吧,自認倒楣吧。想到這裡,似乎有了最壞的打算,就不再東想西想了,只是一心希望早些脫困。
我回到台灣後,許多朋友最想知道的,就是我在被困的六個小時裡,我在想些什麼?現在回想起來,好像當時也沒有想什麼特別的事。起初是想想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想:身處這種困境,應該怎麼應變,應該怎麼脫困。我認為四周都是瓦礫土石,應該從上方把我們救出來,可是沒有辦法告訴外面的人。我也想到會不會死,最後是一心盼望外面的救援人員動作快一點,因為被困在下面實在太痛苦。
第一次大震後,我們已經身陷礫石當中。接著又有幾次餘震,把礫石愈搖愈緊,也使我們賴以呼吸的空間變小,每次餘震,Fénias都嚇得大叫,我也很怕礫石繼續擠壓我們,所以用左手拿幾個石塊,去撐住石板的幾個懸空處。所幸餘震沒有把礫石空間填滿,否則等不到別人來救援,我們早已悶死了。
同樣被困的齊公使王德事後告訴我,餘震也使壓住他的石塊不斷向他擠壓,如果救援人員再晚幾分鐘才挖到他,他恐怕已經氣絕了。
地震後不久,我聽到同事溫啟甫在外面叫我和齊公使,我們分別回應。他們說,已經請人去求援了。我希望他們趕快採取行動,因為我們在跟時間賽跑。
當救援人員開始挖掘時,我旁邊的清潔工一再要求不要忘記他,他認為救援人員一定先救大使,很可能就放棄他了。我非常同情他的處境,一再向他保證一定救他出來。這位清潔工在我之後被救出,可是因為被壓太久,雖然保住生命,但手腳傷勢到我離任時都還沒有復原。
天黑之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有人在挖掘的聲音,也聽到陳祕書明杰的聲音。他說已經找人來幫忙挖了,要我們再忍耐一下。我想,大概可以獲救了,只是希望能夠早一點出來,因為被埋在瓦礫堆中的感覺非常不好。
我呼吸時,聞到全是砂石的氣味,身體四周都是破碎的建材,人也被包夾得動彈不得,而且眼前一片漆黑。那種氣氛跟感覺,無法形容。要不是同仁在外面不時地對我信心喊話,那種孤寂的感覺,只會加深自己的痛苦。
事後我聽內人說,當時天昏地暗,沒有燈光,他們只好用汽車大燈對著瓦礫堆照明,進行挖掘。大使館的司機James帶頭,從使館房屋腰部開始挖,想用挖隧道的方式把我們救出來,後來發現有許多大塊礫石及水泥板,人力無法清除,不得不放棄。
這時,大使館請的安全人員Gary建議從屋頂開挖,結果非常順利,因為我們都在二樓,頂上只是天花板和屋頂,都是鐵皮或木板之類的輕建材,用人力就可以搬動。雖然清除夾住我們的礫石要費一番功夫,但搬開上方的障礙後,擴大了我們的呼吸空間,拉近了我們和外面同仁的距離,那種死裡逃生,重見天空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我聽見外面挖掘的聲音,時斷時續,情緒也隨之起伏。
剛開始,只聽到聲音,沒有感到有什麼實際的變化。過了很久,有人問我是否看到亮光,我說沒有,他們又繼續挖。幾次之後,終於看到微弱的光,那是希望之光,我興奮地回答說:「看到了!看到了!」挖掘的人也受到鼓舞,動作立刻加速。
漸漸地,我感覺到附近的礫石在鬆動,表示被挖掘的礫石跟我有些關聯,挖掘的人應該離我不遠了。他們繼續地挖,亮光越來越強。終於,我直接看到了發亮的手電筒,外面的同仁也興奮地大叫:「看到大使了!看到大使了!」
過了不久,有一隻手從上方伸下來握住我的左手,那是Gary。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真的獲救了。那時大約是晚上十一點鐘左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