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湖
「蝴蝶依舊狂戀著花,你卻錯過我的年華,錯過我轉世的臉頰,你還愛我嗎?我等你㇐句話……」
嘹亮的聲線貼著波光粼粼的西湖蕩漾,彷彿蛇㇐樣迅速向前游去。
㇐群二十多歲的年輕學子們沿著蜿蜒曲折的「⾧橋」魚貫前行,他們正要前往另㇐端的「夕景亭」,準備欣賞知名的西湖十景其中的「雷峯夕照」與「斷橋殘雪」。昨夜留下的殘雪使得一行人步履緩慢。聽到歌聲,㇐些人不禁好奇的停下腳步,回頭尋找聲音來源。「怎麼啦同學?忽然唱起歌來,這麼好興致。」走在後方的領隊滿臉笑容的上前詢問。「沒有啦……,暖身㇐下。」
發覺自己唱得有點忘我,青年眨眨眼,不好意思的回答。只見他的動作有些僵硬,把防風外套的拉鍊往上拉滿,也調整了㇐下口罩的位置。
「欸,許勇誠,你小時候不是住過山上?怎麼還怕冷?」
㇐旁的同學小林也維持雙手插在口袋裡的姿勢,只微微用手臂跟他擊肘算是招呼。「就算在我們山上,冬天也不常下雪阿……。」勇誠咕噥著。
朋友們總是看他的臉孔就自行想像部落生活的狀況,令他有點無奈。其實他也只有兒時的寒暑假⾧住過,或許山區的深處常下雪也不㇐定。
倒是許多同學生平沒見過雪,興奮的對著眼前㇐片夢境般的銀白色世界不停拍照。「你看他們,可不怕冷呢!」
小林用下巴示意前方相摟著拍照的情侶,以及在冰天雪地中擺出宛如網美照漂亮姿勢的女
生們。
「哪像我們這些單身狗……,看了都從心底冷起來喔!」
勇誠看了他㇐眼,淡淡地說:「你沒帶暖暖包喔?要給你㇐個嗎?」
「拜託,你也太實際了吧!」小林故作俏皮的對他擠眉弄眼,「你剛剛不是在唱『千年之戀』?
該不會是在雷峰塔看了白蛇的故事,忽然想唱這種老歌吧?」
許勇誠沒有回答,只跟著其他同學繼續走向夕景亭,飛簷的亭子像戴著雪白尖帽的修行人,與對面山上層層疊雪,像座雪花蛋糕般的雷峰塔相望著。
小小的亭子無法容納所有訪客,不少同學仍停留在橋上。在這種寒風刺骨的冬天,安排臨水的行程根本是自討苦吃,但既然這㇐趟難得來到山明水秀的蘇杭,不把握遊覽的機會也說不過去。
安排在寒假的畢業旅行,可以的話勇誠肯定選擇熱情洋溢的海島,就像大學的時候㇐樣。雖然原居地高雄的天氣四季如夏,換個涼爽的旅遊景點或許比較有趣,但現在這種冷到結霜的溫度,對生⾧在熱帶的勇誠來說實在很難適應。
這屆藥學院研究所的同學們很認真,旅行也不忘學習,主辦的系學會計畫參訪滬杭兩地綿密發達的西藥與中藥體系,因此請旅行社量身打造了這趟行程。出發前似乎聽說中國的武漢市有不明病症發生,行前說明會並沒有特別宣布,但即將出發的前幾天,老師特別要求大家備好口罩作為防護,這時剛好成了最佳的保暖配備,只見每位同學都戴上了口罩,㇐眼看過去反而很容易認出誰是團員。
站在亭子中央的導遊開始講起梁三伯與祝英台在此十八相送的傳說,以及大家口中的夕陽映照會是如何的金光燦爛。不過此刻的溫度低到勇誠感覺自己的腦子已經結凍,看了好㇐會兒也想像不出那是怎樣的景致。眼前「斷橋殘雪」的景色當真是絕美朦朧,有種水墨畫般的詩意。「看似已斷,實則相連」嗎?勇誠想著,發呆似的凝視眼前的風景,凜冽空氣中透著灰藍色的
天光,這種天氣不可能看得到「雷鋒夕照」吧?同學們大概也不再期待看見夕陽,拍完照的興
奮感降低後開始感覺冷了起來,紛紛擠到㇐起,討論前㇐站參觀雷峰塔園區的情況。「妳剛才有去看那個木雕壁畫嗎?」
「有阿,我覺得蠻壯觀的!特別是水淹金山寺那段好生動。」
「沒錯,比起大殿裡金碧輝煌的佛像,我覺得那㇐區更好看。」
導遊看大家似乎對白蛇的故事更有興趣,立刻轉移了話題。
「你們知道白蛇傳的故事嗎?」
「以前電視上有演過,有時候端午節還會重播。」
「我還有看過戶外的歌仔戲版本,水淹金山寺那段會有消防車灑水做特效,超有臨場感!」「這次來玩我才知道原來金山寺和雷峰塔不在同㇐個地方耶。」
看同學們熱衷討論,當地導遊也覺得十分有趣,提出了另㇐個觀點:「那你們知道雷峰塔最初興建的由來,是五代十國時期㇐個吳越國王為了紀念他的皇妃而建的嗎?」「哇!那不就像泰姬瑪哈陵?好浪漫啊!」這下果然引起女同學們的興趣。㇐旁的男同學則是拿起手機開始查詢,「不過也有人說是為了皇妃生子慶功興建的。」「這裡是說…那個吳越王是虔誠佛教徒,砸下重金買了釋迦摩尼佛的頭髮舍利,為了保護舍利和佛經不被戰亂破壞才蓋的塔。」
「這個聽起來好像比較合理。」男同學們另闢㇐路討論了起來。
「給你們這樣㇐講,本來很浪漫的故事都變無聊了啦!」女同學們好像不怎麼贊成。「怎麼會呢?我們都是科學人,要有研究精神阿。」
「聽故事的時候就不要說這些了嘛,不然誰不知道雷峰塔底下根本沒有白蛇阿……。」
㇐位女同學皺著眉,輕輕掙脫男朋友本來摟著自己肩膀的手。
「傳說白蛇是因為愛上人類而觸犯天條,當時還懷有身孕,所以法海才用法器把它鎮壓在雷峰塔下。」導遊適時出聲,補充說明故事的細節。
「好慘喔!人妖殊途所以被當作孽緣,愛的結晶反倒成了犯罪證據呢。」「就算㇐時體力不支被鎮壓,也可以養好精神東山再起吧?」
「也許她㇐開始就認為無法逃脫吧?不是有個心理學實驗說:如果從小把小象栓在木樁上,就算牠⾧成大象變得有力氣了,也不會想再嘗試掙脫繩子嗎?」
「是這樣嗎?白蛇修練千年的道行也不是普通等級,為㇐個渣男這麼落魄也太虧了。」
「你覺得許仙是渣男喔?」反倒是㇐位女同學出聲發問。
「當然是阿,他拋棄太太的速度這麼快,白蛇根本是直接被分手吧?」
「比起剛才導遊講的梁祝十八相送,你不覺得許仙顯得很無情嗎?㇐聽法海說太太是千年蛇精,就跟著別人出家去了。」
「話不能這樣說,誰知道枕邊人是妖怪都會怕呀。」
「而且他真的看過白娘子變成蛇的樣子,與其說是狠心不如說是嚇到了吧。」
「再怎麼說他都是靠著白蛇的幫忙才發達起來,結果到手後就拋棄㇐起打拼的太太,這不
是詐騙集團嗎?」
導遊笑了笑:「以前有㇐段說書的詞文講:『情磨人,恩囚人』,白蛇因為前世被許仙救過,所以就算今世辜負了她,白娘子也不會跟許仙計較的。她會留在這裡也是㇐種懷念吧。」
「這是什麼自古以來的牽絆阿?實在不懂這種邏輯。」
「就算這㇐世不計較好了,過完這輩子也互不相欠了吧?許仙早就死了,法海和尚應該更早就往生了,她不可能㇐直守在原地。」
「對阿,說不定當時法海根本沒有成功抓到白娘子,他只是自己對外這樣宣稱的。」
「有可能耶!這樣㇐說他馬上就變成地方英雄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法海當時還要特別對雷峰塔下咒語:『若要雷峰塔倒,除非西湖水乾。』算是加強版的宣傳吧?」
「不過我覺得導遊講的也有道理耶。」另㇐位女同學發言,「說不定白娘子真的放不下對許仙的感情,才不肯離開雷峰塔,人們同情她的癡情而㇐直流傳她的故事。」「說不定覺得她還是有法力喔,我看雷峰塔那邊有很多遊客丟錢當許願池呢!」「有可能耶,不然台灣也有白蛇廟和流傳的故事,這些傳說總不會都是偶然吧?」「可是原版的雷峰塔早就燒掉了,底下的基座也是倒塌重建的,真有妖精的話早就跑了。」「傳說中她不是和許仙生了㇐個孩子嗎?」
「好像有耶,那位是不是後來得了狀元,還到雷峰塔跟他母親重逢呀?」「哦?那白蛇應該是跟她孩子團聚了吧?應該也不在了。」
大家還在熱烈討論時,成片的烏雲已聚集到湖面上,冷不防下起雨來,雨勢雖然不大,但
在這種刺骨的寒風中堪比酷刑,原本興致勃勃的同學們這下突然手忙腳亂起來。「唉呀!怎麼這樣?下雪的時候竟然也會下雨啊?」
「這亭子太小了躲不下,我們趕快跑回前面商店街躲雨吧!」
許勇誠還站在亭子入口,㇐下子看到㇐大群同學往反方向衝往⾧橋,連忙閃到㇐邊,讓路給他們過。人潮離開後,勇誠走進夕景亭,卸下背包想拿出折傘和護目鏡,下雨之後刮起的風,令他覺得有點想落淚。
稍早同學們的對話他覺得挺有意思,卻只是站在㇐旁聽著沒有插話,他㇐向喜歡客觀蒐集各種訊息,在腦中排列組合㇐番。此時看著亭外的雨景,聽雨滴敲打在亭子上、湖面上的清脆聲響。方才嘈雜熱鬧的人聲早已遠去,背景如同白噪音般的雨聲,反而使夕景亭內格外寧靜。想著稍早被熱烈討論的故事,勇誠不自覺地哼起了㇐首歌:“Ihavediedeverydaywaitingforyou.Darling,don'tbeafraid,Ihavelovedyouforathousandyears,I'llloveyouforathousandmore.”
帶起護目鏡,低頭準備鬆開雨傘褶面的時候,在微微起霧的鏡面邊緣,他的眼角餘光瞥見㇐抹影子。他驀然轉頭,亭外的景色㇐片花白,寒風中有些水珠還化作了冰晶,隨風飄散,彷彿帶著柔焦的背景中,他看見亭柱旁㇐位女生靠著圍欄,望著細雨落下的西湖。勇誠瞇起眼,年紀看起來像是自家同學沒錯,只見她穿著白色連帽毛呢⾧外套,烏黑的秀髮垂落在衣襟上,襯得㇐身粉白色的裝束更加明亮,在銀白背景的圍繞之下,卻顯得輪廓鮮明,如同畫裡佇立的人,在畫師光源的安排之下,讓觀者的眼光全聚焦在她的身上。勇誠不禁看得出神。
呆了㇐會兒,勇誠才忽然想起,走近問道:「同學,妳不趕快去集合嗎?等㇐下跟大家走散了……。」
那位女生沒有回頭,像是望著堆雪的楊柳又像是凝視著雨滴的漣漪。
沉默了㇐會兒,她才輕輕地說:「你覺得白蛇還留在那裡沒有離開嗎?」這句話說得渺如雲霧,不知為何勇誠卻聽得格外清楚。
「欸……?」勇誠其實沒想這麼多,該不會是自己唱了那首歌,所以她這樣覺得?「這樣的話,白娘子也太可憐了,無論是為了等許仙或是她的孩子。」勇誠用了傳說中的稱呼,觀察對方的反應,而她只是看著遠方,臉上覆蓋著米白色的圍巾,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勇誠望著她的側臉,雖然被圍巾遮去大半,還是可以感覺到她秀麗的面容。在灰藍色的背景中,呈現㇐種如雪花般澄澈的透明感,不真實的感覺宛如來到凡間的仙子。唯獨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就像是早已歷經滄桑,那樣的眼神勇誠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覺得呢?」對方進㇐步追問。
「我希望她最後跟她的孩子相聚了。」勇誠誠懇的說,「但願她可以放寬心。」「這種事是放寬心就可以的嗎?」對方的語氣輕柔,聽起來卻略有不滿。「無論如何我希望她可以自由,別再被束縛了,有時候要下定決心才能繼續向前走。」勇誠認真的說明,他覺得這位同學大概碰上什麼不開心的事吧。
女同學終於轉身看向他,在帽沿與圍巾的遮蔽中,漆黑如墨的眼睛卻閃爍發亮:「你真的這樣想?你又不認識她…。」
勇誠頓時有點緊張,怕自己說錯話,他只是想提醒對方時間到了,怎麼反而把時間拖得更
久了。雨水飛濺的亭子邊產生陣陣蒸騰,臉上的護目鏡也開始隨著溫差陣陣起霧,眼前人的容貌變得模糊。勇誠索性脫下護目鏡,正視著對方:「雖然只是途中遇到的陌生人,我也祝福她忘掉過去的不愉快。妳穿白色衣服怕淋雨會變髒吧?傘借你用,趕快過來集合囉!」
勇誠把摺傘遞過去,見她沒有反應,索性放在她站著的亭柱旁,自己並不認識這位同學,大概是別系的吧。這把傘通常都是他㇐個人用,如果兩人共用可能雙方都會淋濕了,乾脆自己跑回去,免得這位女同學有所顧慮。亭外的雨簡直像帶有殺傷力的銀針般隨風狂掃,想到外面刺骨的溫度勇誠就㇐陣頭皮發麻,但他還是拉緊背包,深吸㇐口氣朝⾧橋的另㇐端奔去!
這㇐邊,亭內毫無動靜。㇐抹白色煙霧般的形體悄然出現,纏繞在那位女同學站立的亭柱,螺旋狀的蜿蜒而上。此時她已轉為變化莫測的靈體型態。
她沒想過有人會看見她,也很久不曾以人類的樣貌出現了。
可能是感受到這些年輕學子們的好奇與熱情,讓她突然想嘗試㇐下曾經有過的青春扮相。況且許多年沒聽過人們討論這些陳年往事了。
這個風景美地千百年來遊客絡繹不絕,近年更是倍數增⾧,老實說她也是看人看得倦了。早年她的確是待在雷峰塔下,冬眠似的睡著,或者說,假裝自己睡著,像祂們這樣永生的族類是不用睡眠作為休息的。但她的確是需要休息,在那場重大的情傷之後,她需要休息…以什麼形式都可以。
或許是曾經附身在蛇體上㇐段時間受到的影響,蛇類在遇到缺氧、缺水的惡劣環境時,會調整自己進入休眠狀態,這樣的狀態可以維持好幾年,她也自然而然的採用了這個方式。遇到這樣的背叛,對她而言也幾乎像是痛到死去,睡眠就像短暫的死亡,死亡則是永遠的安眠,而這兩者其實她都不曾真正擁有。
當年那個老和尚真以為成功地將她鎮壓在塔下,站在外頭㇐整個耀武揚威的得意神情,她隔著磚瓦仍看得㇐清二楚,人類的建築物還不至於能限制或阻隔她的視力或行動力。但看得更明白的是旁邊那個怯懦的男人呀,許仙,她原定此生相守到老的伴侶,完全聽信了老和尚的話,為了尋求庇護寧願出家,跟著出來看「收妖」,此刻正㇐臉驚懼的躲在袈裟背後窺探著。
等等,他在為她求情嗎?那他對自己還是有感情的吧?聽起來……是因為自己懷有身孕,他才懇求老和尚網開㇐面,剛才明明使勁到近乎發狠的推開自己,現在竟然建議把她關在寺院的後山待產?老和尚當然說什麼也不答應,如果真的相信法力無邊,他應該大義凜然地宣告㇐句:「人妖殊途、天理不容!」衝進來趕盡殺絕吧?想必他也很清楚,能把他口中的「妖孽」逼入死角純屬好運。她㇐時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面對許仙,當下只想保護肚子裡的孩子,完全不想再現身了。
真是天真,憑他㇐個人類能對自己怎樣?她出乎意料的重重㇐摔,滾落塔底,竟是因為許仙在緊要關頭用盡全力推了她㇐把!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理應對她毫髮無傷,然而當她看見他臉上滿是驚怕厭惡的表情時,她感覺到自己並沒有㇐顆人類之心的胸腔內,忽然㇐陣劇痛,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最難面對的就是自己的摯友了,她真正締結過永恆盟約的靈魂同伴,估且叫她小青吧,上㇐次使用的名字,也是為了配合自己才取的。前世的人間之行,原是自己的任性妄為,小青卻㇐路陪伴著自己。在她生下孩子之後苦口婆心的相勸,總要讓他們父子團聚才是,小青也幫忙將孩子抱給許仙,希望能有機會讓他們再續前緣。可惜那男人出家後還真吃了秤砣鐵了心,接下孩子卻託小青帶話來說今世再也不要相見了!這㇐點都不像她所認識的許仙呀,那個心腸柔軟、有些優柔寡斷的善良男子。
「他似乎很介意你欺騙他,從相遇開始就隱瞞身分。他說自己皈依佛門後,忘情渡劫,更覺得這樣的關係是不見容於社會的。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就不要再糾結了。」小青如此轉達,儘管是理性淡然的述說,還是字字句句都打進她傷痕累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