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我們不過是在打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
——
二〇二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最新力作,全新繁體中文譯本
2022歐巴馬年度最愛圖書之一,紐約客雜誌推薦必讀
★2021年奧威爾政治書寫獎決選
★2021年沃爾特.史考特歷史小說獎初選
★《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時代雜誌》《紐約客》《BOOKPAGE》《柯克斯評論》《新政治家》雜誌年度選書
「每次聽你說話,我都會想起哥哥。我常想像著戰爭期間,他必定遭遇了什麼事。如果他還在某個地方,安然無恙,應該也會像你和我說話這樣,在和別人說話。」
來自坦尚尼亞的古納,於一九六〇年代移居英國求學,著有多部小說,作品圍繞難民與流亡,聚焦身分認同、種族衝突及歷史書寫等,在二〇二一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書評家普遍認為,古納的作品在在呈現了殖民主義對世界的影響、戰爭所留下的創傷及難民流亡等經歷。
《來世》的故事以戰時的東非為背景,描述大時代下小人物的一生,勾勒出非洲大陸的無情命運。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初,當時德國對東非的殖民統治即將結束,伊利亞斯戰後輾轉回到家鄉,發現父母去世,妹妹阿菲亞也被送給別人收養。另一位士兵哈姆扎也在戰後返家,身體和靈魂都傷痕累累,一無所有,直到他遇見美麗單純的阿菲亞,故事就此展開。大時代的巨輪不停運轉,他們身在其中,看似隨波逐流,彼此的命運卻逐漸交會。哈姆扎與阿菲亞共組家庭,伊利亞斯卻因戰事失去聯繫。隨著時光流轉,阿菲亞誕下一子,並以哥哥的名字命名做為紀念。生活看似終於平靜下來,孩子卻在夜半開始陷入鬼魅的糾纏……
在本書中,歷史的多變與無常貫穿整個故事。小說情節隨著好幾世代的角色開展,結局讓人訝異難料。如書名《來世》的多重隱喻,結局將尋親及亡魂之謎與殘酷無情的戰事及近代史巧妙揉合。全書亦重複強調:倘若統治政權的意識形態(特別是種族歧視)要求屈服與犧牲,個人在意識形態前幾無抵擋之力。
古納的文風細緻瑰麗,捕捉了非洲大陸的異樣風情。隨著他筆下小鎮的景色與街巷的氣味,帶領讀者踏入瑰麗玄奇的世界。他以熟練而又富有情感的文筆,為讀者拉開了非洲大陸的帷幕,從後殖民論述的角度不斷叩問反思殖民主義。在大多數讀者不熟悉的這片土地,同樣流淌著國族的哀歌、殖民的血淚、戰爭的創傷。古納透過鮮明的人物性格刻劃及大時代的命運轉折,描述了戰爭的殘酷暴烈,也道出人性珍貴的愛與善意,映照了世界史上幽微的角落。
作者簡介: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
一九四八年出生於尚吉巴島,坦尚尼亞裔英國作家,一九六〇年代移居英國求學,於肯特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現居英國坎特伯雷。著有多部小說,曾入圍布克獎、《洛杉磯時報》圖書獎、大英國協作家獎等,於二〇二一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為「對殖民主義的影響,及對身處不同文化與大陸間的難民命運,展現毫不妥協且極富同情心的洞察力」。評委會表示,他的作品令人想起莎士比亞、康拉德、奈波爾等作家。
身為當今著名的後殖民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之一,古納結合自身經歷書寫殖民歷史,作品聚焦於身分認同、離散流亡、種族衝突等主題。學界普遍認為其展現的後殖民時代生存現狀具有重要社會意義。代表作《憶海》(By the Sea,暫譯)、《天堂》(Paradise,暫譯)將陸續由潮浪文化出版。
譯者簡介:
郁保林
曾獲教育部翻譯學門獎學金留學法國,巴黎第三大學碩士、巴黎第四大學博士畢業,已出版多種著作與譯作。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齊聲推薦(按姓名筆劃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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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雲章(獨立評論@天下總監)
劉玉晳(世新大學傳播管理學系專任助理教授)
謝佩霓(策展人/藝評人 )
|佳評如潮
閱讀《來世》像看一條染血的河靜靜流淌而過。跨越大陸和種族的數十年戰爭映照在水面上,反射出小人物生存的各種樣貌,將道德批判昇華成對人性的共情。——林禹瑄(作家)
《來世》呈現了無情的大時代巨輪之下,人們如何以自己的方式,享受著平凡的快樂與生活。古納是一位無與倫比的小說家,一位藝術形式的大師,他了解人類在政治和親密衝突中的弱點,以及這些弱點如何造成痛苦,而這些痛苦使國家和個人一代又一代地繼續遭受不必要的傷痛。——《紐約時報》書評
這既是一部橫跨全球的歐洲殖民主義史詩,亦是對地球上許多被忽視的角落之一的鄉村生活的近距離觀察,對於歷史和心靈的開拓同樣具有啟發性。古納最偉大的愛和藝術表現在於,他能夠收集破碎生活的碎片,並在書中創造出令人驚嘆的藝術織錦。——《華盛頓郵報》
對於另一種安靜平凡的英雄主義讚賞之情貫穿全書。我們可以從這部小說中汲取教訓和意義,但這一切也許不如其逼近人物的純粹與真實性更重要,古納忠實地塑造了他們的存在,包括他們所有的夢想、悲傷,和韌性。—— 《華爾街日報》
奪目耀眼的傑作!充分揭示了以生存之名,我們所能得到與失去的一切。——《時代雜誌》
讓人著迷,令人心碎。這部傑出的小說,召喚了所有角落裡原本遭到遺忘的人們,並拒絕將他們從歷史中抹除。——《衛報》
《來世》沿著故事漫長的弧線,抵達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起點,一個完整人格能夠重新形塑之處。古納是如此清晰而仔細地構建了這本他筆下最新的宏偉小說,讀到最後幾行將愛和善良帶回我們心中的段落,仍舊不忍釋卷。—— 《洛杉磯時報》
史詩般的故事、深刻而強烈。——《浮華世界》雜誌
席捲全球的史詩!正是古納對角色的如此親近的描寫,使其成為令人心碎、拓展視野的傑出作品。——《奧普拉日報》
引人入勝!古納簡潔、樸素的散文以嚴厲而誠實的方式揭示了非洲殖民歷史的殘酷……透過他筆下豐富的主要人物,殖民主義和其他重大全球事件的影響真正擊中要害。這部關於帝國和普通人的深刻記述不容錯過。——《出版者周刊》(星級評論)
讓人歎為觀止的美麗巨作!古納構建了一幅關於溫柔、深情和渴望的非凡肖像,跨越了時間和空間。《來世》引人入勝、歷久彌新,是屬於當代偉大作家的非凡閱讀體驗。——《書單雜誌》(星級評論)
完美無瑕之作!古納以人物性格為出發,構建了一個延續幾代人的複雜故事。——《科克斯評論》(星級評論)
一部不朽的史詩小說,一個超越流派的故事。可以作為歷史小說、冒險小說、最終作為愛情故事來閱讀。——《匹茲堡城市報》(Pittsburgh City Paper)
諾貝爾獎得主古納的最新作品,透過三個年輕人的生活,對東非的殖民暴力和流離失所,進行了幾代人的探索。——《The Millions》線上文學雜誌
一本引人入勝、重要的小說。——Lit Hub文學網站
充滿了人類的同情心和歷史洞察力。一部引人入勝、迷人、富有啟發性的小說作品。—— BookPage
在一生中,這樣的閱讀經驗極其稀有——你打開一本書,發現它概括了一段愛情如此迷人的特質。閱讀時幾乎不敢呼吸,生怕打破這種魅力。—— 《泰晤士報》
《來世》以溫柔的手法,描述了平凡人生的不凡,結合引人入勝的故事講述與書寫,對情感細膩與精確的刻畫,令古納得以躋身現代英文散文名家之林。《來世》因其幽默、恢宏靈性以及對人性無限矛盾的洞察,如同所有的傑作,值得一讀再讀。——《倫敦旗幟晚報》(Evening standard)
古納以簡潔嚴謹的散文,聚焦於個人的暴行與意想不到的善舉。《來世》是一部讓人回味無窮之作,令人入迷。——《每日電訊報》(Daily Telegraph)
古納巧妙營造了這一書寫壯舉,其中既有他對殖民暴行那激動人心的控訴,又有漂泊人生中熟悉的平凡。——《旁觀者》(Spectator)
層次豐富,暴力、美麗而且奇異。一本關於非洲以及「未知」所蘊藏之力量的書,詩意而生動。——《週日獨立報》(Independent on Sunday)
一部生動、活力滿盈的小說,展現了人類慷慨與貪婪、卑劣與高貴的一切天性,即使次要角色似乎也有能力獨自撐起整部小說。——《先驅報》(Herald)
阿卜杜拉扎克.古納是藝術大師,寫出這一部錯綜複雜、精緻細膩的小說,不可不讀。——《新國際主義者》(New Internationalist)
《來世》匯集抉擇、愛情、記憶以及歷史等等主題。古納這部小說所講述的故事震撼人心,促使我們審視己身抉擇,以及這些抉擇已將我們帶到今天什麼樣的境地。——《倫敦雜誌》(London Magazine)
一部非凡的小說,出自一位絕妙作家之手,引人入勝,一條線索將人類與其背後的殖民遺緒聯繫起來,切入方式十分深刻。——作家菲利普.桑茲(Philippe Sands)
一部具有非凡力量的作品,以近距離的方式展示了殖民世界的殘酷和複雜,讓我們沉浸在生動的角色中,以及令人難以置信的溫柔和美麗的時刻,並悄悄地重新排列了我們對於歷史的感知。——作家菲爾.克萊(Phil Klay)
閱讀《來世》就是享受聽人說故事的樂趣,因為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會將讀者帶到歷史與虛構人生碰撞之處。哈姆扎和阿菲亞的故事像印度洋的海水一樣清澈、富有韻律,是一段受殖民者野心衝擊的樸實人生,講述忍耐、維持尊嚴與懷抱希望生活的故事。——作家阿米納塔.佛納(Aminatta Forna)
故事迷人,不見斧鑿,古納擅長描繪殘酷以及不公所導致的卑下人生。那個世界美麗、殘酷交織,其中遭遇苦樂參半,夾有憐憫,命運曲折、起落無常,感覺如此真實,會讓你幾乎忘記正在閱讀小說。——作家雷拉.阿布萊拉(Leila Aboulela)
名人推薦:|齊聲推薦(按姓名筆劃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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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禹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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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正(燦爛時光主題書店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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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雲章(獨立評論@天下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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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評如潮
閱讀《來世》像看一條染血的河靜靜流淌而過。跨越大陸和種族的數十年戰爭映照在水面上,反射出小人物生存的各種樣貌,將道德批判昇華成對人性的共情。——林禹瑄(作家)
《來世》...
章節試閱
第三部
他們的船在傍晚的暮色中繞過防波堤,船東下令降下船帆,小心翼翼將船駛入港口。他說,潮水退了,無法確定航道。這一時期正好處在卡斯卡茲季風(kaskazi monsoon)過後、風和洋流尚未轉向東南之前。每年到這季節,強大洋流有時改變途徑。這艘船載滿了貨物,吃水很深,他不想擱淺在沙洲上或者撞到海底什麼東西。與船員商量之後,他最終判斷天色太黑,船隻無法安全靠近碼頭,只好在淺水區將錨拋下,然後等待天亮。岸上燈火點點,有些人在碼頭走來走去,幽暗中只見拉長了的影子,有時伸向人前,有時映向人後。小城從碼頭邊的倉庫後蔓延開來,仍有餘暉,天空呈現琥珀般的色彩。再往右看,燈光昏暗的濱海馬路一直延向岬角,再過去一點點,岬角即隱沒在鄉間的夜幕中。哈姆扎還記得,這條路會途經他曾住過的房子,然後窄縮成為一條通向內陸、縫隙般的小徑。
望向海面,可以看到滿天繁星與一輪開始升起的大大明月,照亮防波堤外浪濤湧動的海面和遠處礁脈旁激起泡沫的波峰。月亮升得更高,將整片天地淹沒在神祕的光華中,又把倉庫、碼頭以及與繫在碼頭的船隻化成了虛渺的側影。船長及其三名船員吃起分配給自己的、份量少得可憐的米飯和鹹魚,而且還邀來哈姆扎一起享用。飯後,眾人安頓下來休息。他們彼此緊緊捱著,躺在裝滿小米以及扁豆的袋子上,這些就是船隻所運送的貨物。哈姆扎也靠近船員躺下,聽他們談談天,聽他們撂粗話,聽他們唱出愁緒的思鄉歌曲。潮水上湧,船隻隨之顛簸。 大家幾乎同時入睡,呼吸聲音深沉濃濁,有時突然安靜下來。鼾聲靜止,短暫安靜片刻,船身又因為海浪洶湧而晃盪起來,傳來小船彷彿受到折磨而發出的嘎吱嘎吱聲響。。哈姆扎靠著身體沒受傷的那一側躺下,仍無法避免疼痛再次襲來,於是只得與擠睡成堆的船員拉開距離。過了一會兒,哈姆扎更是完全抽身離開船員,生怕對方會因他的失眠而受干擾。他擠進一個狹窄空間裡,不舒適的感覺反而分散了他的疼痛,不知何故竟然睡著了。
黎明時分,他們把船撐到碼頭邊,在淡紫色的晨曦中安靜幹活。海水已完全漲潮,船在海面浮得很高。船長並未採納哈姆扎幫忙卸貨的提議,只是帶著善意的輕蔑咧嘴一笑,愉快露出髒兮兮的牙齒。
船長一面上下打量著哈姆扎,一面友善地揶揄道:「你以為卸貨輕輕鬆鬆就能完成?需要技巧才辦得到,還得具備牛的蠻力才行。」
哈姆扎謝過了船長,因為對方願意讓他免費搭船,然後又與船員握手道別。 他小心翼翼踏著木板走向碼頭,他因竭力抑制臀部疼痛,以致全身緊繃起來,然後又擠在船肋間將就一夜,情況更惡化了。先前船上的人誰也沒有問起他的疼痛,那些人不可能沒注意到他走起路一瘸一拐。他對這點心存感激,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倘若接受了對方的同情,還得回應,也需交代來龍去脈。他沿著幾乎空無一人的碼頭走向前去,途中並未回頭,不過他很想知道,船長和船員是不是正在注視自己,也許還在談論他呢。
他穿過敞開的、無人看守的港口大門,朝鎮上走去。迎面而來的是大步走去港口上班的人。他不熟悉鎮上這一帶,他以前一直住在該鎮的邊緣,幾乎沒去過市中心,但他不願別人覺得自己路況不熟或是迷路,所以也盡量像知道目的何在似的,在臀部疼痛還足以忍受的範圍內,闊步向前走去,一面設法辨認熟悉的街道或建築。剛開始,他行經的道路十分寬闊,兩旁種滿了印度苦楝樹,但過不久,大街就變窄了,兩邊還岔出其他的小巷。等到走得更遠,哈姆扎開始微微感到驚慌。居民走出小巷,知道往何方去,而他連自己所在的位置都不確定。人群平靜下來,不過越來越密,讓他難以筆直前行。他身處在繁忙的街道上,所以他的猶豫和疑惑表現得並不那麼顯眼。自己遲早一定能認出一些東西。最後,他偶然間發現舊的郵局大樓,於是如釋重負坐在外面的台階上,靜待驚慌之感消退。汽車偶爾才會出現,有耐性地駛過群眾,與經過旁邊的行人還有騎腳踏車的人混在一起。
過了郵局之後,哈姆扎挑了一條安靜的街道繼續前行,現在他對身處的地方雖仍不太確定,但至少較先前清楚一些。他漫無目標地走在涼爽陰暗的小巷裡,經過半開的門以及滿溢的排水溝。他穿過寬闊的馬路,經過擠滿正在吃早餐的顧客的咖啡館,然後再度溜進狹窄的巷弄裡。那裡的房子彼此前傾靠近,親暱到令人生畏的地步。街道上飄著烹飪香氣與陰溝的死水味,婦女迴盪的聲音從封閉的院子裡傳出來,身處其中的哈姆扎感覺不太自在,覺得自己活像個不速之客。儘管如此,他還是繼續往前走,品賞小巷在他心中所激起之痛苦的陌生感,而這份陌生感既熟悉又令他畏懼。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又繞回相同的幾條街,甚至引起別人好奇的目光,於是他強迫自己離開一再重複的路線,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他來到一個木門敞開的大院,這時上午已經過去一半。一條土路從中穿過,民居分立路的兩側,這使大院融入街坊生活之中。突然有個東西吸引住他,令他駐足片刻,然後他又向前靠近一些,判斷那裡很有可能找到工作,或是至少可供休息片刻。從敞開的大門裡傳出吵鬧的人聲、錘子的敲擊聲與踏實苦幹的氣息。有輛貨車被頂起來,置於一堆磚塊上面,兩個男人正在更換車輪,其中一個拿著輪子,並且跪在地上,另外一個站在前者身邊,手裡握著扳手、錘子待命。跪在地上的大個子正在扯著嗓門說話,吵鬧聲都是他一個人發出的。他轉頭朝向同伴,而這同伴雙唇張開,差不多要笑出來了。這同伴的腦袋配起身體,顯得過大,大到很難不加注意。哈姆扎朝他們瞥了一眼,聽到許多的嘲弄、自誇的話以及幾聲苦笑,這才認出來是他剛才在門外聽見的喧鬧聲,而這種街頭上的戲謔言語常是故意說出來讓人不經意聽進去的。兩人並未理會站在一旁的哈姆扎,但是也可能是假裝沒注意到他。
就在兩個男人和貨車的後面,在大院一角落的一棵小椰子樹下,有個男孩正用榔頭把釘子敲進一個條板包裝箱。附近還有另外三個已經釘牢以及一個裡面裝滿木屑但未封蓋的板條箱。另有兩個少年,說是男孩還更貼切,他們用兩根棍子抬著一個金屬的熱鍋,朝著大院一側、占整個面寬的建築而去。哈姆扎依氣味判斷,猜鍋裡裝的不是油就是清漆。這棟樓的門敞開著,可以聽到裡面木料加工和鋸子、刨刀的聲音以及斷斷續續的錘擊聲,也可以嗅到木屑澀澀的香氣。工場建築的一端有扇小門開著,他看到裡面有一個男人坐在辦公桌前,低頭在看賬簿,金屬框眼鏡低低架在鼻梁上。 哈姆扎一瘸一拐朝對方走去,速度很慢,步子很小,竭力想掩飾自己的傷勢。
辦公桌前的男人穿了一件寬鬆的長袖襯衫,薄薄的棉質面料,他看起來沉著穩重、令人寬心。他的頭髮剪得很短,高低不齊整的小把鬍子雜了一點灰色。他將繡花帽放在賬簿旁的桌面上,年紀大約三十出頭,身材魁梧,看上去很健壯。他這樣低著頭坐在辦公桌前,看起來就是個全神貫注於自家生意的人,身上每一寸都說明了他正是大院的主人。哈姆扎沒出聲,只是默默站在門口,等著對方抬頭請他進辦公室,或者把他趕走。這天早上十分涼爽,哈姆扎以前已經養成等待的耐性。他在原地似乎站了好幾分鐘,始終提醒自己不可流露難耐或不安的跡象。 男人猛然抬頭,彷彿一開始即已察覺哈姆扎站在門口,只是突然失去耐心而已。他將眼鏡推上頭頂,注視著哈姆扎,神情從容自信,已在世上找到安身立命位置的模樣。他皺了皺眉頭,但沒開口,只是等著哈姆扎自我介紹並說明來意。過一會兒,他微揚起下巴,哈姆扎認為這是對方在暗示自己開口。
他開口道:「我在找工作。」
哈姆扎說話的聲音很輕,男人於是併指弓掌,將手貼於左耳後面。
哈姆扎高聲重複道:「我在找工作,拜託。」同時彎腰行禮,他猜想對方也許是在等他懇求自己,等他表現出謙恭的態度。
男人向後靠上椅背,雙手手指交叉放在腦後,放鬆肩膀,暫停了一下手邊工作,藉機休息片刻。他問:「你想找什麼樣的工作?」
哈姆扎答道:「什麼工作都可以。」
男人露出笑容,是一個懷疑的苦笑,一個疲憊之人夠累了還得浪費時間的那種笑。他問:「你能做什麼工作?幹體力活?」
哈姆扎聳聳肩答道:「可以,不過,其他工作我也能做。」
男人用一種想打發他走的語氣突然說道:「這裡不需要幹體力活的人。」接著又低頭繼續看起賬簿。
哈姆扎補充說道:「我還會讀會寫」,聲音帶著一絲挑釁。隨後,他又想起自己的處境,又接續道:「先生。」
男人直視著他,等待他交代更多、更精確的細節。
他問:「你上過什麼學校?」
哈姆扎答道:「我沒上過學,但有人教了我一點……然後,我大部分是自學。」
男人問他:「你是如何自學的?」然後指著賬簿追問:「喔,沒關係,你懂得記賬嗎?」哈姆扎知道對方不是認真的,做買賣的怎麼可能讓外人幫忙記賬呢。
過了好一會兒,哈姆扎答道:「我可以學。」
男人嘆了口氣,摘下頭頂上的眼鏡,並用右掌揉揉頭皮上直豎的毛髮,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問:「你會做木工嗎?我可以在工場那邊安排一個人。」
哈姆扎重複道:「我可以學。」男人又笑了,但這次沒那麼苦,甚至有點和善。 哈姆扎從那笑容中感受到一絲希望。
他繼續問:「所以你不會做木工,但是懂讀懂寫。那麼你最近做了什麼工作呢?」
哈姆扎沒料到對方會這麼問,只能怪自己未先考慮到這點。過了半晌他才交代,而那人則把眼鏡架回鼻梁上,又低頭看起賬簿。哈姆扎仍原地站在門口內側等著,而對方自顧自地不知在寫些什麼。哈姆扎不知道該不該離開,就怕對方發起脾氣讓他難堪,但他又無法動彈,好像全身麻痺了似的。幾分鐘後,那人終於抬頭,一臉倦容,注視著他好久,然後蓋上筆套,拿起帽子,對哈姆扎說:「跟我來吧。」
哈姆扎完全沒料到,自己就這麼開始為商人納索爾.比亞沙拉幹活了。商人後來告訴哈姆扎,之所以聘用他,只因喜歡他的長相。哈姆扎那時二十四歲,身無分文,無家可歸,而這小鎮他以前雖住過卻所知甚少。他很疲倦,身上還有點疼痛,實在無法想像,商人究竟喜歡自己長相的哪一點。
納索爾.比亞沙拉先帶他回到外面的大院,然後叫喚站在板條箱旁邊的那個男孩。商人比坐在辦公桌前的時候看起來更要矮,但在男孩還來不及移步走向他們之前,他已邁著輕快、急迫的大步走到男孩的身邊。
這個男孩叫孫古拉(Sungura),只是綽號,並非真名。商人告訴男孩:「把這個人帶去倉庫。 對了,你說你叫什麼來著?你告訴哈利法,我回頭就過去。」孫古拉是斯瓦希里語「兔子」的意思。後來哈姆扎才知道他並不是男孩,而是成年男子,身材纖細,像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他那張機靈、灰白、飽經風霜的面孔所流露出的氣息,與乍看之下給人的印象很是不同。他的五官讓人覺得似曾相識,棱角分明,顴骨高、下巴尖、鼻子單薄,眉頭緊鎖,如同科伊人(Khoi)的臉。那幾年來,哈姆扎見過許多科伊人的臉。那張臉配上看似生病少年的瘦弱身軀,感覺有些陰險。不過更可能的是,那不是科伊人的臉,而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也許來自馬達加斯加、索科特拉島(Socotra)或他從未聽說過的遙遠島嶼。最近這場戰爭開打以後,他們的世界便開始出現許多陌生面孔,沿海城鎮尤其明顯,這裡總是從海洋和陸上吸引人群到來,有些出於自願,有些身不由己。不過也許這個人的遭遇並非如此,也許只因他是在貧困和病痛中長大,或者經歷人生諸多苦惱,才會有了那樣的臉。
孫古拉帶路,哈姆扎緊隨其後。他們經過修理貨車那兩人的身邊,跪在地上的大個子發出吸吮、親吻的聲音,並對孫古拉使了一個富暗示意味的癡迷眼色,赤裸裸流露出幾乎不加抑制的欲念,而且一張圓臉因粗硬的鬍渣而顯粗糙。第二個人穿著一條長及小腿的破爛印花布短褲,一勁咯咯陪著傻笑,分明是院中霸王的小嘍囉。孫古拉不加搭理,臉上表情亦無變化,但哈姆扎察覺到他的身軀在顫抖,並從他的一些舉止推知,他已習慣了這種對待方式,而且常被迫去做些貶抑尊嚴的雜事。轉到馬路之後,孫古拉放慢了腳步,並瞥了一眼哈姆扎的臀部。這等於是告訴哈姆扎,他已注意到哈姆扎跛行的樣子。受傷的人會將心比心,孫古拉請他以自己方便的速度走在前面。
他們慢慢走過塵土飛揚的擁擠街道,兩旁的商店裡擺滿各式商品:布料、煎鍋燉鍋、祈禱跪墊、涼鞋、籃子、香水以及熏香,不時出現水果販子或是咖啡攤。早晨的天氣逐漸暖和起來,但還不熱,人群你推我擠,不過態度仍然和善。手推車穿過行人,司機高呼注意,腳踏車鈴叮噹作響,騎車的人在擁擠的群眾之間蛇形前進。兩個年長主婦滿不在乎地拖著腳步行走,人潮從她們的周圍岔開,彷彿她們是溪中的岩石般,讓水自動分流。
他們步行幾分鐘後轉入一條寬闊而陰涼的小巷,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小巷通向一片空地,空地周圍則有幾間倉庫。倉庫共有五間,三間在同一棟樓裡,另外兩間是獨立的,不過距離相近。納索爾.比亞沙拉的倉庫是獨立一間,位於空地上靠著巷口的一個角落。未上漆的木門半開,但室內陰暗,從外面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孫古拉走到門口喊了一聲。他倆等著,哈姆扎覺得似乎已過了好幾分鐘,孫古拉不得不再喊一聲,這時只見一個人從倉庫的陰影中走出。對方是個五十歲左右的高瘦男人,頭髮花白,鬍子刮得乾乾淨淨。他的衣著整齊,格子襯衫搭卡其褲,不像管倉庫的,倒像辦公室的職員。他看看第一個訪客,再看看第二個訪客,眉頭皺著,表情並不友善。他對孫古拉道:「吵什麼吵?怎麼回事,你這白痴?」他的語氣輕蔑而且大驚小怪,彷彿隨時可能吐出什麼粗話似的。他從口袋掏出一塊乾淨手帕,擦了擦手。
在哈姆扎聽來,孫古拉方才喊那兩聲似乎也沒多大聲,但孫古拉並未出言抗議。「納索爾先生要我帶他過來,先生自己隨後就到。我先走了。」說完這話,孫古拉轉身就要離開。
倉庫管理員說:「嘿,你在說什麼?」但孫古拉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他的步態雖無自信卻又固執。男人對著遠去的背影哼了一聲,又說了些哈姆扎沒能完全聽懂的話。倉庫管理員舉手向哈姆扎打招呼,然後把門推得更開一些,指指裡面的一張長凳。他按指示坐在上面,感覺那個人正看著他,打量著他。
他問:「有什麼事?你是顧客對吧?」
哈姆扎搖搖頭。
「那麼他派你來做什麼?」
哈姆扎答道:「我來上班。」
「可是他什麼也沒告訴我呀。」
哈姆扎認為對方就是那個名叫哈利法的人,他在等自己陳述下去,但是哈姆扎未再開口,惹得他煩躁地搖了搖頭。對方又站了一會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然後帶著慍怒但逆來順受的神情慢慢點了好幾次頭。他又看了哈姆扎一眼,長長嘆了口氣,然後走回倉庫的暗影裡。不管怎麼看,即便他是個尖酸刻薄的人,似乎也沒必要擺出方才那些態度。如果商人安排他在這種人的手下工作,那麼就這樣吧。他會適應的。
從外面看,那不像是座大倉庫,頂多大概六十步長,相當一棟六間房的兵舍,以硓𥑮石和砂漿營造,有些地方因為外壁已被侵蝕而剝落,露出內部建材,而屋頂則覆以錫板。就算有窗戶,也始終關著,只有些微的光線從屋簷下透射進來。哈姆扎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他看到近處放置的是板條箱和盒子,而更深處則有成堆鼓脹的麻袋。他覺得能聞到木材和獸皮的氣味,也許還有機油的氣味以及黃麻纖維晾乾後的濃烈氣味。這些氣味勾起了哈姆扎早年對小鎮的記憶。哈姆扎向空地望去,有個男人從較遠那端走過,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動靜。那是一大片空地,也許因空無一人而更顯寬闊。其他幾座倉庫的門全都關著。雖然沒有哪棟建築遭到破壞,這個場所仍是寂靜、荒涼,像是被遺棄,無人聞問,此番景象足以讓人的意志一點一滴地耗盡。
哈姆扎搖搖頭,以求驅散腦海中這類想法,同時不讓自己的心情陷入消沉。帕斯卡曾說過,悲傷會降低抵抗力。每當他想起帕斯卡,就會面露微笑。他很幸運,剛到鎮上工作就這麼快就有了不錯的前景,不過他應該保持謹慎和感恩,先保住這份工作才是。哈姆扎已經流浪了好幾個月,好幾年了,如今又要和一群幽魂般愛挑剔的人開始過日子。他回到這個小鎮並非意料中事。以前他逃離這裡正是因為當年生活毫無指望,結果白忙一場,如今重返舊日居地,不僅年歲徒長,而且心力交瘁、兩手空空……
第三部
他們的船在傍晚的暮色中繞過防波堤,船東下令降下船帆,小心翼翼將船駛入港口。他說,潮水退了,無法確定航道。這一時期正好處在卡斯卡茲季風(kaskazi monsoon)過後、風和洋流尚未轉向東南之前。每年到這季節,強大洋流有時改變途徑。這艘船載滿了貨物,吃水很深,他不想擱淺在沙洲上或者撞到海底什麼東西。與船員商量之後,他最終判斷天色太黑,船隻無法安全靠近碼頭,只好在淺水區將錨拋下,然後等待天亮。岸上燈火點點,有些人在碼頭走來走去,幽暗中只見拉長了的影子,有時伸向人前,有時映向人後。小城從碼頭邊的倉庫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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