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 序文I
《我看見歲月飛逝》詩與書法合集
中國大陸稱作家轉行經商為下海,稱有文化商人為儒商。儒商這個身份頗適用於方明,但一面經商,一面仍不懈於詩歌創作且成績可觀如方明者,即便兩岸也不多見。
方明原為越南僑生,少年的歲月是在殘酷的戰爭陰影下渡過,青年留學台灣、巴黎,嗣後即投身商海,在數十年的衝折拼搏中,事業顯然有成。戰爭與商場這兩種特殊的經歷,交織成了他作品中不是一般人所能培育的詩歌品質,這種品質其實也可說是越南華語詩歌的傳統,正如方明自己所說:「西貢、台北、巴黎將我成長的心路歷程切割得有太多的激情與茫然。」激情可刺激靈感,而茫然則能啟發思考,從而逼視生命的本真,直探生命的意義,於是便創造了詩歌的美,並使這種美進而具有知性的深度。所以「激情」與「茫然」正是構成方明詩歌中兩項與眾不同的內核;既是委婉的感性表達,也是深沉的哲理闡釋。
讀方明的詩,首先必須拉開時空的距離,他的滄桑是一種美麗的悲情,而他卻以詩超越它。他的詩寫的都是我們形而下的生活瑣細,但這種瑣細有時會攀升到某種高度,一種形而上的生命感悟。
文化傳統一直活在方明的詩中,不論怎麼讀,你都可從他的詩中嗅出李白的儒俠之氣,杜甫的沉鬱之風,李賀的苦澀之味,讀出盛唐衣冠上殘留的戰火餘燼,和流離途中永遠乾不了的汗跡和淚水。
方明的詩典雅中帶有一股森森逼人的冷雋,他的意象思維傳達了他對歷史、現實、生命與大自然的深層體悟,而他真正的詩性張力卻繫在一根纖細的,擺蕩於兩極之間的蠶絲上,一端是留連古典與浪漫情懷中的歡,一端是揮之不去的殘酷歲月與戰火硝煙織成的悲,於是悲與歡、笑與淚、色與空、現實與夢境便必然而又無奈地鑄成他生命的鐵軌。這些,不但承載了他的傷痛,也標示他從人生風雨中走來的一個個腳印的意象都一一呈現於他的詩集《生命是悲歡相連的鐵軌》中。這是一本最具他個人風格的詩集,出版後,各方推薦的佳評甚多,詩集中即附載了八九篇,很可以作為賞析方明作品的重要參考,我就不在此多所著墨了。
嗣後七〇年代末期方明來台灣大學就讀,開始寫詩,與羅智成等創辦台大詩社,並協編藍星詩刊,繼而獲獎,出版詩集《病瘦的月》等等,按說此時他在台灣詩壇活動頻頻,已漸露頭角。
我全心投入用毛筆一字一句地書寫著他的這部詩集,數易其稿,終於在三個多月之內完成。動筆之初,寫來有點吃力,主要因為毛筆寫在宣紙上,一首詩一張紙,寫錯一字,便得換紙,幸好後來越寫越順手,工作效率日漸增高,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書法這門古老的藝術,書寫的內容一向多為古典詩詞,並不適於書寫滿紙「的了嗎呢」這類口語的白話詩,而現代詩大多詩質稠密,適於用書法來表現。其實中國的書法是一種最具體,也最抽象的藝術,字的筆法很單純,不受「形」的限制,講究的是生動的氣韻與有節奏的動感,以及黑白二色所構成的一種特殊的造形之美。這種氣韵,節奏與造形,可以使人感到一種生機、一種靈氣、一種無言的詩意,這也是我以最擅長的行草書體書寫方明的詩時能獲得的精神享受。
這次我與方明的詩書合作基本上是愉快而順利的,最近香港大學為他舉辦了一次十分成功的詩展,展出的正是我為他書寫的這部詩集的部份作品,由於裝裱製作均極精美,以一道特殊的風景出現在香港觀眾面前,使他們的耳目為之一新,甚獲好評。當然,這部詩書合集的附增價值,乃在它同時也見證了我與方明的緣份和友誼。
二〇〇八年四月一日於溫哥華雪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