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冬天,落雪的夜裡,從學校出發到宿舍去,所經過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據了。我們向前衝著,撲著,若遇到大風,我們就風雪中打著轉,倒退著走,或者是橫著走。清早,照例又要從宿舍出發,在十二月裡,每個人的腳都凍木了,雖然是跑著也要凍木的。所以我們咒詛和怨恨,甚至於有的同學已經在罵著,罵著校長是「混蛋」,不應該把宿舍離開學校這樣遠,不應該在天還不亮就讓學生們從宿舍出發。
有些天,在路上我單獨的遇到王亞明。遠處的天空和遠處的雪都在閃著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著影子前進。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見行人。風吹著路旁的樹枝在發響,也時時聽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掃著在呻叫。我和她談話的聲音,被零度以下的氣溫所反應也增加了硬度。等我們的嘴唇也和我們的腿部一樣感到了不靈活,這時候,我們總是終止了談話,只聽著腳下被踏著的雪,乍乍乍的響。
手在按著門鈴,腿好像就要自己脫離開,膝蓋向前時時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記不得那一個早晨,腋下帶著還沒有讀過的小說,走出了宿舍,我轉過身去,把欄柵門拉緊。但心上總有些恐懼,越看遠處模糊不清的房子,越聽後面在掃著的風雪,就越害怕起來。星光是那樣微小,月亮也許落下去了,也許被灰色的和土色的雲彩所遮蔽。
走過一丈遠,又像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個過路的人出現,但又害怕那過路人,因為在沒有月亮的夜裡,只能聽到聲音而看不見人,等一看見人影那就從地面突然長了起來似的。
我踏上了學校門前的石階,心臟仍在發熱,我在按鈴的手,似乎已經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階又有一個人走上來了:
「誰?誰?」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後面嗎?」因為一路上我並沒聽到有另外的腳步聲,這使我更害怕起來。
「不,我沒走在你的後面,我來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給開門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沒按過鈴嗎?」
「按鈴沒有用,喝喝,校役開了燈,來到門口,隔著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給開。」
裡邊的燈亮起來,一邊罵著似的咣啷啷啷的把門給閃開了:
「半夜三更叫門……該考背榜不是一樣考背榜嗎?」
「幹什麼?你說什麼?」我這話還沒有說出來,校役就改變了態度:
「蕭先生,您叫門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亞明一直走進了地下室,她咳嗽著,她的臉蒼黃得幾乎是打著皺紋似的顫索了一些時候。被風吹得而掛下來的眼淚還停留在臉上,她就打開了課本。
「校役為什麼不給你開門?」我問。
「誰知道?他說來得太早,讓我回去,後來他又說校長的命令。」
「你等了多少時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一會,就等一會,一頓飯這個樣子。喝喝……」
她讀書的樣子完全和剛來的時候不一樣,那喉嚨漸漸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著,並且那兩邊搖動的肩頭也顯著緊縮和偏狹,背脊已經弓了起來,胸部卻平了下去。
我讀著小說,很小的聲音讀著,怕是攪擾了她;但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只是第一次?
她問我讀的什麼小說,讀沒讀過《三國演義》?有時她也拿到手裡看看書面,或是翻翻書頁。「像你們多聰明!功課連看也不看,到考試的時候也一點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會,看看別的書……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個星期日,宿舍裡面空朗朗的,我就大聲讀著《屠場》上正是女工馬利亞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著窗外的雪地一面讀著,覺得很感動。王亞明站在我的背後,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有什麼看過的書,也借給我一本,下雪天氣,實在沉悶,本地又沒有親戚,上街又沒有什麼買的,又要花車錢……」
「你父親很久不來看你了嗎?」我以為她是想家了。
「哪能來!火車錢,一來回就是兩元多……再說家裡也沒有人……」
我就把《屠場》放在她的手上,因為我已經讀過了。
她笑著,「喝喝」著,她把床沿顫了兩下,她開始研究著那書的封面。等她走出去時,我聽在過道裡她也學著我把那書開頭的第一句讀得很響。
以後,我又不記得是那一天,也許又是什麼假日,總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經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靜中。我聽到床頭上有沙沙的聲音,好像什麼人在我的床頭摸索著,我仰過頭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亞明的黑手,並且把我借給她的那本書放在我的旁邊。
我問她:「看得有趣嗎?好嗎?」
起初,她並不回答我,後來她把臉孔用手掩住,她的頭髮也像在抖著似的。她說:
「好。」
我聽她的聲音也像在抖著,於是我坐了起來。她卻逃開了,用著那和頭髮一樣顏色的手橫在臉上。
過道的長廊空朗朗的,我看著沉在月光裡的地板的花紋。
「馬利亞,真像有這個人一樣,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沒有死吧!她不會死吧……那醫生知道她是沒有錢的人,就不給她看病……喝喝!」很高的聲音她笑了,藉著笑的抖動眼淚才滾落下來,「我也去請過醫生,我母親生病的時候,你看那醫生他來嗎?他先向我要馬車錢,我說錢在家裡,先坐車來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來嗎?他站在院心問我:『你家是幹什麼的?你家開染缸房嗎?』不知為什麼,一告訴他是開『染缸房』的,他就拉開門進屋去了……我等他,他沒有出來,我又去敲門,他在門裡面說:『不能去看這病,你回去吧!』我回來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說下去:「從這時候我就照顧著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藍的,姊姊染紅的……姊姊定親的那年,上冬的時候,她的婆婆從鄉下來住在我們家裡,一看到姊姊她就說:『唉呀!那殺人的手!』從這起,爹爹就說不許某個人專染紅的,某個人專染藍的。我的手是黑的,細看才帶點紫色,那兩個妹妹也都和我一樣。」
「你的妹妹沒有讀書?」
「沒有,我將來教她們,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讀得好不好,讀不好連妹妹都對不起……染一匹布多不過三毛錢……一個月能有幾匹布來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錢,又不論大小,送來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錢,去掉顏料錢……那不是嗎!我的學費……把他們在家吃鹹鹽的錢都給我拿來啦……我那能不用心念書,我那能?」她又去摸觸那本書。
我仍然看著地板上的花紋,我想她的眼淚比我的同情高貴得多。
還不到放寒假時,王亞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著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經束得很緊,立在牆根的地方。
並沒有人和她去告別,也沒有人和她說一聲再見。我們從宿舍出發,一個一個的經過夜裡王亞明睡覺的長椅,她向我們每個人笑著,同時也好像從窗口在望著遠方。我們使過道起著沉重的騷音,我們下著樓梯,經過了院宇,在欄柵門口,王亞明也趕到了,並且呼喘,並且張著嘴:
「我的父親還沒有來,多學一點鐘是一點鐘……」她向著大家在說話一樣。
這最後的每一點鐘都使她流著汗,在英文課上她忙著用小冊子記下來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時讀著,同時連教師隨手寫的已經是不必要的讀過的熟字她也記了下來,在第二點鐘地理課上她又費著力氣模仿著黑板上教師畫的地圖,她在小冊子上也畫了起來……好像所有這最末一天經過她的思想都重要起來,都必得留下一個痕跡。
在下課的時間,我看了她的小冊子,那完全記錯了:英文字母,有的脫落一個,有的她多加上一個……她的心情已經慌亂了。
夜裡,她的父親也沒有來接她,她又在那長椅上展了被縟,只有這一次,她睡得這樣早,睡得超過平常以上的安然。頭髮接近著被邊,肩頭隨著呼吸放寬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並不擺著書本。
早晨,太陽停在顫抖的掛著雪的樹枝上面,鳥雀剛出巢的時候,她的父親來了。停在樓梯口,他放下肩上背來的大氈靴,他用圍著脖子的白毛巾擄去鬍鬚上的冰溜:
「你落了榜嗎?你……」冰溜在樓梯上融成小小的水珠。
「沒有,還沒考試,校長告訴我,說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親站在樓梯口,把臉向著牆壁,腰間掛著的白手巾動也不動。
行李拖到樓梯口了,王亞明又去提著手提箱,抱著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還給她的父親。
「我不要,你戴吧!」她父親的氈靴一移動就在地板上壓了幾個泥圈圈。
因為是早晨,來圍觀的同學們很少。王亞明就在輕微的笑聲裡邊戴起了手套。
「穿上氈靴吧!書沒念好,別再凍掉了兩隻腳。」她的父親把兩隻靴子相連的皮條解開。
靴子一直掩過了她的膝蓋,她和一個趕馬車的人一樣,頭部也用白色的絨布包起。
「再來,把書回家好好讀讀再來。喝……喝。」不知道她向誰在說著。當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問她的父親:
「叫來的馬車就在門外嗎?」
「馬車,什麼馬車?走著上站吧……我背著行李……」
王亞明的氈靴在樓梯上撲撲的拍著,父親走在前面,變了顏色的手抓著行李的角落。
那被朝陽拖得苗長的影子,跳動著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柵門。從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般輕浮,只能看到他們,而聽不到關於他們的一點聲音。
出了木柵門,他們就向著遠方,向著迷漫著朝陽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遠那閃光就越剛強。我一直看到那遠處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