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言善道的沙丁魚：來自海洋國度的奧妙故事

多年之前
魚兒有話想說
這世界並非靜謐無聲
擠沙丁魚
小魚變大魚
貝類與甲殼類
今日特餐推薦
請畫一隻魚
街面下的鰻魚
海蛇
大海是你的鏡子
水下對話
善鮪魚照見善男女
尾聲
後記



 

前言    

多年之前

　　由於這塊岩礁相當陡峭，我那時必須脫下沙灘鞋，以免在攀登時滑跤。脫掉之後，兩腳也變得舒服多了：我當時所穿的鞋，稱為「水母鞋」，由半透明的塑膠長條編織而成，扣環已經生鏽；然而，比起會螫人的真正水母，它卻更會讓雙腳發疼。而且，這雙鞋還使我踩在水中的每個步子的速度變慢。我寧願不穿鞋走上表面崎嶇不平的岩石，哪怕這會使得我在假期剩下的日子裡，腳踝都要貼上防水的OK繃──上頭有迪士尼的卡通人物圖像──我也不在乎。

　　我打算爬到岩礁的頂端。這片岬角標誌著沙灘的盡頭；在沙灘上，大人們一邊看著書，一邊打起瞌睡。面對這塊大岩石，我想起，殘酷無情的「假期學科練習本」還在等著我；然而，在岩礁之外，卻有一片自然海岸風光迆邐伸展，讓我神往。從岩礁的最高處俯瞰，整個小海灣以及岩石之間的水窪、水道，全都盡收眼底。大海隨著每道波浪湧來又復退去，如同一次緩慢的呼吸；當大海吸氣之時，平靜的海水變得澄澈透明，原本掩藏在水面底下的一切，頃刻一覽無遺。這是觀察水下眾生的最佳時機。我特別喜愛尋找這些生物；我會等待大海吸氣，以便發現牠們的蹤跡，然後用我的小撈網來捕捉。我所看到的一切都讓我嘖嘖稱奇：披著海藻假髮的綠色螃蟹、外觀半透明的蝦子、冒著泡泡的玉黍螺，甚至也包括那些我不敢伸手觸摸的猩紅色海葵──因為大人們曾經對我說過，海葵也會螫刺人。而唯一一種我絕對不想遇到的動物，則是魚類；魚兒生活在遠離岩礁的海面下，那兒的海水深到讓人踩不到底。魚隻使我心生恐懼。我的父母有時會從市場帶回幾條魚，牠們圓睜的大眼總是嚇得我心驚肉跳，而且，魚頭後方的兩道裂縫，使魚看起來像是被斬首的猛獸一樣，這同樣讓我頭皮發麻。出於對魚的畏懼，我於是從來都不敢踏出岩礁、水窪所坐落的區域之外去探險。遠遠望去，隱約可見那一片奔放無羈的藍色大洋，在我心中卻會翻攪起一股深層的恐懼。

　　正是在大海吸氣退去之際，從大岩礁的高處，我瞥見有東西在波浪的邊緣閃閃耀耀。那道微光挑起了我的注意：有可能是一個小寶物，或是一枚散發珠光色澤的貝殼碎片，或是一件被人遺忘的物品。我一定要去看個究竟。我步履蹣跚地走在銳利的岩石上，來到距離那道微光最近的地方。而就在那一刻，我遇見了一隻沙丁魚。

　　我當時還不知道，那條魚叫沙丁魚。在如此靠近岸邊的地方，能夠撞見沙丁魚的機率可說小之又小──對此，我也同樣一無所知。正常來說，沙丁魚生活在空闊的海域之中。這條魚大概迷了路，可能被鮪魚追擊到了這裡──不過，這也同樣罕見，因為，地中海在那個年代已經沒有太多鮪魚了。你曾經見過活生生的沙丁魚嗎？很少有人曉得，活蹦亂跳的沙丁魚是何等的美麗。魚兒一整隻銀光閃閃；一道有如飾帶、色澤近乎電光藍（bleu électrique）的線條，沿著黑色魚背延伸而去；而在魚體側腹，則有醒目的大片金色條紋熠熠生輝。這隻沙丁魚既光彩奪目，卻又脆弱不堪，如同陳列在商店中的那種可供收藏的鐵皮玩具（jouets en fer-blanc）──這種小玩意每每讓我愛不釋手，但我「只能用眼睛看」，無權伸手觸摸。在海浪拍打的折磨下，這隻沙丁魚倚靠著自己的側腹滾動；這幅景象使當時的我猜想，牠應該不太健康。牠甚至沒有因為我的在場而不安；通常來說，只要感覺到我在水中腳步的振動，連那種體型最小的蝦子，都會立刻逃之夭夭。

　　我用小撈網小心翼翼地撈起牠，然後一臉懷疑地注視著這個大海送來的奇妙禮物：牠此刻正在我的塑膠桶裡的水中打轉。沙丁魚用牠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我瞧；牠看起來像是有話要對我說。我當時以為，在牠的靜默之中，牠似乎有祕密要對我告白；牠也許想對我說說，牠在那片人腳踩不到底的藍色海洋中的生活點滴，以及作為沙丁魚的怪奇日常。牠的存在，以及牠感受所在世界的方式，在在都使我著迷。我自忖：牠都悠遊在怎樣的風景裡，都跟什麼動物一起遨遊，牠是否偶爾也會跟其他沙丁魚談天說地？突然之間，深藏不露的海水不再令我生畏；海洋無聲的祕密反而逗引起我的好奇心。

　　我幾乎未曾想像過，自從與一隻沙丁魚相遇後，海洋奧祕所喚起的熱情會在我的心底紮了根。我也萬萬沒有預料到，這股熱情從此將不斷帶領我游向無垠汪洋的迢遠水域，去探索這個棲居著趣味盎然水族的海底國度：這些水下住民遠非緘默無語，牠們反而一個接一個向我訴說起各自的故事。

　　這些生物彼此如何溝通？牠們經由何種感官來感知這個世界？水族的生活與情感跟我們相去不遠嗎？解決這些謎團的願望激勵著我，我之後便成為一名科學家。我的研究領域是流體動力學與生物力學（biomécanique）；這兩門學科提供給我嶄新的觀點來探究海洋世界，並對我揭示出令人驚嘆的答案，以及帶來更多的新謎題。

　　自此以後，無論白天或黑夜，我經常游泳、航行，甚至潛水，只為了觀察這些迷人的生物。回首童年，我因為怕魚，而不敢涉足我的水母鞋踩不到底的大海去探險；我那時當然完全想像不到，我未來有一天會花上許多時日來一探究竟，而且還會利用可以旅行的閒暇時間去進行拜訪。我絕不會相信，自己有一天可以聽見鯨魚之歌，探訪地中海的抹香鯨，數算信天翁的數目，或是與鬼蝠魟（raie manta）嬉戲──我也不會相信，自己竟然在市中心、在住家左近之處，便能遇見更加不可思議的魚隻。

　　跟隨著一波波浪濤前進，我同樣由於萍水相逢，認識了那些把自己的人生與大海的命運相連起來的人們，其中包括有：闡明海洋奧祕的科學家、與大海和諧共生的漁夫、撥出時間奉獻給守護海洋任務的志工⋯⋯我一一參與了他們的計畫，以更完整地理解水下世界，從而進行保育工作；或者說，我的收穫正是，重新在這個生態系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並了解如何與海洋和諧對話的方式。他們教導我解讀海豚所發出的信號、捕釣鮪魚的方法，或接近海豹的竅門⋯⋯我由此還進一步發現了，來自人們所寫下或講述的其他故事：這些故事或是通過科學原理來闡釋，或是藉由奇聞傳說的魔法點亮了箇中奧祕，並且還妝點著推陳出新的新發現，或在口耳傳誦的詩文中令人浮想聯翩。

　　我從所有這些故事中，獲得了什麼啟示？

　　我從中得知：海洋世界除了分享它的懾人之美，同時也給予我們其他的見聞，尤其是有關我們自身的知識。

　　就我而言，海洋水族首先便教授了我如何說話這件事。水下生物在溝通技巧上各擅勝場；儘管大海表面上靜默無聲，但水族卻自有創造敘事的法門──這在在對我揭顯出，一條通往話語技藝的道路。這些造物如此口才便給，令人瞠目結舌；牠們不僅對我吐露了自身的故事，並且還啟發了我，使我動念想要接棒來一一講述這些傳奇。得益於水族相助，我才有幸能在本書與你分享，我所發現的隱密記事。

　　本書將帶領你縱身下潛至，由大洋與歷史、科學領域與傳奇世界彼此交織的海床之上。我將為你引見鯷魚群的祕密社會；我們將一起加入鯨魚的對談之中。我們一路上也會認識幾位不同凡響的人物，比如名叫埃爾（Åle）的鰻魚──牠在一口井中活上了一百五十五年──或是，與澳洲原住民結下了不解之緣的鮣魚（Echeneis naucrates）。我們會保留一點時間去聆聽大海扇蛤（coquille Saint-Jacques）的敲打樂，以及來自非比尋常的峨螺（bulot）的古早傳奇故事。我們也將探索，科學家在有關珊瑚的免疫特性，或雜斑盔魚（Coris julis）的性別變化等問題上的最新發現。我們將任由水手的古遠傳說帶領我們穿行迷離夢境，而這些傳奇故事經常比匪夷所思的真實事物更加可信。

　　我希望，你在讀完本書之後的感受，會如同我第一次潛水後探出頭、離開水下世界時的感覺：腦海裡充滿一籮筐的故事，而且有一股龐大的動力，想要自己接棒來講述這些奇妙的事蹟。而且，我也希望，你再也不會以相同的方式，去體驗你的海灘假期或水族館之旅；你將不會再以相同的觀點，看待你養的金魚，或你點的海鮮拼盤與鮪魚生菜沙拉三明治。

　　沙丁魚在水桶中躁動不安；牠一直沿著飾有藍色與粉色海星的桶壁邊蹦蹦跳跳。牠似乎在表達自己想要重回大海的願望。於是，我那時便打算把牠帶到小海灣面向外海的地方，那兒的海水更為寧靜深沉。赤足走在岩石上，我當時使出了雜技演員表演平衡的絕技，以防弄翻水桶；我謹慎地走到一處小小的沙灘上，在避開了浪花的拍打之後，便把整個水桶裡的魚跟水都倒進海水裡去。

　　沙丁魚遲疑地一邊朝向外海游去，一邊向我示意跟上牠。沙丁魚希望我陪牠一程，並且開始對我講述牠的故事。

　　這隻沙丁魚是經由怎樣的方式對我述說？我始終嚴守這個祕密。本書接下來所陳述的一切，絕對誠實無欺。無論其中所涉及的是，經過嚴謹驗證的科學研究成果，或是徵引自古代典籍的文獻，或是可以找到許多見證人所確認的軼事傳聞與個人觀察──我所有的論述資料來源盡皆確實可信，而且經得起核實檢驗。不過，有關沙丁魚如何開始對我娓娓道出牠的故事的緣由，我則請求你直接把我所言當真即可。

　　這一切種種已經是年深日久的往事，我如今的記憶已經不再鮮明如昨。畢竟，有哪個美好故事在誕生之初，不帶有一抹古怪的色彩？讓我們一起單純地跟隨沙丁魚破浪前進，如同我在孩提時的做法一樣。讓我們一起聆聽牠的生平傳記吧。牠所講述的故事不僅已經改變了我看待海洋世界的方式，同時也改變了，我理解我們所屬世界的眼光。

　　那一天，從海灘返回住處後，我趁著晚上，從車庫裡的行李箱中，找出一副潛水面鏡與一根呼吸管。我當時有點害怕，下水時，會從呼吸管中喝到水，或是因為面鏡太大而進水。當我在臉上貼緊戴上潛水面鏡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正一手推開了一個新世界的門扉，而且此後再也沒有完全重回陸地。